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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_分節(jié)閱讀_91

    大太陽煌煌的照耀了他的頭臉,他昂首瞇了眼睛,瞇出兩道烏濃的睫毛。陽光太刺眼了,簡直要讓他流淚。臉guntang的,淚卻冰涼。抬手飛快的一拭眼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從來不哭,不會哭了。

    胸腔里總是活動著一點(diǎn)鬼似的癢意,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要讓他狠狠的咳嗽一陣。拎著指揮鞭站起身,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腰間手槍的分量。先前他總像是力大無窮,單手開沖鋒槍都不在話下,可如今不知是怎么了,居然會被一把手槍墜歪了身體。用一副骯臟的白手套堵了嘴,他強(qiáng)打精神的昂首挺胸了,輕輕咳嗽著邁了步。

    繞過大石頭往后走,他在一片林子后頭和幾名衛(wèi)士會合。一口一口的咽了唾沫,他極力想要把氣喘勻?;煸谛l(wèi)士中的安德烈歪著腦袋,很認(rèn)真的看了看他的臉。柔軟的嘴角動了一下,安德烈猶猶豫豫的沒說話——中國話始終是沒學(xué)通,時常把話講得詞不達(dá)意。講閑話,他不怕詞不達(dá)意,可是談?wù)?jīng)事,他因?yàn)楦裢獾纳髦?,所以反倒羞于開口,寧愿沉默。

    霍相貞在前方領(lǐng)著頭走,走出不遠(yuǎn),路邊漸漸出現(xiàn)了工事堡壘。山地的好處是易守難攻,只要糧草充足,滿可以讓他們再打一場持久戰(zhàn)。國民革命軍也的確是無計(jì)可施的停了腳步,近幾天雙方把仗打得有一搭沒一搭,甚至還有整日?;鸬臅r候。

    山路崎嶇,霍相貞一路走得東搖西晃。及至進(jìn)了山中充當(dāng)指揮部的一座破廟,他很明顯的打了個冷戰(zhàn)。安德烈給他搬了個小馬扎,終于出了聲:“大帥,坐?!?/br>
    霍相貞扶著膝蓋坐下了,周身一陣一陣的發(fā)著惡寒,腦子里也嗡嗡的轟鳴。吭吭的又咳了兩聲,他從安德烈手中接過了水壺。仰頭喝了一口水,他把水壺遞還給了安德烈:“要熱的。”

    安德烈拿著水壺去找熱水。霍相貞的體格他最了解,先前是能把腦袋扎進(jìn)新汲井水中祛暑的,如今卻是禁不住了一口涼水。

    安德烈燒了一小鍋開水,煮了一撮不干不凈的磚茶。前腳把熱茶送進(jìn)破廟,后腳午飯也熟了。霍相貞不開小灶,士兵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只是苦了身邊嬌生慣養(yǎng)的副官們。副官們自力更生,在林子里設(shè)套逮了野物,偷著燒烤了吃,不帶安德烈,因?yàn)槔厦语埩刻蟆?/br>
    于是安德烈在給霍相貞送了飯之后,自己便拿著個小鐵盆離開破廟,想要去分些菜湯喝。哪知未等走出多遠(yuǎn),他卻是被人叫住了。覓聲轉(zhuǎn)身一看,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安如山,以及安如山身旁的馬從戎。目瞪口呆的舔了舔嘴唇,他帶著怯意喚道:“喵長……”

    除了當(dāng)初把他招進(jìn)衛(wèi)士隊(duì)的安如山之外,喵長和大帥就是他的救世主。對于馬從戎,他始終是有一點(diǎn)感情。睜大眼睛仔細(xì)審視了對方,他見馬從戎穿著一身粗布褲褂,遠(yuǎn)看正是個鄉(xiāng)人的打扮,手里還拿著一頂又破又大的草帽。對著安德烈一點(diǎn)頭,馬從戎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爵爺,大帥在嗎?”

    安德烈茫茫然的點(diǎn)了頭,隨即又聽安如山對馬從戎輕聲說道:“你在外頭等一會兒,我進(jìn)去通報一聲?!?/br>
    馬從戎笑道:“有勞安軍長了?!?/br>
    安如山一擺手,隨即大踏步的往破廟里走。他只知道馬從戎是“大難臨頭獨(dú)自飛”,不知道馬從戎飛成大鵬展翅,臨行還刮了霍府一層地皮。對于馬從戎,他一貫是看不起的,認(rèn)為這家伙就是個弄臣,但是弄臣肯冒險穿過兩軍防線來看大帥,這份情意倒也很夠分量。

    眼看安如山在道路盡頭拐了彎,安德烈轉(zhuǎn)向馬從戎,忽然鼓足勇氣開了口:“大帥病了。”

    這四個字被他說得走腔變調(diào),以至于馬從戎反問道:“什么?”

    安德烈捋順了自己的舌頭,極力要平心靜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大帥,病了。”

    馬從戎臉色一變,正要細(xì)問。然而前方轉(zhuǎn)出了安如山,安如山一邊向他走,一邊無言的連連招手。馬從戎會意,當(dāng)即丟下安德烈,快步走向了前方。待到和安如山面對面了,安如山向后一指:“進(jìn)去吧,大帥同意見你。”

    馬從戎沿著小路走,走了幾步之后一拐彎,看到了兩扇大開的廟門。門內(nèi)黑洞洞的,沒有神像香火,只有背靠墻壁而坐的霍相貞。

    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停住了,馬從戎瞠目結(jié)舌的望著霍相貞,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六月時節(jié),霍相貞還穿著里一層外一層的軍裝上衣,沒系扣子,沒綁武裝帶,只胡亂的攏了前襟,一圈骯臟的襯衫下擺也全見了天日。面無表情的抬頭正視了馬從戎,他的頭發(fā)被剃成極短,東一撮西一撮的亂翹,面孔也瘦出了清晰的輪廓,顯得眼窩很深,鼻梁很高,幾乎也有了一點(diǎn)老毛子相。

    馬從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jìn)去的,總之回過神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蹲在了霍相貞面前。忽然想起先前自己有一次受了寒,霍相貞夜里偷偷的過來探自己的鼻息,怕自己死了;當(dāng)時覺得那舉止很可笑,然而現(xiàn)在他的手動了動,恨不能也去試試霍相貞的呼吸?;畹拇鬆敚忠娭?!

    正當(dāng)此時,霍相貞神情漠然的問道:“你來干什么?”

    馬從戎試探著伸手扶了他的小腿:“我……我想大爺了。”

    霍相貞笑了一下,眼睛是冷森森的黑。把手中一個咬了一口的雜合面饅頭遞向馬從戎,他低聲開了口:“秘書長,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了這么個饅頭,你要不要?你要的話,我還給你。”

    話音落下,他扭頭捂嘴咳嗽了一聲,這一聲空空洞洞,像是從胸腔中震出來的。隨即用手背一抹嘴唇,他從腳邊地上端起了一只煙熏火燎的鐵碗。鐵碗中是安德烈給他煮的濃茶,絳紅的guntang,除了燙,就是苦,但畢竟是茶,總比白開水多點(diǎn)滋味。垂下眼簾吹開了碗中熱汽,他想用茶水壓一壓自己的咳嗽。胸前忽然多了一只手,是馬從戎湊過來給他摩挲了胸膛。自顧自的把一口熱茶喝進(jìn)了嘴,他決定不再對馬從戎翻舊賬。馬從戎是個什么坯子,他也不是剛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沒辦法。況且讓他為了幾個錢和奴才慪氣斗嘴,他也嫌丟人。

    熱茶暫時平順了他的呼吸。轉(zhuǎn)臉望向了近在咫尺的馬從戎,他平淡的又問了一遍:“你到底來干什么?”

    馬從戎?jǐn)巢蛔×怂哪抗?,只好躲躲閃閃的低了頭。目光射向凌亂的領(lǐng)口,馬從戎發(fā)現(xiàn)他竟然瘦得凸出了鎖骨。抬手再去撫摸了他的頭臉,臉皮曬黑了,沒有血色,是病態(tài)的蒼黑,而且觸及之處一片guntang,是正在發(fā)燒的光景。

    忽然想起了安德烈的話,馬從戎無端的有點(diǎn)發(fā)慌:“大爺,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瞧您一眼。您感覺怎么樣?是不是病了?”

    霍相貞沒有正面回答,只轉(zhuǎn)向前方,端碗又喝了一口熱茶:“瞧完就走吧!我這模樣也沒什么好看?!?/br>
    馬從戎抓住了他的衣襟,這回對他端詳?shù)迷桨l(fā)清楚了。眼看大爺打仗打得像個叫花子一樣,他心中一陣一陣的難受:“大爺,瞧完了我也不能走,我還有話說。我在天津已經(jīng)把房子預(yù)備好了,沒有北京的宅子大,但是也夠住的。您跟我回家吧,我愿意伺候您一輩子?!?/br>
    霍相貞緩緩的擰起了兩道濃眉。抬手一把搡開了馬從戎,他依舊不看人,對著地面吼道:“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你——”

    話未說完,他一陣氣喘,爆發(fā)似的咳嗽起來。碗中的熱茶潑灑到了腿上,他放下鐵碗掙扎著起了身,佝僂著腰往廟外走。馬從戎剛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刻連忙起身跟上了他。一手扶了他的胳膊,一手拍了他的后背,馬從戎在廟門外停了腳步,只見霍相貞反胃似的一彎腰,居然嘔出了一口血。

    手掌落在后背上不動了,馬從戎周身的寒毛瞬間豎了一層:“大爺!”

    霍相貞單手扶了墻壁,一腳抹了那一口血。扭頭瞪了馬從戎一眼,他低低的斥道:“別叫!”

    然后一晃肩膀甩開了他,霍相貞喘息著走回了破廟。他冷,他累,但是他不能病。主帥病了,影響軍心。而軍心即便不受影響,也已經(jīng)夠散了。

    坐回到了小馬扎上,他把軍裝前襟又?jǐn)n了攏。雜合面饅頭落在地上沾了土,能吃是還能吃,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上了衛(wèi)生,但是胸中堵著一團(tuán)虛火,他吃不下。

    馬從戎回頭看他,后怕得直發(fā)抖——夢得沒錯啊,這不正是往死路上走著嗎?幸虧來了,幸虧來了!

    出門見了安如山,馬從戎開門見山的問道:“安軍長,大帥是不是病了?”

    安如山登時嚴(yán)肅了:“你也看出來了?大帥自己說是感冒,但我瞧著又不大像。說老實(shí)話,我看著有點(diǎn)兒像肺炎。我原來有個娘們兒,就是得肺炎死的?!?/br>
    馬從戎聽了他這個不倫不類的例子,又把自己滿肚子的常識提出來一字排開。靜靜的分析思索了片刻,他自言自語似的嘀咕:“真像肺炎,但也怕是肺癆。”

    安如山閉了嘴,臉上忽然現(xiàn)出了哭相。嘴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線,他用鼻孔重重的出了一股子氣,隨即問馬從戎道:“秘書長,你能不能給我們弄點(diǎn)兒好西藥?這隊(duì)伍里的軍醫(yī)都他媽跟獸醫(yī)似的,正經(jīng)藥也沒有。藥湯子不管事,我那個娘們兒吃過多少副藥,全沒用?!?/br>
    馬從戎聽到這里,忽然靈機(jī)一動,試探著說道:“安軍長,你信不信我?你對我要是信得過,那讓大帥跟我回趟天津。我有我的路子,能帶著人來,也能帶著人走。這兒離天津才二百多里地,連下山帶坐車,有個一天也就能趕到了。到時候我把他悄悄的往家里一藏,再把泰勒醫(yī)生從北京叫過來,給他好好的診治診治。等到大帥恢復(fù)些了,我再送他回來。你的意思呢?”

    安如山立刻搖了頭:“不行不行,那太危險了。”

    馬從戎一咂嘴:“危險是危險,可我有法子??!起碼在天津市內(nèi),我絕對能保證大帥的安全——那什么,金茂生是我?guī)煾?,我們關(guān)系很不錯?!?/br>
    安如山知道金茂生是個新興的大混混,在租界中大開香堂廣收門徒,是頗有勢力的人物。但天津畢竟是革命軍的地盤了,把霍相貞往那里面送,先不管霍相貞本人愿不愿意吧,反正他是感覺比較懸??扇羰歉纱嗑芙^呢,霍相貞又真是病得嚴(yán)重。再說現(xiàn)在除了馬從戎,誰還敢招攬他們的事情?

    至于信不信得過——安如山倒是相信馬從戎不會把霍相貞賣給革命軍。那不是人能干出來的事情,而馬從戎雖然一副弄臣相,但應(yīng)該還算個人,不至于狼心狗肺的害主子。

    馬從戎看出安如山也沒主意,于是出言攛掇了他:“安軍長,我說話沒分量,大帥最聽你的。你去勸勸大帥如何?磨刀不誤砍柴工,身體若是頂不住,不等開戰(zhàn),自己先垮了!”

    安如山半晌沒說話,低頭只是尋思,最后才遲疑著答道:“好,我去和大帥說說?!?/br>
    97、戰(zhàn)利品

    安如山進(jìn)了破廟,半天不出來。馬從戎坐在外面山路邊的半截樹樁上,要歇歇自己這兩條腿。安德烈暫時忘記了菜湯,像只巨大而馴良的獸一樣,他靜靜的蹲在了馬從戎身邊。

    先前他以為秘書長攜款潛逃,和大帥是分道揚(yáng)鑣的人了;如今再看,似乎他們還是一家。他喜歡看到秘書長和大帥在一起,大帥自然是好的,然而高高在上的太嚴(yán)肅;秘書長就不一樣了,秘書長笑瞇瞇的接地氣,讓人感覺一切都有轉(zhuǎn)圜,犯了錯誤也好說。垂頭把手中的小鐵盆放在了地上,他看到秘書長從褲管中伸出的小腿腳踝全抹了土,不抹不行,秘書長太白了,配著一身粗陋衣褲,露rou等于露餡。抹了土也還是不像,但是用大草帽遮住頭臉,遠(yuǎn)看倒也能對付過去。

    在等待安如山的空當(dāng)里,馬從戎問安德烈:“大帥病多久了?”

    安德烈對于自己的中國話又失了自信,喃喃的說話:“在天津,開始?!?/br>
    馬從戎點(diǎn)頭嘆了口氣,懷疑霍相貞是生生急出的病。人是能活活愁死的,他在天津兵敗如山倒,撤退那天,下著那么大的雨,也像是“天地同一哭”。

    抬手摸了摸安德烈被陽光曬枯了的金發(fā),馬從戎又問:“別人呢?怎么只見了你一個?”

    安德烈把下巴抵上了膝蓋:“去森林,吃兔子?!?/br>
    馬從戎罵了一句,然后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后背:“爵爺,你是好樣兒的?!?/br>
    安德烈沒有受寵若驚,只睜了一雙藍(lán)眼睛往遠(yuǎn)方望。他是異國人,在中國流亡了十幾年,和外界之間依然存著一層隔膜,倒是和霍相貞更投脾氣,雖然霍相貞的脾氣絕不算好,然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讓他一目了然。

    良久過后,山路盡頭走出了低著頭的安如山。馬從戎立刻起了身:“安軍長,怎么樣?”

    安如山在他面前抬了頭,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笑:“這也就是我去了,換個人他得急!”

    馬從戎的心登時往下一沉:“不同意?”

    安如山一點(diǎn)頭,苦笑漸漸變成了苦臉,而且是愁眉苦臉,又壓低聲音對馬從戎問道:“秘書長,你說這怎么辦?我聽他喘氣的聲音都不對了,真像是肺里有了毛病?!?/br>
    馬從戎方才懷了極大的希望,如今希望驟然轉(zhuǎn)成失望,讓他望著安如山發(fā)起了呆?;粝嘭懽罡呖窗踩缟搅耍踩缟蕉紕癫粍铀?,自己上陣更是白扯。安如山問得好——這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