“我等了兩個(gè)月，總算等來了老爺，老爺一個(gè)人來的，我領(lǐng)著老爺去見二太太，老爺什么話都沒有說，坐在二太太身旁陪了一夜。第二日總算說話了，問我二太太去找誰拿的斗篷，我說不知道，老爺嘆口氣，說一切都是命，半點(diǎn)不由人。我給老爺端來飯菜，老爺吃幾口就吐了，喝水也吐，從那以后就不吃不喝得陪著二太太，靜空師太來勸過，老爺笑道，我也一直在勸自己，我還惦記著我的四姑娘呢，可就是吃不下喝不下，順其自然吧。

    慢慢的老爺就不愛理人了，他只自說自話，我聽到他說，我知道，我的二太太等著我呢，等著我去陪她，她打小孤苦，孤零零長大，什么苦都獨(dú)自扛著，遇事自己拿主意，好不容易我們兩個(gè)碰上了，她有了說話的人，一心信著我靠著我，為了我勞心勞神受委屈，后來有了四姑娘，她說心里才算滿了，心里滿當(dāng)當(dāng)過了十四年，最終還是一個(gè)人去了，我沒能護(hù)好她，可我能好好陪著她。

    老爺去的前一天突然喚我，他說巧珍過來，我有幾件事交待你?！鼻烧淇蘖似饋?。

    “不許哭?！眴倘莶荒蜔┑溃八淮裁戳?？”

    巧珍忙抹一下眼淚：“老爺說，告訴四姑娘，父母無能，沒給她留下什么，好在她有手藝，可以刺繡為生，這也是她娘要留給她的話?！?/br>
    “她有話留給我嗎？”喬容咬一下唇。

    巧珍起身拿過一個(gè)繡針包：“二太太去后，手里緊攥著這個(gè)，我不懂二太太的意思，老爺一說，奴婢才明白的?！?/br>
    喬容一把奪過去緊攥在手里，忍著心中抽疼，吸一口氣道：“接著說?！?/br>
    “老爺還說，四姑娘嫁人，不許選官門，更不許選商戶，免得無故招來禍患，老爺不求姑娘大富大貴，只求清凈一生安穩(wěn)度日?！鼻烧湔f罷，遲疑看著喬容，“老爺為姑娘指了一個(gè)人?！?/br>
    喬容愣住了，一顆心縮在一起，指了人？指誰了？是秦來寶救他出的獄，難道他指了秦來寶了？他是臨時(shí)起意呢？還是已經(jīng)與秦來寶說過了？

    喬容想聽又怕聽，半晌回過神，試探著問道：“那人姓什么？”

    “姓張?！鼻烧渎掏陶f道。

    姓張不姓秦，喬容長長舒一口氣。巧珍說道：“這個(gè)人奴婢也見過，就是老爺太太下葬那日，陪著姑娘一起哭的那個(gè)張寶來?！?/br>
    喬容霍然跳了起來，瞪圓著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你說是誰？”

    “寶來，張寶來?！鼻烧涿Φ?，“老爺說在獄中的時(shí)候見過他，知道他家的根底，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普通人家，老爺又對(duì)他家有恩，姑娘嫁過去不會(huì)受婆母欺負(fù)，老爺還說寶來為人實(shí)在重情重義，足可托付終生?！?/br>
    喬容呆愣坐了回去，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在想，父親遺言讓我嫁給寶來，父親遺言讓我嫁給寶來，嫁給寶來，嫁給寶來……

    她兩手抱了頭，巧珍在旁勸道：“奴婢也覺得寶來很好，熱心厚道，相貌也好，濃眉大眼的，身量敦實(shí)寬肩膀厚胸膛……”

    “覺得好，你嫁好了。”喬容堵著氣脫口而出。

    “姑娘說的什么話，他可是四姑爺……”巧珍不滿道

    “閉嘴。”喬容瞪著她，“這些話不許跟任何人說，繡珠也不能說，除去你我再有第三個(gè)人知道，我把你賣到青樓里去?！?/br>
    恫嚇的話脫口而出，巧珍嚇了一跳，喬容自己也嚇一跳，自己怎么成了跟大太太一樣惡毒的人？

    “姑娘向來體恤我們，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與其被賣到青樓，奴婢不如就做姑子好了?！鼻烧洳粷M得小聲嘟囔。

    “我嚇唬你的?！眴倘菝Φ?，“不過你記住了，任何人都不能說?！?/br>
    “不說就是?！鼻烧潼c(diǎn)頭。

    “你發(fā)誓。”喬容逼著她。

    “奴婢發(fā)誓，若是把老爺將四姑娘許配給張寶來的事說出去，奴婢這輩子嫁不出去?！鼻烧滟€咒發(fā)誓道。

    “這還差不多。”喬容松口氣，趴伏在炕上埋頭不語。

    連日來的傷痛郁結(jié)憤怒，因父親將她許配給寶來的遺言，一時(shí)化解為哭笑不得。

    看一眼母親留給她的繡針包，再想一想父親的遺言，她自言自語道：“以為你們拋下我自管去了，今日才知道，你們想著我了，你們也為我籌劃了，我嫁給寶來，一個(gè)賣棺材一個(gè)做繡娘，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一生?；I劃得真好……”

    自語著嗤得笑了一聲，巧珍奇怪看了過來，老爺太太下葬后，姑娘在墓前守了一夜，不吃不喝不動(dòng)也不說話，繡珠急得直哭，寶來就說，你給她多披幾件衣裳，別凍著就行，總得讓她把最傷心的時(shí)候熬過去。

    第二日還是守在墓前不走，直到暈厥過去，眾人將她抬回太太和老爺住過的客院。

    醒了以后照常吃喝，只是話少，偶爾自言自語幾句，她幾次想將老爺?shù)倪z言說給她，可不能提起老爺二太太，她一聽到老爺二太太就冷笑，仿佛他們是她的仇人。

    到了該祭拜的時(shí)候，她也不去祭拜，她打發(fā)繡珠代替她去，繡珠說她幾句，她就說：“他們?cè)谑赖臅r(shí)候?qū)δ隳敲春?，你不該去祭拜嗎？?/br>
    “老爺太太對(duì)姑娘就不好嗎？”繡珠責(zé)問。

    “他們對(duì)我好的話，能拋下我去了？丟下我一個(gè)人，我一個(gè)人……”她紅了眼圈。

    巧珍就推繡珠：“讓你去你就去?！?/br>
    她去問過靜空師太，說姑娘很奇怪。靜空師太說道：“會(huì)過去的，由著她吧?！?/br>
    就這樣過了半個(gè)多月，眼看進(jìn)入臘月，夜里下一場大雪。早起的時(shí)候姑娘推開窗看著滿眼銀白，看了許久，啞聲開口問道：“巧珍，你跟我仔細(xì)說說我父母親去前的情形?！?/br>
    巧珍想著，又聽到嗤得一聲，姑娘又笑了起來，她唇角使勁翹著，咧著嘴發(fā)出哈得一聲，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她不像是在笑，倒像是孩子學(xué)說話，反反復(fù)復(fù)慢慢說一個(gè)哈字，巧珍喚一聲姑娘，她哈得快了些，眼淚一滴滴滑下，落進(jìn)嘴里苦進(jìn)心里。

    她兩手緊緊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涌出。

    巧珍忙道：“老爺說他這輩子有過通天的財(cái)富，又有二太太這樣一位紅顏知己，有四姑娘這么可心的女兒，他沒有白活，他死而無憾，他只惦記四姑娘，怕四姑娘傷心，他說想要多活些日子陪著四姑娘，可怎么也吃不進(jìn)去東西，他說請(qǐng)四姑娘體諒，老爺還說讓四姑娘別怨二太太，二太太此生不易，她對(duì)人對(duì)事都竭盡全力，她對(duì)自己太過嚴(yán)苛了，她容不得自己犯錯(cuò)，老爺說是自己沒有護(hù)好她，她卻將一切怪在自己頭上。”

    “我要是陪在她身邊，她就不會(huì)那樣決絕。她活著的話，父親也不會(huì)死?！眴倘菘蕹雎晛?，“我沒有怨她，我只恨自己。其實(shí)，我也怨她恨她了，我管不住自己……”

    “寶來，你怎么來了？”繡珠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昨夜里雪大，廟里沒有rou吃，等雪凍上一封山，你們可就得天天跟著廟里吃素?！睂殎硇φf道，“趁著這會(huì)兒雪曬得松軟，我來給你們送些雞鴨魚。”

    “寶來你真好?！崩C珠笑道。

    “四姑娘怎么樣？還那樣半死不活的？”就聽寶來問道。

    喬容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抹一下臉說道：“誰半死不活了？我好好的?！?/br>
    “今天竟然理人了，還不錯(cuò)，我進(jìn)去瞧瞧?！睂殎碓诖巴庑Φ馈?/br>
    巧珍抿一下唇，壓低聲音說道：“確實(shí)挺不錯(cuò)的，大雪天里還來給姑娘送rou吃?！?/br>
    “閉嘴?！眴倘輽M眉立目道，“再提起一句，把你賣了。”

    “賣誰？”寶來揭開門簾，笑嘻嘻走了進(jìn)來。

    喬容看著他，莫名有些心虛，扭過臉避開他的目光小聲問道：“你是來看繡珠的吧”

    “都看啊，你，繡珠，巧珍jiejie?！睂殎碚f道。

    “請(qǐng)坐?！鼻烧滢羲氯?，給他斟了茶來。

    “巧珍jiejie今日分外客氣?！睂殎頁蠐项^，又看向喬容，“四姑娘也奇怪，怎么有些羞答答的？”

    巧珍又抿一下唇忍著沒笑，喬容不覺有些惱怒，哼了一聲道：“我怎么羞答答了？我一個(gè)無父無母無牽無掛的孤兒，有什么好羞答答的？”

    “別惱啊，姑娘家不都羞答答的嗎？你以前那樣大膽，才是奇怪。”寶來看向巧珍，“她喜怒無常的，還是不對(duì)勁，看來還得在廟里住上一陣?！?/br>
    “我怎么喜怒無常了？怎么不對(duì)勁了？”喬容瞪向他。

    “好好好，你那兒都好?！睂殎碚f道，“你三jiejie惦記你，來看你好幾次了，你們家的事我沒跟她說，只跟她說你心里煩，在廟里躲清靜，她說要來看你，我沒告訴她是那座廟。她還說盼著你到她家過年去，別一個(gè)人在外面孤零零的。”

    “除了三jiejie，這天底下也沒人惦記著我了?！眴倘菸幌卤亲?。

    “胡說，我惦記你啊，阿大也……”寶來話沒說完，巧珍再忍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

    繡珠打簾子進(jìn)來問道：“巧珍jiejie笑什么呢？”

    “沒笑什么。”巧珍忙緊緊捂了嘴。

    “她笑是因?yàn)樗吲d?！眴倘菀а勒f道。

    “高興什么呢？”繡珠笑問。

    “她高興要被賣了。”喬容拉成了聲音。

    “別呀?！睂殎碚f道，“你從徽州帶來那幾個(gè)大箱子里能有不少銀子吧？還養(yǎng)不起她們兩個(gè)？我還想跟著你給你跑腿呢，比在棺材鋪里做伙計(jì)強(qiáng)?！?/br>
    巧珍嗤得一聲又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說：“姑娘聽聽，他愿意著呢，他愿意跟著姑娘。”看喬容瞪她，笑說道，“姑娘把我賣了吧，把我賣了后，正好讓寶來跟著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