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袖淚眼模糊看著沈取，聲音卻很平靜：“你什么時(shí)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

    沈取不言。

    他也實(shí)在不知應(yīng)該怎么說。

    手指摩挲著茶杯的邊沿，沈取彎唇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只道：“我父親時(shí)日無多，待他去后，我再與師母細(xì)說吧?！?/br>
    沈恙最近在辦大事，或者說他一直都在籌謀，最近沈恙在書房之中的時(shí)間越來越多，沈取心中那種不祥的預(yù)感便越來越強(qiáng)烈。

    他從不避諱死亡，因?yàn)樗M(jìn)過無數(shù)次的閻羅殿。

    顧懷袖幾乎都要聽不清沈取在說什么了。

    自打在年府做了那個(gè)夢，她便知道了，可不問，也不敢問。沈恙被她傷了之后沒多久，又帶著沈取走了，顧懷袖問也沒意思，直到月前沈取來了，她才將刻意被她遺忘了許久的事情給記起來。

    她在怕，一怕張廷玉當(dāng)年騙她；二怕即便知道真相，也無法挽回。

    如今竟然雙雙應(yīng)驗(yàn)。

    二十年夫妻，情何以堪？母子相隔十七年，又如何相對？

    她緩緩撐著身子起來，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好多，好多……

    “既如此，你走吧?！?/br>
    既如此，你走吧。

    她身形搖搖欲墜，可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支撐著她往前，一步一步朝著珠簾而去。

    沈取就在后面看著，又埋下頭不敢去看。

    他出來的時(shí)候，碰見下朝回來的張廷玉，在門口。

    張廷玉頓住腳步，將頂戴拿在手里，看了他半晌，早就猜到他為什么出來了。

    如今擺在張廷玉面前的，何嘗不是一個(gè)困局？

    沈取有些艱難開口，才給張廷玉問好：“先生……”

    張府門第很高，沈取站在上頭還沒下去，張廷玉就在臺階下，石獅子邊，注視著他，過了許久，只勉強(qiáng)笑道：“回去時(shí)候當(dāng)心，下雨了，天轉(zhuǎn)涼，記得多添衣裳?！?/br>
    第二三四章 母親

    這么多年，顧懷袖一直不覺得秋天不好。

    可眼見著外面樹葉都掉光了，她現(xiàn)在才明白傷春悲秋皆有來由，無非是“觸景生情”四字罷了。

    她與張廷玉這許多年的夫妻，有的玩笑無傷大雅，有的事情問著，即便是不想說，也不會撒謊。至少他們都知道那不是欺騙，只是不想說罷了。只要哪一天肯說，事情都是平平和和。

    顧三張二，兩人都很聰明。

    各自給對方留有余地，就像是顧懷袖不過問張廷玉在外出入什么聲色場，那些都是無法避免的。而她相信張廷玉，就像是張廷玉相信她。張廷玉也從不問顧懷袖太多的行蹤，她是四爺?shù)呐?，要幫四爺辦事，還有一些后院之中的權(quán)衡。

    她愿意說的時(shí)候，他聽著；他愿意說的時(shí)候，她聽著。

    彼此留有空間，才是能風(fēng)風(fēng)雨雨走這么多年的秘訣。

    近則傷人，遠(yuǎn)則疏淡。

    顧懷袖一直以為，他們兩個(gè)人，就這樣彼此珍視，能白頭偕老。

    可是忽然之間，她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gè)謊言。

    縱使它再漂亮，出發(fā)點(diǎn)再好，顧懷袖也覺得心下一片的荒涼。

    她不是承受力很弱的人，那是她的兒子。

    她曾經(jīng)眼見著沈取在自己面前發(fā)病，眼見著他吃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藥，眼見著他在閻羅殿前面掙扎徘徊，在葵夏園的客房里呻喊痛吟……

    可她那個(gè)時(shí)候在干什么？她只是以一個(gè)陌生人的姿態(tài)，高高在上的憐憫自己的兒子。

    那是她的孩子??！

    是她千萬般掙扎，浮上岸，苦苦哀求江邊老漁婦才保住的。

    他們憑什么……

    姑且不論沈恙此人之居心，生恩養(yǎng)恩之分已成事實(shí)。她選擇尊重自己的孩子，也不愿讓所有人都處于兩難之中，她畢竟只是生了他，沒有養(yǎng)他，更沒有陪他走過這么多年驚險(xiǎn)坎坷的路，她憑什么要孩子叫自己一聲“娘”？

    種種的情緒奔流上來，有對沈恙的怨恨和感激，有對沈取的心疼和心痛……

    可是對張廷玉，她如今復(fù)雜得說不上話來了。

    就是那么一句話而已，她還記得當(dāng)初張廷玉是怎么告訴她的。

    沈取說，張老先生難得糊涂。

    他當(dāng)然難得糊涂了，跟她裝糊涂罷了。

    顧懷袖想著，卻慢慢把眼淚都擦干了，她不想哭，從來不想。

    她就這么坐著，許久許久。

    她曾經(jīng)對張廷玉說，若他納妾了，負(fù)心了，他們就和離，拉著自己的嫁妝云游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若是世人懼怕的東西她都不懼怕，那世間也就沒有什么好懼怕的了?？伤缃袷怯泻⒆拥娜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還有張若靄、張若霖、張步香，這里能束縛住她的東西太多了。

    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走，讓張廷玉一個(gè)人過去吧，可又覺得舍不得。

    他們走過來那么多年啊，從一無所有，從默默無聞，到如今聲名赫赫，各自手里握著各自的能量。

    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當(dāng)初有多艱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論，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小事，讓從來沒有過的裂痕出現(xiàn)了。

    顧懷袖埋下了頭，屋里的丫鬟都已經(jīng)出去了，這里只有她一個(gè)。

    風(fēng)把變紅的楓葉吹到了她的窗欞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兩手扶著兩扇門，顧懷袖看見他來了，卻還是緩緩將門給合上。

    她聽見大門吱呀的聲響，很輕微，像是她心里的什么東西。

    她埋頭垂首，看著自己搭在木質(zhì)門沿上的手指，蒼白，纖細(xì)，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個(gè)人都沒什么力氣，顧懷袖背過身，貼靠在門里一側(cè)，緩緩得滑坐下來。

    張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問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張廷玉肯定已經(jīng)猜著她今天要干什么，可他沒有阻止。

    因?yàn)轭檻研湟坏┌l(fā)現(xiàn)，就意味著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