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不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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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德真仙留下含糊其辭的幾句話,又莫名其妙消失不見,荼離覺著這老神仙怕是受了刺激,關(guān)出失心瘋來了。他揉揉昏沉的腦袋,沖著安安靜靜的屋外喊了幾聲:“左旌……左旌!” 無人應(yīng)答。 “這小崽子,還賴在伴月那兒呢!”荼離又暗暗罵了他幾句,如今他心緒不穩(wěn),左旌要是在身邊,只怕哪天不小心還傷了他。渾身酸疼,汗臭得反胃,荼離往外走了許久,才在楓林青外見到了幾個弟子,他差人送了幾桶水上來,等沐浴完,又是空無一人。 看來云中子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荼離心道。 他捧著把泛潮的瓜子晃晃悠悠閑逛了半天,才在扶桑神樹下見著祝余,荼離望著邊上簡陋的小木屋,挑了挑眉:“你最近住這兒?” 祝余停下活計,擦擦手走過來好好打量了他一番:“臉色還是不大好。真仙說你身上中了毒蠱,這些日子得靜心調(diào)養(yǎng),現(xiàn)下能往外出來,可是調(diào)養(yǎng)過來了?” “嗯……興許吧?!陛彪x含糊應(yīng)了幾聲,望著茅屋前雜七雜八的東西抬了抬下巴,“這么多東西,做什么用?” “阿殿糊涂了。”祝余領(lǐng)著他過去清點了一番,“明日就是殊羽殿下大婚,我總覺得備的禮不夠,阿殿你再瞧瞧,再挑些好的出來?!?/br> 哪壺不開提哪壺,荼離翻了個白眼,勉力忍住踹爛這堆東西的沖動,接著才反應(yīng)過來:“明日?”也就是說,這次入魔持續(xù)了十多天。 索性再多昏睡幾日不好嗎? “可不是!”祝余又把他拽回來,絮絮叨叨著,“左旌這孩子也是,還不回來,我再找個乖巧些的弟子跟著你去,總不能叫你自己扛著這堆大包小包。” 我去他奶奶! 祝余想了想,蹙眉道:“先前真仙提過一嘴,說是你身子不適不能出遠(yuǎn)門,神族婚禮本打算由他代你出席,現(xiàn)下你既無事,那還是自個兒去為好,畢竟與殊羽殿下師出同門,又一道長大?!?/br> 何止呢,還行了夫妻之實結(jié)了骨契!荼離撇了撇嘴,不耐更甚。 “你們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陛彪x撈起一株千年老山參,“神族缺這些玩意嗎?還不如送些蘿卜干去,也算得上我們大荒湯谷的特產(chǎn)?!?/br> 祝余嘖一聲,怒其不爭:“看把你小氣的,當(dāng)初你阿爹阿娘成婚,神族送來的禮堆了半個楓林青,你……”祝余說不下去了,嘆了口氣又悶頭理起清單。 不提還好,一提,那些糟心事就又涌現(xiàn)了上來。荼離磕完最后一顆瓜子,砸吧著嘴轉(zhuǎn)身走了,祝余在后頭大喊:“你倒是看看,還缺什么!” 荼離頭也不回,紅袖一揮:“缺點兒新鮮瓜子!” 胸悶,氣短,想找人打一架。 他與殊羽的過往,終歸是一場夢罷了,夢會醒,人也會散。可如果只是一場夢,他為何要跟自己結(jié)骨契,結(jié)了骨契,便只有死別而無生離。雖說出了恩斷義絕的話,但感情這回事,又豈是說斷就能斷。 “清越……清越她很好,會待你很好……”荼離自言自語著,不覺又晃到了兔妖洞xue外,自兔妖死后,他一直不敢多往這兒來,哪怕上山下山都是疾步匆匆,每每想起那些血腥場景,總叫他喘不上氣。 山下有一叢常開不敗的黃花,荼離潦草摘下一把,放在兔妖墳前,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 夜幕降臨,福德真仙還是沒有回來,不知是跑去了哪里。荼離暗自糾結(jié)一陣,想起他那金烏長弓還在轉(zhuǎn)燭手上等著,一月之期將至,與其去面對殊羽的大婚不如去那人跡罕至的千機之谷躲上幾日,也樂得清靜。他剛走了幾步,突然見前頭跑過來幾人,皆神色慌張,荼離認(rèn)出來是守在山下入口的幾名溯風(fēng)族弟子,于是攔下他們問:“何事如此驚慌?” “阿殿!”眾人這才緩了口氣,“外頭好像出現(xiàn)了一個魔物,我們正要回去稟報您!” “魔物?”荼離皺了皺眉,不覺往扶桑神樹的方向望去,“哪來的魔物?” “不知!今日忽然出現(xiàn)在山外,徘徊一陣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弟子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現(xiàn)下神族的神兵正在追趕他,阿殿,是否需要封山?” 殊羽大婚在即,為防意外,三界遍布了神族神兵,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一只魔物,且不論這魔物從何而來,時機也是分明不對勁。荼離未及多想,只道了句:“封吧,我出去一趟,別告訴祝余?!?/br> 既然神族出馬,那也無甚可以擔(dān)心,轉(zhuǎn)而又覺得可笑,這些溯風(fēng)族弟子聞魔族色變,殊不知,他們眼前的荼離阿殿,或許才是最最可怕的魔物。 飛出不過百里,已陸陸續(xù)續(xù)遇到好幾撥神兵,各個威嚴(yán)肅穆嚴(yán)陣以待,好像誰要是敢在他們神族太子的婚事上搗亂,就立馬將他五馬分尸了。荼離默默腹誹,結(jié)果沒多久,還真就見到個被五馬分尸的倒霉蛋…… 倒霉蛋血淋淋的腦袋被一虬髯大漢懸空拎在手上,那神兵正眉飛色舞大肆宣揚,荼離順道聽了一耳,原來這就是那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魔物。怪不得他們?nèi)绱伺d奮,神族的這些家伙一見到魔族,就跟凡間話本子里頭武松見到西門慶似的,總有那磨不去的深仇大恨。 荼離冷不防往那腦袋望過去,雖漆黑一片但看的分明,月光流淌,凌亂的黑發(fā)下,一枚銀色的耳墜子正閃著熠熠光芒,混著粘稠惡臭的血腥味,避無可避地鉆入他的瞳孔、鼻腔、腦海。 荼離腦中轟鳴陣陣,再挪不開半步。 ——那枚銀制耳墜子,是他送給左旌的。 傍晚的時候,南邊出現(xiàn)一蓬頭垢面狀似癲狂的怪物,怪物不會說話只發(fā)出嗷嗷叫喊,連續(xù)打傷了好幾個值守的神兵。太子大婚在即,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都不被允許,身份不明的怪物被合力誅殺,神兵們自詡滅了魔物立了大功。 不知是不是盯了一天的清單用眼過度,右眼皮一直突突跳著,祝余整理完明日送往天上的賀禮,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溯風(fēng)族的幾個守山弟子就慌里慌張地跑了過來。 “長老!不好了??!”帶頭之人連滾帶爬,看著魂都嚇沒了。 祝余皺了皺眉:“大喜的日子,口沒遮攔!” “阿殿……阿殿殺了幾十個神族的神兵,現(xiàn)下神族已經(jīng)把大荒湯谷團團圍住,誓要抓走阿殿!” 這回輪到祝余嚇得魂飛魄散了。 兔妖墳邊多了一座新冢。渾身是血的荼離癱坐在地,麻木地翻動著潮濕的泥土,殘肢斷臂被掩埋在黃土之下,黑夜靜得異常詭異。 其實他們溯風(fēng)族的神仙用不著修墓下葬,用不了多久,尸身就會化作風(fēng)雨,消失得干干凈凈。 山外的神族神兵們劍拔弩張,為首的紫衣武神官正傳著命令:“此事只悄聲上報天帝,切勿張揚,以免沖撞明日太子的大婚。” 祝余吊著胳膊顫顫巍巍下山時,荼離仍坐在地上,紅衣沾了數(shù)十神兵的鮮血,混著泥濘腐爛的黃土,整個人看上去死氣沉沉。 “阿殿?”祝余停在幾步開外,紅著眼小聲喚他,緊接著瞥見墳前草草立下的墓碑,以及墓碑上“左旌”二字。 周身氣血都涼了。 “他們說是誤殺?!陛彪x冰冰涼涼開口,聽不出波瀾起伏,“一句誤殺,左旌的命就能白白沒了嗎?” “所以我也殺了他們,我不是誤殺,我就是想殺他們,還不夠?!?/br> “你聽,山外面那些雜碎還在叫喚,吵得我頭疼,我去把他們也一并殺了?!?/br> “左旌不是在伴月那兒嗎?怎么突然成這樣了?他自小在我身邊,他是我弟弟呀?!?/br> “長老,你說我這個阿殿有什么用?兔妖奶娘死在我面前,左旌我也護不住,就連父母的血海深仇我都猶猶豫豫,你說我怎么守得住溯風(fēng)族?” 祝余在一旁抹眼淚,左旌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是他的干孫子,也是他不知第幾次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些日子來,溯風(fēng)族發(fā)生了太多事,大荒湯谷久未平靜,他甚至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是否快要結(jié)束,還是僅僅是個開頭。 “荼離阿殿!你殺害我族五十三位神兵,還請你跟我等去天宮面見天帝,請領(lǐng)罪罰!”紫衣武神官吼著嗓子,聲音穿過層層人墻跨過蔥郁樹林,字字句句落在耳邊,“我再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若不肯乖乖就范就別怪我等無禮!” 溯風(fēng)族無兵無將,卻從不畏戰(zhàn),他們手持長弓將荼離緊緊護住,全民皆兵。 荼離嗤笑一聲,踉踉蹌蹌?wù)酒饋恚湟话言鹿饽傻拈L劍,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們都把眼睛閉上,不許看不許聽,更不許管?!?/br> “阿殿!” “把長老帶回楓林青?!陛彪x掉下一滴眼淚來,“等我回來。” 是夜,大荒湯谷外圍剿的一百八十位神兵神將,包括那位不可一世的紫衣武神官,悉數(shù)喪命。 屠戮方歇,東方既白,大如車蓋的日頭從大荒湯谷緩緩升起,滄滄涼涼。 ※※※※※※※※※※※※※※※※※※※※ 第二卷快完結(ji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