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日一早，何mama與女兒衛(wèi)遙知一起回家團圓，容蘇明散了包括迦南在內(nèi)的所有家宅下人，還給每人都封了大紅包，讓他們各自回家過節(jié)。

    迦南離開前，容蘇明特意封了壓祟錢給迦南半歲的女兒，迦南替幼女向容蘇明拜了新年，言語間，他還示意他家主也抓緊點時間，被他家主給一腳踹了出去。

    小泊舟是孤兒，別無他處可去，待家里人都走完，容蘇明抱著胳膊和小泊舟對視幾眼，招呼他道：“今年又剩下咱倆了，走，先上后頭喂小狗去。”

    容蘇明先行一步，小泊舟飛速沖到廚房提裝著犬食的小木桶，又哼哧哼哧跑著追過來。

    路兩旁點著石盞，小泊舟歪著身子提著小木桶，喘氣兒道：“我在廚房見到青荷jiejie和穗兒jiejie了，她們都不回自己家過年的么？”

    “或許，也不回罷……”容蘇明有些心不在焉的，隨口敷衍著小泊舟。

    小泊舟察言觀色，覺家主興致不高，悻悻閉上嘴，安靜跟著家主去后院喂犬舍里的黑犬小狗。

    原本，小泊舟滿心以為今年除夕會過得與往年大不一樣，畢竟家里有了夫人，誰知家主事事照舊，整日待在書房，仿若家里仍舊只有她和泊舟倆人。

    要不是做飯時，家主做的是六口人的飯量，小泊舟險些以為家主忘記了夫人的存在。

    容蘇明平時閑賦下來時，其實是簡單又極其無聊的，要么就把自己窩在書房里面看書，要么就是在后院逗訓(xùn)小狗玩，最多就是領(lǐng)泊舟上千金街上轉(zhuǎn)幾圈，吃點好吃的，玩些新鮮的。

    一日光景逝，天色擦黑，左鄰右舍紛紛開始點炮仗迎神祭祖，容蘇明依舊待在書房里，沒有丁點動靜。

    若細說起來，歆陽商行里凡跟容蘇明打過交道的，都知道豐豫大東家算得上是個行事不太守規(guī)矩的，唯小泊舟知道，他家阿主不僅不怎么守規(guī)矩，且還是個不侍鬼神的。

    看書許久，傷神傷目，容蘇明懶散靠在椅子里閉目養(yǎng)神，小泊舟跑進來請過示后，就抱仨沖天炮仗準(zhǔn)備去東側(cè)門點了。

    結(jié)果小家伙剛?cè)鰵g兒跑出書房，沒留神就差點迎面撞著人。

    青荷及時扶住被撞了個趔趄的花春想，小泊舟往后踉蹌幾步，靠在了門框上。

    花春想確實被突然竄出來的小泊舟嚇了一跳，站穩(wěn)后忍不住捂著心口呼了口氣。

    穗兒揪住小泊舟耳朵，順手幫他接住從懷里掉下的炮仗，見這孩子嚇得不輕，忍笑道：“你個小毛猴崽子，不好好走路瞎蹦噠什么？”

    小泊舟縮著脖子，咧開嘴似哭似笑解釋道：“主讓小的去東門口點幾個炮仗聽聽響，小的魯莽沖撞，請夫人恕罪，也請穗兒jiejie手下留情吶……”

    花春想柔柔一笑，示意穗兒無需與少年人計較。

    “我就說你抱著炮仗做什么啊，”穗兒松開小泊舟耳朵，抬手揉他腦袋：“放炮仗這種好玩的事，怎的能不喊上你穗兒jiejie我？”

    小泊舟往年都是獨自去放炮仗爆竹，聞此言一喜，得了花春想點頭同意，拉起穗兒就朝東側(cè)門奔去。

    穗兒偶爾玩性大，小泊舟又年少，花春想怕二人玩鬧起來被炮仗傷著，就讓青荷也跟了過去。

    目送幾人走遠，花春想臉上猶帶著未斂笑意，轉(zhuǎn)回身來竟突然看見容蘇明靠在門邊。

    唇邊淺笑僵硬一瞬，花春想垂下眉眼給面前之人屈膝，低著頭道：“正想敲門找你呢，你便出來了。”

    “不知夫人找我何事？”容蘇明靠在門框上面，兩手抄在袖子里，站沒站相。

    花春想伸出手戳她胳膊，帶了笑腔似嗔非嗔道：“容家主您是忙糊涂了罷，今兒除夕，要迎神祭祖吃團圓飯的，您不是已經(jīng)讓小泊舟到門口點炮仗去了么，怎的還問我找你何事，家主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難辨也，”容蘇明話語帶笑，和平常一樣溫和：“既如此那就走罷，去家祠，待泊舟點過三響，咱們給我爹上柱香?！?/br>
    容家家祠里僅供奉著兩方牌位，一為容蘇明父親容覺，一為容蘇明meimei容箏。

    蓋容蘇明已經(jīng)提前將事情向小泊舟吩咐好了，花春想隨容蘇明到家祠后，只見里面燭火通明，祭品滿桌。

    容蘇明上前點亮油燈，門口正好傳來第一聲炮仗響。

    容蘇明從香盒里撿出一小把供香，用供桌上的蠟燭點燃，門口接著傳來第二聲炮仗響。

    那一小把供香燃著小火頭，容蘇明站到蒲團后拜了三拜，用手扇滅供香燃燒出來的明火，將之分給花春想一半。

    兩人沉默不語，分別上前把供香插/進香爐，外面恰傳來小泊舟點的第三聲炮仗響。

    容蘇明與花春想并肩而拜，滿耳朵都是別家燃放炮仗和鞭炮的聲音。

    花春想記得，以前在花家時，每逢除夕祭祖，祖父上香時最少都是要念篇祭詞祝禱的，反觀容蘇明，從頭到尾她連句供饗的話都沒有，叩拜后就起身離開。

    不多作片刻停留。

    走出家祠，寒冷空氣里隱約可聞到鞭炮爆竹點放過后的□□味，有些刺鼻，容昭掩住口鼻打了個噴嚏。

    “年夜飯就正常在咱們院里吃，你看如何？”容蘇明問。

    花春想：“都好?！?/br>
    容蘇明繼續(xù)道：“我這就要去廚房，你想吃什么菜，報個名來。”

    花春想微微垂首。

    她想吃醬牛rou、紅燒獅子頭、八寶鴨、水晶蝦餃、千層糕、福壽卷……

    頓了頓，她回道：“眼下也沒什么特別想吃的，你按照原先準(zhǔn)備的來即可……我也去廚房幫你罷。”

    “你……”容蘇明下意識想拒絕，話到嘴邊卻又咽下，改口道：“正好也讓我嘗嘗你的手藝?！?/br>
    以前過年，小泊舟放完炮仗后就會到廚房等容蘇明，這次亦然，不過這回他是同青荷穗兒一起來廚房，等容蘇明和花春想兩個人過來。

    青荷和穗兒畢竟都是大人了，知道該在廚房忙什么，家祠離廚房相對較遠，待容蘇明和花春想一前一后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那兩人帶著小泊舟在為準(zhǔn)備食材而忙碌的身影。

    泊舟正蹲在灶臺前燒火，容蘇明挽著袖子走過來，順手給了小孩一個大栗子。

    又順嘴打趣道：“我說容泊舟喂，過完年你就十一歲嘍，再好好念幾年書就又該娶媳婦了，真是時間不饒人吶?！?/br>
    小泊舟捂了下頭，站起來給容蘇明盛凈水洗手，羞紅著臉反駁道：“我說我家阿主喂，過完年您就二十八歲嘍，跟您一般年紀(jì)的人，人家的孩子都會上街打醬油了，真是……”

    話沒說完，小泊舟已實時收到他家主冰刀雪劍般的銳利目光。

    危險將至，趨利避害的本能驅(qū)使小泊舟拿著水瓢就跳到了花春想身后躲著，大聲呼叫：“主母救命??！”

    “個沒大沒小的小崽子，出來！”容蘇明過來把人往外揪，卻又繃不住假裝的儼肅，燦爛笑了開來：“大過年的我不跟你計較，你且告訴我，這話都是跟誰學(xué)的？”

    小泊舟縮著脖子藏在花春想身后，東躲西避的不讓容蘇明抓到：“阿主饒命，泊舟知錯了，泊舟不該聽姑奶奶如此吩咐的，主母救命……”

    “好了好了，”花春想被兩人鬧笑，回手捏小泊舟的臉蛋，柔聲細語道：“莫再鬧了，泊舟乖。”

    小泊舟老老實實不再亂躲。

    “……”容蘇明也不再揪泊舟，漸漸收斂起玩鬧的心思，歪頭撓了撓下頜：“那，那什么，容泊舟，過來繼續(xù)燒火，待會兒給你煮蓮子羹吃，幾碗都成?！?/br>
    小泊舟乖乖出來干活，花春想忍不住揉他腦袋，小孩回過頭來，偷偷向花春想做鬼臉。

    這皮猴孩子，花春想心道，還當(dāng)真是不怕容昭那閻王。

    容蘇明那手做年夜飯的本事，是少年時跟她祖父祖母學(xué)來的。

    食材早已備好，從第一道菜下鍋到最后一道菜出鍋，左右不過才花費一個時辰不到。

    帶著飯菜從廚房回自己院子時，容蘇明悄悄去地窖取出一小壇酒，讓小泊舟溫?zé)岷笏偷匠燥埖男∑珡d去。

    青荷和穗兒布好飯菜就識趣地退下了，主仆不能同桌而食，容蘇明在廚房給他們留了飯菜。

    吃飯用的小偏廳，又只剩下容蘇明和花春想兩人。

    “吃飯罷?！比萏K明說。

    “嗯?！被ù合朦c頭。

    期間氛圍不算太好，花春想想活絡(luò)下氛圍，但每每拉起個話頭，都會被容蘇明三言兩語終結(jié)。

    饒是好脾氣如花春想，也終于受不了容蘇明這古怪脾氣了。

    她放下筷子，以帕巾點拭嘴角，不卑不亢問：“容昭，最近幾日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對，惹你不開心了？”

    容蘇明眼眸半垂，重復(fù)花春想方才的動作，放下筷子搖了搖頭：“何有此問？”

    “無他，無他，”花春想模樣乖巧，反而是柔柔笑道：“這本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如何都是要走下去的……我已經(jīng)飽了，你慢用。”

    說罷，她起身離開，獨自回到起臥居。

    未幾，泊舟來送溫好的酒，剛邁上堂前石階，小偏廳里就傳出一陣稀里嘩啦砸東西的聲音。

    小泊舟未敢出聲，又端著酒躡手躡腳折了回去。

    是夜，容蘇明宿在書房。

    大年初一頭一天，她與花春想整日都沒見，就連三餐也是各自吃的。

    入夜，花春想照舊打發(fā)穗兒去書房，敦促容蘇明早些回來歇著，作為容夫人，這些都是她該造成的任務(wù)。

    孰料容家主真的從書房回來了。

    花春想什么都不問，依舊和以前那般，對容蘇明客氣有禮，噓寒問暖，該有的關(guān)心也絲毫不少。

    安置許久后，身邊人漸漸呼吸平緩，花春想以為人睡著了，回身平躺下來，長長嘆了口氣。

    身邊人忽而微微一動，花春想立馬定住不敢動，生怕擾了身邊人的好覺。

    容蘇明背對著這邊，溫聲道：“明日去你家，禮物我已備好，禮單明早拿來給你過目，東西該添的添，該去的去，你發(fā)話就是?！?/br>
    花春想嗯了一聲：“知道了，謝謝你?！?/br>
    容蘇明又沉默須臾，道：“我不知你選擇的那條路具體是什么，我就想問問，在你那里，我被放在何處?！?/br>
    她身后，花春想良久未語。

    容隨你再開口，語氣態(tài)度依舊平靜溫和，仿若在說別人的事：“拿我當(dāng)槍使，拿我當(dāng)盾使，好呀我沒意見，可是你……你不該，你不該這般不講理地把我往外推的，你娘應(yīng)該千萬遍地叮囑過你，要你牢牢抓住容家冢婦的位置，是否？”

    花春想咬著嘴唇，悶聲應(yīng)了句“嗯”。

    容蘇明笑了一下：“所以，你的順從、迎合、討好，甚至包括關(guān)心，也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花春想閉上眼睛，黑暗之中幾乎所有感官都被無限放大，她早就知道瞞不住容蘇明，什么都瞞不住。

    “我以為，成親后沒幾天你就會揭穿我這些心思，”花春想聲音很輕，尾音帶著顫抖：“沒料到了你雖早已發(fā)現(xiàn)，卻隱忍不發(fā)直到現(xiàn)在，我娘說的沒錯，你不是尋常商賈，更不是一般人?！?/br>
    艱難苦恨中長大的孩子，要么還是被踩在泥里，繼續(xù)為吃飽穿暖而苦苦掙扎，要么就是蓄力經(jīng)久，一朝大富大貴、飛黃騰達。

    而欲成后者，必吃得苦中苦，受得難中難，人中龍鳳，亦是由此來。

    容蘇明：“你也不用給我戴高帽子，你想要的那種以后，我不同意?！?/br>
    她容昭，還不缺人搭伙過日子。

    到這個時候，反倒是花春想比容蘇明更冷靜幾分。

    她勸道：“我自幼跟在祖母身邊受教，深知兩口子之間，相敬如賓才是最長久的相處之道，”

    “豐豫乃瓏川四大商號之一，你財多不可以斗量，又在朝廷掛正五品戶部譽職，我嫁進容家乃高嫁，守好自己手里的一畝三分地，不插手你的大小事務(wù)，便是你我之間最平衡的相處方式了，若你覺此計不妥，我就聽聽你的建議。”

    “……”容蘇明被氣得在被子里胡亂踹一腳，嘴撅得都快能拉磨盤了。

    嚇得花春想擁著被子就往床里側(cè)躲去，以為這人要動手打自己。

    她曾有位閨中朋友，十六嫁為秀才妻，十七死在拳腳下，一尸兩命。

    “嚇到你了，抱歉。”容蘇明察覺到花春想的懼怕，伸手過來想安撫一下她，卻被花春想躲得更厲害。

    容蘇明收回手，似嘆似笑道：“誠如你所知，我有時會脾氣不好，但最多也就是砸兩件響器發(fā)發(fā)火，逮著手下罵兩句，決計不會動粗的，你不用如此害怕，不用?！?/br>
    你見過哪個喝醉的人會承認自己喝多了？花春想“嗯”了一聲，但顯然并不相信。

    容蘇明沒想到，花春想也是個一定注意的犟丫頭！

    容大東家捫心自問，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從不曾這般妥協(xié)過：“既你已經(jīng)想好了，那咱們就暫且這樣過罷，你想如何對我都沒關(guān)系，但求在相處中，你能偶爾拿出點真心給我，如此，便也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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