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小荷露出尖尖角的初夏，入夜，皇宮燈火通明，洪武帝已經(jīng)昏睡三天三夜了，胡善圍用一根鵝毛試探著洪武帝的鼻息，鵝毛微微翕動。

    洪武帝緩緩睜開眼睛，胡善圍大喜，”皇上醒了！“

    寢宮里，龍子龍孫們一百來人，烏壓壓圍著龍床跪著，洪武帝示意胡善圍扶他起來，深深的看了看這些子孫后代，問道：”怎么不見大郎、二郎和三郎？“

    眾人皆是一愣：皇上難道病糊涂了嗎？太子朱標病死、二皇子秦王朱樉自盡殉情、三皇子晉王朱棡逼宮自盡。

    沒等胡善圍解釋提醒，洪武帝揉揉太陽xue，”哦，記起來了，他們?nèi)齻€先走一步，下去陪著朕的皇后去了。四郎啊，如今你是朕的長子了，你們都退下，朕有話和四郎說?！?/br>
    眾人皆是一驚，尤其是皇太孫朱允炆，皇爺爺即將撒手人寰，臨終前卻要四皇叔單獨留下，難道……

    洪武帝陰沉著臉，”怎么朕的話不管用了？“

    胡善圍忙站起來說道：”請諸位先隨我去偏殿，聽候召見?！?/br>
    烏壓壓一群人無聲無息的離開寢殿，均不發(fā)一言。

    朱棣跪拜，”父皇，您要保重身體?！?/br>
    ”你過來，坐在朕身邊?！昂槲涞厶Я颂郑彪扪刍?，隔遠了看不清楚?！?/br>
    朱棣坐在了龍榻上，自打成年，父子之間就從未有過如此親近的時候。

    洪武帝打量著兒子，”你家老二朱高煦第一次進宮來見朕的時候，朕還以為是你呢，朕叫他四郎，他沒應(yīng)，說’皇上，您叫錯了，我是二郎‘?！?/br>
    朱棣說道：”熊孩子不懂事，不會說話，被兒臣慣壞了，父皇見諒?！?/br>
    洪武帝搖搖頭，”我們老朱家的二郎，就應(yīng)該有這種魄力。朱高煦和你少年時幾乎一模一樣，一身銳氣，朝氣蓬勃，往那一站，就像一桿旗幟似的，讓人挪不開眼睛，一眼望過去，千萬人里頭就能認出來。“

    “四郎啊。“洪武帝拍了拍朱棣的肩膀，”朕二十幾個兒子，你就是那根旗桿，是朕最引以為傲的兒子?！?/br>
    長到四十多歲，朱棣才第一次聽到父親的夸獎！

    一時間，朱棣甚至覺得那句”你就是那根旗桿，是朕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只是幻覺。

    父與子，每個兒子都希望得到父親的欣賞和認可。朱棣也不例外，哪怕和父親矛盾重重，這一句姍姍來遲的贊揚對他而言也是彌足珍貴的。

    朱棣肩膀一顫，一股熱流似乎即將奪眶而出，好在他人到中年，涵養(yǎng)十足，忍了忍，將眼淚逼退，父親還活著呢，此時此刻不是流淚的時候。

    洪武帝又饒有興致的說起來孫子朱高煦，”朕問你家二郎，說在北平學了些什么本事？煦兒說，我讀書不如大哥，不過我的兵法和武功比大哥要強。朕心想啊，這不正好和四郎你一樣嘛，朕就命宮里幾個侍衛(wèi)和煦兒比武。煦兒大獲全勝，朕問他有何感想，你猜他說什么？“

    知子莫若父，朱棣難為情的說道：”一個能打的都沒有?！?/br>
    這是二兒子的口頭禪了，燕王府的人都知道。

    洪武帝呵呵笑道：”對，就是這句話，簡直和你少年時一模一樣。朕那個時候還沒登基，天下大亂，朕忙著南征北戰(zhàn)，無暇管你們這些兒子們，你從小就喜歡舞刀弄劍，跟著朕在軍營里長大，學得一招半式，就顯擺著找人比武，贏了也就罷了，一旦輸了，就回去苦練，回想著如何破解對方的招式，第二天一定要贏回來?！?/br>
    朱棣微微吃驚，“父皇知道兒臣少年時軍營的日子？”

    洪武帝點點頭，“雖然朕沒有時間教導你，陪著你們長大，但是朕一直派人跟著你，記錄你們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朕得空便看著他們寫的書信，因此對你們的性子了如指掌。你如今也是六個孩子的父親了，應(yīng)該理解朕當年身為人父的無奈?！?/br>
    ”身在戰(zhàn)場，心里其實一直牽掛著孩子們，想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可因總是在外打仗，和他們相處的時間太少，孩子們敬你愛你，但無法真正和你溝通交流，你又怕慣著他們，會慣出壞毛病來，所以一直以嚴父的面目對待他們，對不對？“

    洪武帝一席話，簡直說道朱棣心坎上去了，他如同找到了知己，連連點頭，”父皇說的極是，女兒們也就罷了，本來女孩子就要多嬌慣些，要星星要月亮都給她們，我們老朱家的女兒是天之驕女，再多的寵愛也無所謂的?？墒莾鹤觽儾煌?，兒子要自強自立，因為將來他們要承擔保家衛(wèi)國的重

    任，所以縱使不舍得，也要狠下心來嚴格要求他們。“

    洪武帝說道：“是啊，他們摔到了、練兵時受傷了，你其實十分心疼的，很想像他們的母親那樣，抱一抱，親一親，安慰一下，可是話到嘴邊，或者手都伸過去了，卻又忍住縮了回去，冷下臉來教訓他們自己爬起來，或者大罵他們笨蛋，如果在戰(zhàn)場上，他們的每一次失誤就是找死。”

    朱棣被父親的話深深觸動，”是的，兒臣明白父親的意思，身為人父，有諸多的不得已，很多冷言冷語其實是想保護他們，希望他們將來有本事自立，當?shù)闷鹚麄兗缟系呢熑?。?/br>
    洪武帝長嘆一聲，“其實你也好，煦兒也罷，你們父子兩個爭強好勝的性子都是隨了朕，身為大明皇族的男丁，我們沒有選擇安逸的余地，只能勇往直前?！?/br>
    朱棣點頭說道：”是的，兒臣要守護燕地的門戶，沒有退路，所以必須一往直前。“

    洪武帝拍了拍朱棣結(jié)實的胸膛，“其實你少年時爭強好勝也并非為了自己，你生母碩妃早逝，五郎橚兒懵懂無知，你想保護弟弟，想要朕看見你的能力，所以一直拼命表現(xiàn)自己，當一個好兒子、好哥哥、好王爺?！?/br>
    “父親——”朱棣激動的看著洪武帝，第一次忘記了應(yīng)該稱呼父皇。

    洪武帝感嘆道：“沒想到吧，其實朕一直都知道你的想法，你在朕心中，一直占據(jù)著一席之地。”

    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洪武帝破天荒的一番推心置腹，說的朱棣心軟了，誠然，父親做過許多人神共憤的錯事，甚至在十六年前徐妙儀生產(chǎn)才三日就趕著燕王府去北方就藩。

    可是現(xiàn)在朱棣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親，想想父親也曾經(jīng)在他年少時，偷偷的，用嚴父的方式關(guān)注著、關(guān)心著自己，就像現(xiàn)在他關(guān)心朱高熾和朱高煦兩個兒子一樣，將心比心，朱棣突然覺得，他可以原諒父親以前的所作所為了。

    以兒子的身份。

    無論如何，父親最終同意了他和徐妙儀的婚事，也在他和徐妙儀擅自出藩地到鳳陽，犯了形同謀反的重罪后，默認了紀綱息事寧人，平息事端的做法，使得東宮不敢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朱棣覺得，無論父皇以前做了些什么，父親內(nèi)心里其實還是愛他這個兒子的。

    “父親?！敝扉ξ兆×撕槲涞鄣氖?。

    洪武帝努力回握了一下，雖說沒有什么力氣了，但是這輕輕的回握，卻足以擊碎朱棣心里積累了二十幾年的防備。

    知子莫如父，洪武帝笑了，說道：“朕知道東宮對你有成見，你對東宮也有不平。不過沒關(guān)系，朕想到一個萬全之策，你們各自退讓一步，叔侄二人重歸于好，方能穩(wěn)固我大明江山。胡善圍，叫他們都進來，連同幾位太子太傅，還有六部的官員，朕要立下詔書。”

    胡善圍帶著烏壓壓一群人進來跪拜。洪武帝朝著朱允炆招了招手，“允炆，你過來。”

    朱允炆走過去，跪在了朱棣身邊。洪武帝將叔侄兩人的手疊在一起，“朕要去陪皇后了，大明江山要給交給你們這些后輩守護。允炆，你是皇太孫，朕走后，由你繼承皇位，國家無小事，你要勤政愛民，不得懈怠?！?/br>
    朱允炆心中大喜，原來皇爺爺私下見四皇叔，并非要改變儲君之位啊，心雖如此想著，面上卻悲傷難忍，“皇爺爺，孫兒定不負所望?！?/br>
    洪武帝說道：“允炆，你四皇叔，還有其他二十幾位皇叔都是守護大明江山的基石，他們?yōu)槟沔?zhèn)守四方，勞苦功高，只是朝中有jian人挑撥，離間天下骨rou，導致你和皇叔們有些誤會?！?/br>
    “我們都是一家人，朱家人的事情，輪不到外人指指點點，朕要你發(fā)誓，無論外人如何挑撥，都要對皇叔們堅信不疑，絕對不會做出有損皇叔利益和尊嚴之事?！?/br>
    朱允炆立刻舉手發(fā)誓，“孫兒發(fā)誓，以后對皇叔們堅信不疑，絕對不會受人挑撥，做出骨rou相殘之事，若有違誓，必退位讓賢，斷子絕孫，死無葬身之地！”

    皇位，子嗣，甚至死亡都肯拿出來發(fā)毒誓。洪武帝覺得朱允炆的誓言發(fā)自內(nèi)心，絕對不會違誓。

    洪武帝滿意的點點頭，“朕相信允炆的承諾。你們這些皇叔們也要發(fā)個誓，四郎，你年紀最長，就帶著弟弟們一起發(fā)誓吧。”

    和父親已經(jīng)冰釋前嫌，何況朱允炆已經(jīng)發(fā)過了毒誓，朱棣聞言，立刻舉手說道：“兒臣遵命，兒臣發(fā)誓，和弟弟們并肩守護大明九邊，永遠效忠皇上?！?/br>
    “守護大明，效忠皇上！”周王，代王等藩王紛紛跟在燕王后面發(fā)誓。

    洪武帝說道：“好，很好，我們朱家人團結(jié)一心，大明江山才能安穩(wěn)。如今你們相隔千里，縱使有血脈相連，下一代人的情分未免生分了，四郎啊，把你的熾兒、煦兒，還有大女兒永安郡主就留在京城吧。兩個兒子在京城讀書習武，永安郡主自有允炆做主賜婚發(fā)嫁，定不會委屈了她?！?/br>
    “父皇！”朱棣難以置信的看著洪武帝，他剛剛卸下了所有的防備，然后觸不及防的被父親一腳踢進了大坑！

    然后，活埋。

    不等皇叔提出異議，朱允炆趕緊說道：“皇爺爺放心，孫兒將來會破格封永安郡主為公主，以公主的規(guī)格挑選駙馬，賜給嫁妝，永享富貴?！?/br>
    此時的徐妙儀并沒有聽朱允炆在說些什么，聽到洪武帝要扣下她三個孩子在京城為人質(zhì)時，她已經(jīng)瀕臨崩潰了，正當她要奮起駁斥時，一旁的弟媳婦周王妃馮氏捂住了她的嘴巴，兩個親meimei代王妃和安王妃也一左一右的跪在旁邊死死的壓著她的肩膀，不準她妄動。

    馮氏的手被徐妙儀生生咬出了血，劇痛難忍，卻依然不肯放手，馮氏在妙儀耳邊低聲說道：“皇上快死了，你絕對不能沖動的和他爭執(zhí)！否則你會立刻以不孝的理由被休棄！失去燕王妃的位份！豈不是正中了皇上的激將計？你必須要先忍??！哪怕忍的吐血也要挺住！”

    ☆、第279章 天崩地裂

    徐妙儀雙目充血，憤怒點燃了她的血液，沸騰，燃燒，爆炸，幾乎要將寢殿掀翻！

    徐妙儀像一只發(fā)怒的母獸般被馮氏和兩個meimei強行按住，保持著跪拜的姿勢，代王妃徐妙清低聲勸道：“大jiejie，不能沖動啊，整個皇室和文武大臣們都看在眼里，稍有差池，就會被人抓住把柄，一輩子都無法翻身?！?/br>
    安王妃也勸道：“大jiejie莫急，先忍著，縱使將來我們?nèi)チ朔兀蟾绾投缭诰┏悄?，他們會照看好這三個孩子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