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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_分節(jié)閱讀_170

    自從殘廢了左腿之后,他就再沒跑過,但是今天,此時此刻,他的的確確是跑起來了。深一腳淺一腳的,掙扎著搖晃著,手杖蹭著地面,手掌撐著墻壁,他連滾帶爬的沖出醫(yī)院大門,拉開車門坐進了汽車里。汽車夫驚訝的回頭看著他,同時聽他帶著哭腔喊道:“走!開三井碼頭!”

    汽車夫遲疑著反問:“您……”

    白摩尼幾乎猙獰的瞪了他,聲音卻是低成氣流,簡直類似哽咽:“走!”

    汽車夫轉向前方,發(fā)動了汽車。而白摩尼喘息著低頭一看手表,發(fā)現(xiàn)時針已經轉過了十二點。

    當白摩尼的汽車疾馳在路上時,霍相貞也在甲板上站不住了。

    他躍躍欲試的想要下船,幾次三番的問馬從戎“摩尼怎么還沒到”。馬從戎笑微微的勸他,告訴他“路上泥濘,車不好走”,又笑他“離開船還有好幾十分鐘呢,大爺急什么”。

    臉上笑著,心可是顫著。搭訕著下了船,他對霍相貞說:“我去給煙土行打個電話,問問汽車是什么時候走的。”

    嘴里說著,腳下走著,他匆匆的進了腳行賬房。眼睛望著手表分針,他故意又靜等了十多分鐘,然后才摘下話筒,要通了號碼。

    他的人果然還守在煙土行外傻等,馬從戎下令讓他們撤了,然后把電話又打去了連宅。這回接電話的依舊是個仆人,告訴他“醫(yī)院里還沒有消息”。

    馬從戎放下話筒,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眼前的事情太不真實了,簡直讓人害怕??恐鴫Ρ谟终玖硕昼?,他正了正臉色,邁步走出了賬房。

    小小心心的繞過了一路的泥水坑,他通過棧橋上了貨輪。眉頭一鎖臉一沉,他做出憂心忡忡的樣子,快步走到了霍相貞面前:“大爺,糟了,煙土行的人說是沒等到白少爺,我打電話到連家一問,他們家的人說連毅今早生了急病,白少爺送他去了醫(yī)院,一直沒回來!”

    霍相貞睜大眼睛看著馬從戎——聽明白了,也懂了。周遭來來往往的船員水手忽然全部模糊了面目身形,他眼前只有一個馬從戎還是清晰的。

    輪船這時拉起了汽笛,有人在棧橋上大喊大叫,呼喚顧軍長下船。顧承喜站在霍相貞身旁,看看霍相貞再看看馬從戎,心里犯了嘀咕,懷疑馬從戎這回要走大運。

    未等他嘀咕完畢,霍相貞忽然轉身沖向了舷梯。馬從戎伸手抓了個空,慌忙喊道:“顧軍長,快攔住他!”

    顧承喜也不是霍相貞的對手,但是運足力氣一頭頂上去,他一把抱住了對方的腰:“船這就要開了,你還亂跑什么?”

    霍相貞搖晃撕扯著想要把他甩開:“這船我不坐了,我等摩尼一起走!”

    馬從戎這時也撲了上來:“您和白少爺?shù)纳矸菽芤粯訂??他什么時候都能走,您可是等不起的!大不了咱們先走,等把您安頓好了,我回來再接他一趟——顧軍長,您快下船吧,再不下您就得跟我們一起走了!”

    顧承喜咬牙切齒的答道:“我他媽倒是想走呢,可你看他這身牛勁兒——你倒是再叫幾個人過來幫忙啊,我要頂不住了!”

    馬從戎恍然大悟,連忙叫來了自己的兩名隨從。正當此時,貨輪起錨了!

    三人合力,硬是拽住了東奔西突的霍相貞,而顧承喜以飛檐走壁之勢翻越欄桿,險伶伶的跳進了淺水中的一只小舢板里。這下可好,他忙出了一身的大汗,都沒機會和他的平安道一聲別,本來臨走前還想擁抱一下的,倒是真擁抱了,可惜是扎著馬步擁抱的。

    貨輪是最先進的輪船,加速很快,一路乘風破浪的駛入了海中。顧承喜氣喘吁吁的站在舢板上,看甲板上的霍相貞停止了掙扎,在三人的包圍中,站成了一座僵硬的像。

    顧承喜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對著遠去的霍相貞揮了揮手,同時心想這回有意思,便宜了馬從戎。我費了這么大的勁,又找人又找船,原來是送他倆到日本過小日子去了!

    178、訣絕

    汽車剎在了碼頭外,不等汽車夫下車,白摩尼已經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滿地是泥,泥坑泥潭泥洼子。白摩尼一邊將一把嗎啡藥丸拍進嘴里,一邊氣喘吁吁的往里走。汽車夫跟在后面,從未見過這么不漂亮的白少爺,有心攙他一把,可是未等伸手,他已經“咕咚”一聲,跌坐在了一塊泥濘的木板上。連滾帶爬的起了身,白摩尼繼續(xù)往前走,走得不分東南西北,不分青紅皂白。

    他知道自己是晚了。

    知道晚了,卻還要走,因為希冀著還有奇跡發(fā)生。多少年不相信奇跡了,如今卻又重新變成了小孩子。心臟跳得厲害,跳到疼痛,像是被絞碎了,化成沸騰著的滿腔血。他太需要奇跡了,明知道不會有,可還是要來找。不親眼看著希望破滅,他不甘心。

    最后停在了骯臟寒冷的海岸前,他一身泥水的站穩(wěn)當了,見碼頭近處的海面上游曳著幾艘小船,再往遠望,便是無邊無際的一色海天。海真是大,鋪平了遠方的整個世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刻骨的寒冷凍住了白摩尼,先前那么多磨難都沒有凍住他,此刻他卻是真的冷了。他想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人再掙,也掙不過命。

    白摩尼在海邊站了許久,直到察覺出自己是礙了工人的事,他才慢慢的轉身踏上了來路。一手扶著汽車夫,一手拄著手杖,他的心氣沒了,兩條腿隨之軟得沒了骨頭。汽車夫扶他走了幾步,見不是事,便索性背著他一路小跑,把他送回了汽車里。白摩尼蒼白成了個單薄的小紙人,口鼻呼出冰涼的氣息,太陽xue也酸脹著疼痛。

    他想哭,從清晨連毅發(fā)病時就想哭,一直想到現(xiàn)在,可硬是哭不出來。再不哭,那眼淚就要積成血了。

    不等他的吩咐,汽車夫發(fā)動汽車,徑自駛離了碼頭。

    白摩尼回了連宅,沐浴更衣,吸鴉片煙。心中恍恍惚惚的平靜了,他出門上車,去醫(yī)院看連毅。

    連毅還昏睡著,白摩尼坐在了床邊沙發(fā)椅上。沙發(fā)椅很柔軟,白摩尼累透了,如今身體往里一陷,感覺倒是舒服。兩邊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他伸長雙腿向后一仰。前方是亮晶晶的玻璃窗,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天邊有隱隱的霞光。一只鳥落在對面房屋的尖頂上,一動不動,靜成了黑色的剪影。

    白摩尼心里什么都沒想,單是坐著,看著??聪脊庖稽c一點的明亮又一點一點的黯淡,看黑色的孤鳥終于耐不住寂寞,振翅飛上了枯瘦的枝杈。陰霾的天空從灰白變成了深藍,又從深藍變成了墨黑。最親愛的人徹底的遠離了,這是命,沒辦法,只是惋惜當初朝夕相處時,年少無知,不懂珍惜。

    一彎月亮懸在了窗外,月色慘白,月牙鋒利,像一小彎薄薄的冰。白摩尼想把它摘下來,含在嘴里慢慢的吮化。身上冷,心里熱,他還憋著一腔的眼淚,眼淚濃稠,要成血了。

    凌晨時分,白摩尼閉了眼睛。閉了眼睛,眼前也依舊橫著那彎月亮。忽然想起了好些年前,大哥曾經送過自己一把折扇。折扇一面畫著山水,一面寫著詩文。詩文的內容記不清楚了,只對末尾一句還有印象:休惆悵,萬里無云天一樣。

    折扇不知被他隨手丟到了哪里去,詩文的意思他也不懂。只有“天一樣”三個字觸動了他的心。天還是從前的天,世界卻不是從前的世界,人也不是從前的人了。他沒辦法再回到當年那一天,重新再從大哥手中接一把折扇。

    病床上微微有了動靜,讓他睜開眼睛扭過了頭。在黯淡的晨光中,他很意外的和連毅對視了。

    連毅怔怔的望著他,干燥的嘴唇動了動,卻是說不出話。一只手從棉被下顫巍巍的抬了起來,他只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呻吟。

    白摩尼緩緩的側身,握住了他的手。連毅的手指虛弱的合攏了,也回握了他。

    白摩尼凝視著他,想要向他笑一下,然而氣息一顫,灼熱的眼淚忽然涌出了他的眼眶。幾年沒有哭過了,竟然積攢了這么多眼淚,會滔滔的往下淌。淚流滿面的露出了那個笑容,隨即他緩緩低頭,把自己的前額抵上了連毅的手背。

    肩膀大大的聳動了一下,他忍無可忍的哽咽了一聲。誰知道他今天究竟錯過了什么?不知道,除了走的人,誰也不知道!

    guntang的淚水打濕了連毅的手背,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哭出了聲音。誰也不知道——他有好些事情、好些心思,都是誰也不知道。時過境遷,那些事情和心思慢慢的褪色,慢慢的泛黃,最后終于過了時,終于煙消云散,像一朵花百轉千回的盛開又凋零,除了他自己,再無旁人見證。

    冰涼的雙手痙攣似的顫抖了,他把臉埋進雪白的被褥中,失控似的開始大聲抽泣。

    與此同時,在百里之外的海面上,馬從戎走出船艙,上了甲板。

    自從船開之后,霍相貞就沒有再鬧。馬從戎把他帶進船艙里,讓他坐,他便坐,不吃不喝的,一直坐。

    馬從戎料想他不會半路跳海,又因為他是為了白摩尼失魂落魄,便不理睬他。他愛坐著,就讓他坐著;他愛渴著餓著,就讓他渴著餓著,橫豎他身大力不虧,不差一頓兩頓的飲食。

    天快亮時,他軟語溫言,連摩挲帶哄勸,把霍相貞放倒在床上睡著了?;粝嘭懸凰?,他反倒精神了。走到欄桿前臨風獨立,他感覺自己頗有飄飄然之姿,正是個勝利者的形象,即便不是勝利者,也是個占了便宜的。

    天快亮了,月亮沒了影子,天邊只剩了一顆啟明星。馬從戎負手而立,回想昨日之事,還是感覺不甚真實。這么多年來,怎么也擺脫不開克服不掉的白摩尼,居然就這么毫無預兆的消失了??蓢@他還訂了許多的計策,藏了許多的手段,打算到了日本好好炮制這位白少爺,沒想到是白用了功,期末大考居然臨時取消了。

    等到了日本,他當然不會輕易再回來,至于回來接白摩尼之類的承諾,自然更是笑話。這回大爺真成他的了,他吃一塹長一智,必定不會再把大爺氣跑。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他所要的,他都要有!

    四下無人,伴著他的只有濤聲。于是他抑制不住的開始發(fā)笑,起初是無聲的笑,笑著笑著出了聲音,他哈哈哈的前仰后合,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笑到極致,乍一看也像是哭。

    由著性子笑夠了,他抬袖子一抹眼角淚花,臉上還蕩漾著狂笑的余韻。轉身走回船艙,他要休息了。

    當霍相貞在東京安頓下來時,連毅也出院回家了。

    他的病情不算很重,又接受了手術,本來已經有了好轉。然而在醫(yī)院里和李子明見了一面之后,李子明也并沒有說什么,他便自己氣得又發(fā)了一次病。好在這一次也是小發(fā)作,經過急救之后,他又緩了過來,可是狀況遠遠不如先前,左半邊身體徹底的癱瘓了。

    他一回家,連宅隨之熱鬧起來,漂亮客人們不來了,來的乃是醫(yī)生護工以及按摩師傅。連毅病了這一場之后,像是被嚇著了,忽然變得很怕死,居然主動把酒戒了。

    對待李子明,他是相當?shù)膭傆玻稽c轉圜的余地也沒有;對待白摩尼,他本來就軟,如今更軟了,簡直有些可憐兮兮。有時候笑瞇瞇的看著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臉上帶著察言觀色的意思,兩個人之間,他這一方已經落了下風。

    白摩尼并沒有對他提那天的事情。有些犧牲,過于重大,反而不能用來表功。

    錯過就是錯過,分離就是分離,他是自愿,怨不得誰。退一步想,他又感覺讓馬從戎跟著大哥更好,馬從戎健康利落,機靈周到,比自己強。大哥離不得馬從戎,連毅也離不得自己,所以,就這么過下去吧!

    白摩尼認為自己對得起一切人,除了大哥。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五月下午,白摩尼陪著連毅在二樓露臺上曬太陽。連毅的頭發(fā)又白了一些,一絲不茍的向后梳了,氣色倒是還好。仆人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向白摩尼雙手送上了一封信。

    從來沒有人給白摩尼寫信,所以白摩尼很有興趣的先看信封。信是航空郵件,來自東京。一看封面上的筆跡,他就知道了寄信人必定是大哥。

    連毅也很好奇,雖然已經是偏癱了,但還能掙扎著向前探身去看:“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