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陳若鴻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繼而收斂多余的情緒,古井無波道:“李孝逸消極應(yīng)戰(zhàn),揚(yáng)州叛黨久攻不下,午時天后下令,命裴司使領(lǐng)凈蓮司南下督軍平叛,連夜啟程……” 話還未說完,賀蘭慎已沉著臉大步離開。不稍片刻,馬匹嘶鳴,踏著一地清霜月色疾馳而去。 陳若鴻提著燈佇立在寒冷的冬夜中,望著賀蘭慎離去的方向,皺眉不語。 賀蘭慎策馬狂奔在空蕩的街道上,朝安化門方向奔去,寒風(fēng)刀子般刮在臉上,他卻恍若不覺,心中翻江倒海,說不出是憤恨還是焦急…… 敏兒總是這樣,什么也不說,什么都自己扛著,高興時就逗逗他,一有事就將他推開十萬八千里,全然不顧他是何感受。 賀蘭慎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對裴敏而言沒有絲毫意義。 她不需要他……這個念頭就像一把刀,在他紋著蓮花的心口肆意翻攪,疼得無法呼吸。 賀蘭慎到底沒能出得了坊門,禁軍將他連人帶馬攔了下來。 為首的校尉認(rèn)識他,語氣還算恭敬,小心翼翼道:“少將軍可是在追查要犯?如有賊人作亂,您只管告訴小人,小人愿為代勞。” 心亂了,一切都跟著亂了。 冷風(fēng)稍稍喚回一絲清明,賀蘭慎的手掌心被馬韁繩勒得通紅,費(fèi)力制服躁動的馬兒,茫然地想:自己這是在干什么…… “無事?!彼壑袧M是血絲,望著城門方向許久,如同一只被遺落在冬夜中的孤雁,說給自己聽般啞聲道,“已經(jīng)沒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超過預(yù)計中的字?jǐn)?shù)啦 感謝在20200529 01:36:38~20200530 01:32: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 2個;方糖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方糖 21瓶;是阿霽呀 1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64章 裴敏率人將裴虔從亂箭之中搶回來的時候, 他已經(jīng)不行了。 破敗的廢屋, 頭頂蛛網(wǎng)集結(jié),清寒的月光透過屋頂?shù)钠贫礊⑾?,照在一張張染著鮮血的,或哀戚、或絕望的臉上。 裴敏按著裴虔不住涌血的創(chuàng)口,瞳仁微顫,連手指都在發(fā)抖, 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朝身邊的朱雀吼道:“血止不住……快去請師念情過來, 快去啊!” 夜那樣冷, 父親已經(jīng)死了,若是兄長再有個三長兩短, 阿娘會瘋的。 裴虔面白如紙, 鮮血染透了戰(zhàn)袍, 渾身像是在血水中泡過般,費(fèi)盡全身力氣抬起手,輕輕按在裴敏壓住傷口的手上。 他似乎想說什么,然而嘴唇動了動,只噴出一股鮮血來。 那血濺在裴敏的脖子上,炙熱粘稠。 裴敏看到了裴虔眼中漸漸式微的光。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唇瓣顫抖,哆哆嗦嗦地撕扯布條替他包扎,艱澀道:“你會好起來的,裴虔,我不會讓你死!你是裴氏一族最后的希望, 你要活著……聽見沒有?師姐馬上就來了,無論如何你也要給我撐??!” 裴虔抬起一只破皮露骨的手,側(cè)首望著一旁,不顧口鼻中淅瀝淌出的鮮血,費(fèi)力地指了指身側(cè)某處。 裴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了一旁的金刀。 數(shù)日廝殺,那柄金刀已滿是斫痕,刀柄上纏著防滑的布條,浸透了鮮血。 裴敏與裴虔平日關(guān)系勢同水火,日日吵架拌嘴,但到底是雙生子,其間默契非常人能及。她知道裴虔想要什么,便取了刀遞到裴虔懷中,紅著眼道:“……對,金刀!刀還在,裴家的榮譽(yù)還在,你不能倒下!” 裴虔攥著刀,深吸一口氣,仿若回光返照般費(fèi)力坐起。 裴敏一驚,喝道:“你干什么?躺下別動!” 裴虔只是撐著刀勉強(qiáng)跪立,和凌亂的長發(fā)一同垂下的,還有他口鼻中流淌的血絲。他咳了聲,顫巍巍拉起裴敏的手,將金刀交到了裴敏手中。 “小妹,這把金刀早該還給你了……” 這是裴虔第一次喚她‘小妹’,可裴敏卻寧愿他跳起來,如往日那般連名帶姓地與自己斗嘴爭吵,用討嫌欠揍的嘴臉賊兮兮叫她“裴敏”。 “從今以后,你就是裴家的家主,帶著他們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知道么?” “不……什么金刀,什么家主!要做你做,我才不要!”裴敏心亂如麻,一個勁地后縮,帶著哭腔道,“裴虔,你別來這一套,你別這樣……” “抱歉,我從來……都不是個好兄長?!迸狎穆曇粢黄磾啵野档难劬λ浪赖赝崦?,帶著將死之人深重的執(zhí)念,斷斷續(xù)續(xù)道,“……拜托你了,小妹?!?/br> 說罷,他徑直朝前栽去,倒在了meimei的懷中。 “裴虔?。。 ?/br> “好想念情啊,好想……再見她一眼……” 十六歲的少年,身形雖瘦,卻十分沉重,仿佛生命淌盡,只留下死亡的沉重。 裴敏艱難地托住他,視線落在他滿是斷箭的背上,想要擁抱卻無從下手。她哽聲道:“師姐就來了,她馬上就來了!她不會讓你死的,裴虔,你只要再撐一會兒,就一會兒……” 裴虔的頭無力地擱在裴敏肩上,氣若游絲,過了許久才笑著咳了一聲,啞聲道:“‘賠錢’這名字……晦氣……” 十六年來,裴敏第一次放下心中不平和芥蒂,艱澀喚道:“兄長……” 可裴虔已經(jīng)聽不到了。他甚至沒有等到心愛的姑娘趕來,手從膝上垂下,再沒了聲息。 雙生子一氣連枝,心意相通,裴虔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裴敏的心臟也仿佛被刀斧劈開,撕心裂肺地疼。 她顫抖著抬起手探向空中,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猶如涸轍之魚般長大嘴不住喘息,想要哭,卻哭不出聲音,整個人連同靈魂一起被撕裂成兩半。 裴敏拼盡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痛苦和哀傷,十指掐入掌心,不住地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哭,不能哭出聲音,不能讓屋外守著的部眾察覺裴虔身死,要穩(wěn)住裴氏族人的心…… 直到師忘情領(lǐng)著李嬋快馬加鞭匆匆趕到,她才將視線從裴虔的尸首上挪開,木然地轉(zhuǎn)過頭,眼睛猩紅,一字一淚道:“……阿嬋,將我易容成裴虔的樣子。他沒完成的事,就由我來替他完成!” 十六歲,金刀快馬恣意江湖的少年還未飛翔,就斷了羽翼。 篤篤篤—— 急促的叩門聲響起,驚破了冰冷的夢境。 裴敏在江淮異鄉(xiāng)的營房中醒來,窗外正風(fēng)雨大作,伴隨著篤篤急促的敲門聲,冷雨寒窗上映出一道焦急的影子。 朱雀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匆忙道:“裴司使,有急報!” 燭光昏暗,屋外的樹影婆娑,如同鬼影猖狂。裴敏看了眼一旁的滴漏,才四更天,睡下不到兩個時辰。 不敢耽擱,她揉著隱隱作痛的頭起身,下榻時已披上外衣挽好頭發(fā),開門放朱雀進(jìn)來,啞聲道:“是徐敬業(yè)來攻城了,還是駱賓王又來討檄了?” 濕潤的寒風(fēng)伴隨著夜雨灌進(jìn)房中,沖散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暖意。朱雀渾身濕透,剛毅的眉緊鎖著,答道:“不是敵軍,而是內(nèi)亂。屬下剛才得知,李孝逸麾下兩名副將并宣節(jié)校尉楊萬秘密謀反,欲趁夜起事,刺殺……” 朱雀頓了頓,似乎頗有忌諱。 裴敏扣好腰帶,將斗篷往肩上一披,淡淡道:“都什么時候了還賣關(guān)子,快說!” 朱雀咽了咽嗓子,垂下眼快速道:“他們欲趁夜起事刺殺裴司使,用您的頭顱向徐敬業(yè)叛軍投降,與他們里應(yīng)外合攻破蘇州,北上勤王?!?/br> 裴敏動作一頓。 “哼,這恐怕是李孝逸的意思罷。一開始他便消極應(yīng)戰(zhàn),節(jié)節(jié)敗退,想來是生了動搖之心,欲投靠敵軍反武了。”裴敏冷笑一聲,望著搖曳的燭火沉思半晌,當(dāng)機(jī)立斷道,“集結(jié)凈蓮司所有吏員,小心些,勿要打草驚蛇。他們既要領(lǐng)兵反殺我,我便也留他們不得了!” 寅時,雨驟。 城西營帳之中,四名低階武將匆匆披甲執(zhí)銳,為首的校尉楊萬將拭凈的長刀送入刀鞘,兇沉的目光掃過共謀起事的三人,低聲道:“兵都已候在外頭,趁著雨大夜深,兄弟們務(wù)必一句刺殺了那妖婦爪牙,助徐公北上匡復(fù)李唐皇室!此事只許成功,不許失??!” “喏!”眾人紛紛握刀應(yīng)諾。 楊萬深吸一口氣,撩開營帳簾子大步邁出,隨后一怔,僵在原地。 大雨中,只見自己的親衛(wèi)皆被凈蓮司的人刀挾控制住,而身為惡吏之首的裴敏一襲暗色斗篷站立,濕漉漉的臉如同鬼魅般冷白,望著楊萬冷冽一笑,漫不經(jīng)心道:“夜深雨大,就不勞煩楊校尉奔波了,本司使親自送上門來,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命活著碰到我的腦袋?!?/br> 事情敗露,唯有拼死一搏。楊萬不禁微微后退半步,擺出攻擊的姿勢,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鮮血濺在營帳上,如一束束紅梅綻放,給這過于凄寒的冬夜添了幾分觸目驚心的艷色。 寅時末,五更盡,雨霽微明。 裴敏斗篷滴水,踏著一路濕漉漉的水痕闖入了李孝逸的營房。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她輕輕抬手示意,身后的沙迦便將一個染血的布包擲在地上。 布包咕嚕嚕在李孝逸腳下停住,黑布松開一角,露出一截凌亂的頭發(fā)。 李孝逸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強(qiáng)撐著鎮(zhèn)定,勃然怒道:“裴司使,我是看在天后的面上才對你禮遇有加,如今你非但不知感恩,還殺我部將闖入將營,到底意欲何為!” 裴敏面容冷白,沒有一絲血色,烏黑的眼睛沉定銳利。她問:“李將軍就不看看,包袱里的那個是誰嗎?” 李孝逸不語。 “看都不看,就知道我殺的是你的部將,而非賊人……”裴敏的唇線一揚(yáng),露出個陰涼的笑來,“莫非,李將軍未卜先知?” 短短數(shù)言,李孝逸的面色變了三變,其他幕僚已是緘默不語。 裴敏領(lǐng)著沙迦等親信向前兩步,李孝逸立刻將手按在刀鞘上,目光中殺氣迸射,那是一個絕對防備的動作。 裴敏知道他起了殺意。 她并不害怕,仿佛生死早置之度外,施施然抱拳一禮道:“昨夜?fàn)I中混入叛黨,聚眾起事,蠱惑軍心,為首者楊萬已被凈蓮司斬殺,其余從黨壓下候?qū)?,等候李將軍裁決!” 她這一番話,有意將李孝逸摘出來,算是給他一個臺階下。 并非裴敏怕他,而是李孝逸一死,軍心大亂,沒有合適的將領(lǐng)補(bǔ)充空缺,則江南必定失守……屆時徐敬業(yè)便能率叛軍度過長江長驅(qū)北上,直逼長安。 為大局著想,李孝逸不能死。至少,在武后派新的將領(lǐng)來之前,他不能死。 李孝逸眼中的殺氣并未因她的退步而消散,手依舊搭在刀上,其余幕僚亦是暗中圍攏,廳堂內(nèi)瞬間暗流涌動,殺意四起。 恐生變故,朱雀和沙迦等人按刀靠近,護(hù)在裴敏身側(cè)。 裴敏面色不變,直視李孝逸如狼般的眼睛道:“李將軍想清楚了,若要動手,你我相隔不過三步,你猜是我親信的刀快,還是你的刀快?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以將軍之命換我這條爛命,穩(wěn)賺不虧?!?/br> 果然,李孝逸猶豫了。 片刻,他直起身子,黝黑陰沉的臉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手從刀鞘上垂下,道:“蠱惑軍心的反賊我會親自審問,就不勞裴司使費(fèi)心了。” 危機(jī)暫且化解。 但李孝逸為人狡詐,且小肚雞腸。裴敏殺了他手下叛將,等于公開駁了他的顏面,這個仇他不可能不報。 果然,第二天夜里徐敬業(yè)派軍攻城招降,李孝逸出門迎戰(zhàn),只象征性地舞了兩下大刀,便匆匆退回城中,連夜悄悄拔營棄城,退往高郵,并封鎖了退路,將凈蓮司上下并老弱殘兵千余人遺棄在城中。 “他這是要借刀殺人,困殺我們!”硝煙未散的戰(zhàn)場上,朱雀領(lǐng)著吏員靜候,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有些憤怒焦急。 “裴司使,北門被堵,船只被毀,我們的退路沒了?!鄙冲忍铰坊貋恚嫔嗍鞘帜?,苦惱道,“接下來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裴敏深吸一口潮濕的寒氣,下意識摩挲著指腹,鎮(zhèn)定道,“關(guān)城門,收攏所有殘兵聽候調(diào)遣,死守至援軍到來?!?/br> 然而眾人都很清楚,除了凈蓮司自己人,哪里還會有什么援軍?何況李孝逸帶走了所有糧草,營中軍糧不足,根本撐不了幾日。 第三天夜,叛黨見勸降不成,發(fā)起來第二輪進(jìn)攻。數(shù)日不眠不休,裴敏羸弱的身軀已撐到了極致,腦袋和舊傷爭先恐后地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