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菩珠問他們何時回去。 雜卒道:“馬匹已經(jīng)送至太廄。既入廄,便無事了。今日便就動身?!?/br> 菩珠一怔,眼前浮現(xiàn)出昨日豪雨中的那道身影,心中不知為何,忽有點淡淡的難過,道:“你等一下,我去取些干糧,你們帶著回去路上吃。”說完匆匆回到住的地方,對阿菊道:“阿姆,幫我去驛丞那里買些好的干糧。大將軍今日要走?!?/br> 阿菊點頭,急忙出去了。 菩珠將自己那些剩下的干凈糕點也包了起來,預(yù)備一起拿出去,正忙著,聽到小王子問:“剛剛那些人是誰?大將軍是誰?” 菩珠看了他一眼,他一臉好奇之色。便道:“姜毅姜大將軍。你還沒出生的時候,他的名聲就已天下皆知?!?/br> “我知道了!” 沒想到懷衛(wèi)竟跳了起來,滿臉都是興奮之情。 “我的騎射師傅阿布林經(jīng)常對我說起他,大將軍姜毅!師傅說他是戰(zhàn)神轉(zhuǎn)世,戰(zhàn)無不勝,從沒有人能打敗他!” 懷衛(wèi)的兩眼放光,口里嚷著:“他現(xiàn)在也在這里?我要去看他!很早以前我就想認識他了!” 菩珠有點驚訝,遠在西域的懷衛(wèi)小王子竟然也知道姜毅。 但是顯然,對于懷衛(wèi)的這個愿望,她是無能為力的。 姜毅就要走了。他是姜氏的親侄兒,倘若他自己都過而不入,必定是有他的考慮。她作為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外人,怎么可能就這樣貿(mào)然領(lǐng)著懷衛(wèi)過去? 菩珠哄他,說姜毅有事,不能見他,下次再說。 懷衛(wèi)來這里有些時日了,漸漸明白了一些這里和銀月城的不同規(guī)矩,腦瓜子又轉(zhuǎn)得快,立刻道:“我一定要見到他!我去求我外祖母!她只要說好,肯定就行!”說完撒腿跑了出去,命跟著他的隨衛(wèi)立刻去蓬萊宮幫自己征得外祖母的同意。 蓬萊宮中,一個年老的陳姓女官輕手輕腳地走進一間并不大的宮室,對著臥在榻上的一位老嫗稟了情況。 老嫗緩緩地睜眼,低低地道:“是姜毅回了?” “是。說他昨日到的,親自為太皇太后您送來了兩匹寶馬。” 女官說完,見老嫗似想起身,上前將她攙扶起來。 老嫗坐穩(wěn)后,問道:“懷衛(wèi)如何知道的?” “小王子今早去崇業(yè)里驛看菩家的小淑女,據(jù)隨衛(wèi)言,似是小淑女昨日入京,在西永樂門遇到了姜公子,方才應(yīng)是從她口中聽到的消息?!?/br> 女官一頓,望了眼老嫗,帶了點小心,又道:“說,姜公子昨夜落腳在西郊的便橋驛,今日便要回上郡了。” 老嫗沉默著。 室角,一只獸爐口中吐著裊裊香煙,宮室里無聲無息,聽不到半點聲音。 “把姜毅叫回來吧?!?/br> 老嫗忽地道了一句。 說著這句話,她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帶了點混濁的眼底涌出一片傷感似的愁緒,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讓他見見懷衛(wèi)的面也好。見了再去吧!” 老女官恭聲應(yīng)是,朝著老嫗躬了躬身,待要退出去時,忽聽老嫗又開口問:“玉麟兒呢,有消息嗎?他何日到?” 聽到這個名,老女官的眼角不自覺地溢出了一絲歡喜之色,輕聲道:“正想尋個機會叫太皇太后您知道呢。說天水那邊的事已經(jīng)平定了,秦王殿下正在趕回來的路上,快的話,這幾日應(yīng)就能到了。” 老嫗道:“一年一年,再一年,也不知他如今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子……” 她的聲音蕭瑟,緩緩地臥了回去,面朝里。 “這回回來了,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多住幾日再走吧。” 第24章 紅塵紫陌, 日暮黃昏。遠山前的一片暮色里,掠過了一群歸巢鴉鳥的影。 姜毅和同行的七八名馬場雜卒已將京都拋在了身后。一行人縱馬在馳道之上,越去越遠。 天快要黑, 野風也越吹越勁, 迎面呼呼地來。 姜毅縱馬于道, 卻漸漸走神。 昨夜后來回到便橋驛,那位認識他的驛丞私下給他送來酒, 被他婉拒之后, 閑談了幾句, 他從驛丞口中得知了一個消息。 西狄使團來了,月前便到, 當時隊伍龐大, 驛丞還順口提了一句, 說來的除了西狄使節(jié)之外,還有西狄國的小王子。 因為是當年和親遠嫁的金熹長公主所出, 這驛丞當時還特意留意了一下, 告訴姜毅,小王子八九歲的樣子,黑卷頭發(fā), 大藍眼睛,生得甚是健壯可愛。 驛丞隨口閑談,又感慨了幾句,便因有事匆匆去了, 留下姜毅,這一夜再無法入睡。 漆黑里, 他憑著驛丞寥寥幾句的描述,想象著她孩兒的模樣。有那么一瞬間, 他在心里生出了一個沖動。 他想要走進那座放逐又徹底遺忘了他的城,親眼看一看那孩子的模樣,他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樣,縱然卷發(fā)藍眼,在他的臉上,也依然依稀能夠?qū)ひ娝菑埫利惾蓊伒挠啊?/br> 自然,這念頭只是一掠而過。 十六年前,從她出塞那日起,他便永遠地失去了青梅竹馬的她。 十六年后,他怎還可能去做出如此孟浪的舉動。 于她又有何益? 天色越發(fā)陰黯,暮色迅速四合。 離前頭的下一個驛點,還有幾十里路要趕。 姜毅很快回過神來,驅(qū)散了腦海里的雜念。 因為太皇太后大壽的緣故,最近路上多奔走著各郡去往京都的送貢與朝賀隊伍,此外還有不少來自西域的如同西狄國的番邦使團,動輒數(shù)十上百人,所以沿途驛舍入夜往往爆滿,運氣不好的話,連大堂也擠滿了睡地鋪的人,似他職位低微又到的遲的,便無法入住。 在野地露宿過夜,家常便飯。 隨他出來的這七八人,不但跟著趕路,一路還照顧馬匹,都已十分疲倦,能早到,就盡量早。說不定運氣好,今夜還能輪到一張能枕頭的床。 姜毅喝了一聲,叫眾人加快速度,自己也策馬前行,耳中灌滿了風聲,忽然這時,風聲里夾雜了一陣隱隱的呼喚之聲,仿佛身后有人騎馬追了上來。 他回頭望了一眼。有道影子沿著馳道,從京都的方向正疾馳而來。 “姜牧監(jiān)令留步——” 聲音變得清晰了。 此人騎的是匹極好的快馬,很快能看清人影,似是一名宮衛(wèi)。 姜毅略一遲疑,停了馬。 宮衛(wèi)迅速追到近前,翻身而下,奔到他的馬前,向他出示了代表身份的令牌,隨即見禮道:“姜牧監(jiān)令,太皇太后知悉你今日到,命你入城,今夜入住崇業(yè)里驛,明日再走也是不遲?!?/br> 姜毅驚訝,想了下,問道:“太皇太后可還有別的懿旨?” 宮衛(wèi)搖頭道無。 姜毅這次入京并無打算入城,更沒想過別的什么,只是想用如此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姑母七十高壽的由衷祝賀而已。 姑母會這么快就知道他到來,令他有些意外。且下的這個命令,乍聽也是沒頭沒腦。 但她既特意如此派人追上了自己,還這么吩咐,應(yīng)該有她的道理。 姜毅想了下,對看著自己的手下道:“你們繼續(xù)前行,在前頭的驛置里等我,我去看看,事畢便回來與你們匯合?!?/br> 眾人應(yīng)是。姜毅掉轉(zhuǎn)馬頭,隨宮衛(wèi)一道原路返回,回到西永樂門時,天已黑透,城門自然再次關(guān)閉,這回卻未遇到任何盤問,城門衛(wèi)似知道這宮衛(wèi)的身份,一聽他叫門,迅速打開,予以放行。 今夜晴夜,或是因為臨近太皇太后的大壽,城內(nèi)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變得喜慶。天雖然黑了,道路兩旁的燈火卻輝煌如晝,行人往來不絕,街市熙熙攘攘,熱鬧如同白天。 姜毅下了馬,沿著街道朝前走去,迎面不時有年輕夫婦抱著小兒女,說說笑笑地從他對面走了過來。 沒人留意這個風塵仆仆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牽著馬,默默地穿過故都街巷,終于來到了崇業(yè)里驛。 驛丞不認得他,但應(yīng)該是接到過命令,正在門外翹首等待,待聽到他自報姓名,眼睛一亮,忙躬身,恭敬地讓他跟隨自己入內(nèi)。 姜毅跟著驛丞穿過驛舍,最后來到后院一間看起來頗為清凈的獨立小舍之前。 “您請入?!斌A丞說道。 姜毅壓下心中疑惑,抬手推開虛掩的門,邁步走了進去,還沒行幾步,就聽見對面的屋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道身影從門里跑了出來,沖著自己飛奔而來。 是個男童。 “你就是姜毅姜大將軍?” 男童停在了他的面前,用快活的語調(diào)高聲問他。 院中有燈籠,借著燈光,姜毅看得清清楚楚。 八九歲大的男童,黑色的卷發(fā),大大的藍眼,胖乎乎的,健壯可愛,他仰起臉正睜大眼睛盯著自己,神色顯得好奇又興奮。 姜毅低著頭,望著這個五官帶有明顯異族血統(tǒng),卻又仿佛似曾相識的男童,定住了。 男童問完話,見他不應(yīng)自己,也沒任何反應(yīng),臉上剛開始的好奇興奮之色漸漸消失,遲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勢必,我娘親還給我起了另外一個名字,叫懷衛(wèi)。我以前就聽我?guī)煾党L崮?,說你是戰(zhàn)神轉(zhuǎn)世,大大的英雄。我聽說你來了,很想認識你,就去求了我住在蓬萊宮的外祖母。你是不是……” 他偷眼看他。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他終于小聲地問,語氣顯得有點擔憂。 菩珠站在門后,望著這一幕,忽地若有所悟。 春秋衛(wèi)昭伯之女許穆夫人,長大后遠嫁許國穆公,成為了許穆夫人。她心系故國,為故國奔走,不遺余力。 懷衛(wèi),懷衛(wèi)。 想來,在許穆夫人的夢里,應(yīng)當也時常會出現(xiàn)她故國的山水和故人。 遠嫁了西狄,要和別的女子共同分享一個丈夫的金熹大長公主,應(yīng)便是自比許穆夫人,這才會將她的幼子起名懷衛(wèi)吧? 菩珠從來沒有見過金熹大長公主,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一個人。 但這一刻,望著院中那對俯視和仰望著對方的一大一小的兩只人影,想起那個從未謀面的帝國大長公主,她的心中忽又惆悵無比。 姜毅終于回過神。 他凝視著這個名叫懷衛(wèi)的男童,她的兒子,雙眸一眨不眨,高大的身軀緩緩地蹲了下來,蹲到這孩子的面前,和他平視著,隨后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他卷曲而柔軟的發(fā)。 “不,我很喜歡你,懷衛(wèi)。” 他眼眶有點發(fā)熱,用溫柔的語調(diào)微笑著說道。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