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海樓落后了顧沉舟一步。

    由暗到明的轉(zhuǎn)換讓他微微瞇了眼，站滿在走廊里，幾乎要擠到他們包廂門口的人群擁堵疊塞，偏偏又前進地飛快，一忽兒就從四個樓梯向下疏散開了。

    “快走?！鳖櫝林壅泻糍R海樓一聲，跟著人群快步往下走。下樓梯的過程中，地震不止沒有停止，反而越演越烈，天花板上的吸頂燈還好，走廊中用作裝飾的各色吊燈和畫框都劇烈晃動起來，相互碰撞間，還有畫框和吊燈脫離墻壁，朝人群飛下來！

    女人的尖叫開始響起來。

    最開頭只是極短促的半個音節(jié)，似乎后面的一大半被一只無形地手給掐掉了。

    但這一聲之后，仿佛壓得緊緊的瓶塞終于沸騰的液體頂開了，各種各樣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人群似乎在一瞬間陷入了恐慌，之前還亂中有序的隊伍開始出現(xiàn)爭搶與推搡，孩子的哭聲跟著響起來，男人的咒罵也加了進來……

    從四樓下到二樓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從二樓來到一樓卻花了平常一倍的時間，顧沉舟跟著人群走過一樓回廊的時候，他面前幾步的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女孩被擠得跌倒在地，當(dāng)場大哭起來。

    周圍塞滿了人，就是想彎腰也彎不下去。匆忙間，顧沉舟雙臂用力，硬生生擠開周圍的人，一伸手抓住小女孩的胳膊，把小女孩從地上拉起來，但還沒站穩(wěn)，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同時一股大力纏上手臂，將他猛地拉向一旁！

    “砰！”

    劇烈的震動中，畫框脫離墻壁斜斜飛過來，砸到顧沉舟的手臂上。顧沉舟看了一眼及時把自己拉開的賀海樓，什么都沒來得及說，跟著人群快步走完最后一段路，來到寬敞的街面上。

    可是地震這才剛剛開始。

    晚上七八點的時間，一整條主干道上居然沒有人再開車，轎車和摩托車零零散散地停在路邊，行人抱著肩膀縮在距離兩側(cè)建筑最遠的位置。

    顧沉舟一走出飯店，他手里的小女孩就被家人千恩萬謝地接過去了，他跟賀海樓幾步遠離了不斷震動的大樓，還沒有走到最中央，就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來——劇烈的地震中，大塊大塊的水泥與瓷磚從建筑上剝落，一捧又一捧灰黃色的塵土從天空中灑落，深藍色的天空被灰塵與燈光一照，似乎整個都變了色……

    又是一陣讓人立足不穩(wěn)的震動，道路中央突然迸出無數(shù)的裂痕，這些裂痕在震動中飛快地向四周蔓延著，沙石下滑的聲音前一刻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一刻，站在路中央的行人就看見一塊又一塊拳頭大小的泊油路往下塌……

    正好就站在出現(xiàn)裂痕的旁邊，賀海樓聽到聲音的時候還低頭一看，結(jié)果頭沒有低下去，就感覺腳下一滑，整個人都踩空了往下落。

    千鈞一發(fā)的時候，站在賀海樓旁邊的顧沉舟用力拽了對方一把，把對方從道路凹陷的地方踹回了路面。

    兩個人誰都沒有空多說什么，掉頭就往裂痕還沒有波及的地方跑，一邊還躲著從兩側(cè)建筑物上飛下來的磚石鋼筋，等到震動終于間歇性地停止了，他們驚魂未定地回頭一看，就看見剛剛兩人站著的位置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大坑，一兩輛本來還停在那里的轎車從現(xiàn)在這個位置已經(jīng)看不見了，躲在車里的人……

    “轟隆——”

    “轟隆——轟隆——”

    “打雷了？”站在顧沉舟旁邊的賀海樓肩膀不自然地動了一下，一邊抬頭看天空一邊去問站在旁邊的顧沉舟。

    顧沉舟沒有回答。

    賀海樓也沒有再問。

    他看見，他們都看見，隔著數(shù)棟高高的大樓，遠處突然揚起漫天的塵埃，都形成了一道灰白色的蘑菇云。

    “房子塌了?！鳖櫝林鄣偷统雎暎⒉皇腔卮鹳R海樓的問題，是自己同自己說話。

    震動又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一塊脫離了建筑的廣告牌飛到路中間，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一個人的腦袋上，那個人就站在顧沉舟左手邊的兩三步外，對方被擊中的時候，顧沉舟還倒退了幾步，賀海樓也將顧沉舟用力拉到了懷里，死死抓著對方的肩膀，連連后退。

    包著鐵皮的廣告牌重重砸到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被砸到的人一聲不吭地跟著仰面倒在地上，幾個呼吸之后，血從他的后腦勺洇開，在黑色的路面上，呈現(xiàn)出一種深深的褐色。

    有人開始哭了。

    一個，兩個，一整條街道，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哭聲，在持續(xù)的地震和不斷砸下來的鋼筋水泥下，在此起彼伏的巨響中，微弱又斷續(xù)。

    顧沉舟環(huán)視了周圍一眼。

    蹲著的、站著的、哭喊地、不間斷從建筑里跑出來的，被建筑上飛下來的東西砸到的……他的目光緩緩收回來，看見賀海樓按著自己肩膀的手。

    那只修長有力的手背此刻正青筋畢露，不住顫抖。

    顧沉舟的目光再順勢往下，又看見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也不住顫抖著。

    余震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晚上，在凌晨01:13分的時候，終于停止下來。

    這個時候，縣政府組織起來的一小部分政府救援隊，和大多數(shù)的民間救援已經(jīng)逐步展開了。

    地震中的恐懼，在震動停止后，就不再緊緊拽住人心了，但是一整條街上，四處垮塌的房屋，被埋在房屋里的人，就成年男人自動組成的救援團一具一具搬出來的尸體，在尸體旁邊放聲大哭的家屬……每見一個情景，就多添一重陰霾。

    政府的救援團組織起來的第一步，就是聯(lián)合醫(yī)院，直撲青鄉(xiāng)縣第一中學(xué)進行救援：這里的小學(xué)晚上還不上晚自習(xí)，地震是7點之后才發(fā)生的，這時候孩子們都回家了；但是到了中學(xué)，學(xué)生們就開始晚自習(xí)了，7點半的時候，正好是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的時間，并且第一中學(xué)建校早，有幾棟教學(xué)樓還是建校前就存在的，危險性又非常高，人數(shù)又多，必然是第一時間的救援選擇。

    顧沉舟沒有跟著政府組織起來的救援隊行動，在政府領(lǐng)導(dǎo)班子會和的時候，他就直接跟縣長及縣委書記申請組織民間救援隊進行救援——按道理他應(yīng)該先跟招商局局長請示，但大災(zāi)難面前，誰都沒有心思抓這個毛病，縣書記和縣長也是記得冒火，正一個勁的催促工程人員趕緊恢復(fù)對外通訊聯(lián)系，一聽顧沉舟上來說話，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還當(dāng)場開了個調(diào)集物資的批條，并把自己手邊的擴音喇叭同時塞了過去：

    “你是——哦，小顧同志，”站在旁邊的秘書小聲提醒縣委記說，“那邊的事情就麻煩你了，有什么缺的東西，拿著批條，直接去物資處調(diào)集?！?/br>
    清理埋著傷者的碎石鋼筋，聯(lián)系醫(yī)生急救重傷患者，只受了輕傷的就由家人自行照顧。

    探照燈、食物、水、清理廢墟鏟子等工具、還有各種醫(yī)療設(shè)備，一樣一樣必須東西，和組織起來的救援隊一起，分街道逐步發(fā)放下去。

    身上有一層政府干部的皮，組織的工作并不難以進行，顧沉舟將事情一條一條的梳理下去，這一片受災(zāi)最嚴重的老街道的救援進度，反而最快。

    兩三個小時后，周圍的一些自行組織起來的救援隊也并入了這個大型的隊伍，分出一部分人來這里申領(lǐng)各種物資，另一部分人繼續(xù)挖掘，一段時間后，挖掘和領(lǐng)物資的兩批人馬又換過來，進行不間斷的挖掘工作。

    凌晨三點的天空暗的最厲害。

    救援最開頭的雜亂呼喝聲已經(jīng)很少聽見了，除了偶然從角落里響起的啜泣聲外，只有搬運石塊的“一、二”口號及加油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

    顧沉舟放下一直舉著的話筒，歇了一口氣。剛剛說話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一停下來，他只覺得自己從口腔到喉嚨，一片火燒火燎的。

    “這邊的進度很不錯啊。”旁邊有聲音響起來。

    顧沉舟側(cè)頭一看，看見舉著一個手電的楊況才從街道旁邊走了過來，他身上的衣服灰撲撲的，就算在黑暗里也能清楚地辨別出來，顯然是參與了剛剛的救援工作。

    “主任……”顧沉舟剛剛開口說了兩個字，就忍不住咳嗽起來。

    楊況才遞給對方半瓶水。

    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講究了，顧沉舟接過礦泉水瓶之后直接對著嘴巴喝起來，兩三下大口大口的吞咽之后，心頭的火焰終于暫時平息下去，顧沉舟用水潤了潤嘴唇，又慢慢喝了幾口，才問對方：“輝煌實業(yè)的代表現(xiàn)在在哪里？”

    招商局的老主任苦笑道：“這個時候你還惦記著輝煌實業(yè)的代表？他們應(yīng)該沒什么事吧，地震發(fā)生的時候，那些人可比我這個老胳膊老腿跑得快多了?！闭f到這里，他接過顧沉舟還回來的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口水，又說，“有了這場地震，不管怎么樣，輝煌也不會再在這里投資了……不管他們，不管他們，救災(zāi)都沒時間了，王八蛋才理會那些狗屁資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