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她自己也走過去,將開著的窗戶一一關(guān)閉。扭頭見他皺眉看著自己,顯然對她的舉動很是不悅,腹誹他怎的老喜歡單衣著身還開窗睡覺,也不怕老了得膝酸骨痛癥,口中道:“等說完事,我再替殿下開窗。” 李玄度不置可否,看著她閉緊窗戶回來,跪坐在了自己的座墩上,兩人中間隔著一只香爐,她開口道:“殿下你可曾想過,陛下為何賜婚你我?” 李玄度望一眼她肅穆的神色,略略挑眉,算是回應(yīng)。 菩珠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道:“不敢隱瞞殿下,三個月前,在我得到賜婚圣旨后的次日,入宮謝恩,皇帝見我于紫宸宮月桂殿,我方知道皇帝的意圖?!?/br> “皇帝對你諸多防范,知曉你暗中圖謀大事,苦于沒有證據(jù)不好下手,命我以王妃身份對你行日夜監(jiān)察之事。隨我來的那個黃姆,便是沈皋所派?!?/br> 她說完,緊緊地盯著對面那道坐在云床上的身影,等著他神色大變驚駭不已地和自己談條件。 一縷不知何處鉆入的夜風(fēng)掠動燭火,將他身后投在墻上的暗影帶得不?;蝿?。 他竟然沒有半點她等待中的反應(yīng),臉上神色漠然,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你又為何告知于我?” 菩珠心中詫異,因為他的這種不是期待中的反應(yīng),更覺失望無比。 但很快,她便穩(wěn)住了心神。 李玄度應(yīng)也是個多疑之人,和皇帝不相上下,既圖謀大事,必然各種防范,不會輕易相信皇帝。賜婚說不定早就令他生出疑慮,此刻聽了自己的話,便如印證,這才沒有該有的那些反應(yīng)。 菩珠頓時恢復(fù)了信心,答道:“這便是我想要和你談的事。實不相瞞,皇帝為了控制我,許我以重利,還將我阿姆軟禁。他以為如此,我便能聽命,殊不知這叫我倍增反感。我不欲做皇帝cao控的棋子,故將實情告知殿下。往后殿下可放心,我不但不會泄露殿下私密,到了殿下舉事的關(guān)鍵時刻,借用我的身份,反而能助力殿下良多?!?/br> 她說完,再次望著對面之人。 李玄度沒說話,目光停在她的臉上,端詳著她,神色顯得有點古怪。 這是兩人認識以來,他第一次這么長時間地將目光投在她的臉上。 菩珠被他看得心中漸漸發(fā)毛。 太詭異了。 今晚上,他的每一步反應(yīng),全都脫離了她的計劃。 她原本的計劃里,在她告知他這個秘密之后,兩人順利談妥條件,然后……順理成章地完成昨夜沒有完成的敦倫之禮。 她來前查閱的那本冊子,是她在等待婚期的那段時日里,以重金從南市一位有名的千金科郎中那里購來的,冊子秘授婦人得男之法,除了教導(dǎo)婦人如何保養(yǎng)身體蓄養(yǎng)陰精之外,更是指導(dǎo),在月事后多少日的某某日某某日行房,極易受孕,若再掐好冊上所列的辰點,一舉得男,絕非夢想。 這冊子流傳甚廣,據(jù)說十分靈驗。即便因為婦人沒掐好辰點生不了兒子,十有八九,也能得女。 她算過日子,今天就是本月她能夠得男的最后一日,過了今天,本月剩下的日子,即便她和李玄度同房也是徒勞無功,所以機會須得把握。 她沒有想到,李玄度竟是這種反應(yīng),就盯著自己看,一句話也不說。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壓下心中升出的不安,略略清嗓道:“你何意?難道你還不信皇帝對你的猜忌?非我故意恐嚇,皇帝對你,分明是欲除之而后快。我可對天發(fā)誓,倘若我的話有半句作假,便叫我……” “你的條件呢?”他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菩珠一松。 總算回到該有的樣子了。 “我冒著如此的風(fēng)險舍了皇帝許我的重利來助你,自然要求回報。我要你立下重誓,日后等你登基為帝,立我為后,立我生的兒子為太子,缺一不可!” “我就如此一個條件。以我如今是你王妃的身份,這樣的條件,應(yīng)該不算過分吧?” 李玄度還是那樣看著她,看了片刻,臉上忽然露出微笑,道:“原來你這么快就認命做不成太子妃,是認定我日后會篡位,能有機會讓你做皇后?” 在他的面前,菩珠無需遮掩。 早在河西之時,為了防止他破壞自己和李承煜的事,她就已經(jīng)將所求全部袒露給他了,現(xiàn)在,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可遮掩的? 她斟酌著道:“殿下,你我本也沒有感情,我知道殿下你甚至對我頗多厭惡,我若跟你說我鐘情于你你也不會相信,對不對?所以我便和你直說了。我覺著這樣,對你我最好,往后互助互利,事成之后,您為皇帝,執(zhí)掌天下,我所有的不過就是后宮那么一片地方,應(yīng)也不算過分要求。” 李玄度道:“你的所求,確實不過分,但是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 他凝視著香爐后那張在裊裊升空的香煙里顯得幾分朦朧的嬌美面龐。 “可惜,我這輩子大約沒法助你實現(xiàn)心愿了。” “我并無篡位之心?!?/br> 他慢吞吞地說道。 第44章 他說什么? 他沒有篡位之心? 她寧可相信太陽從西邊出, 大公雞能生蛋,也不相信他口中出來的這一句話。 裝,繼續(xù)裝, 裝得再好, 瞞得住別人, 怎可能瞞得住她? 菩珠起先一愣,隨即心中冷笑, 想了下, 從一直跪坐著的座墩上站了起來, 繞過擋住自己的那只正在冒煙的大香爐,徑直來到了云床之前, 微笑道:“殿下, 我于河西第一次見到殿下, 素昧平生,殿下便慷慨解囊贈錢于我, 此后更是數(shù)次對我施加幫助, 我雖未明言,但心中感激,想何日能夠報答萬一。此刻我是出于對殿下毫無保留完全的感激和信任, 這才不和殿下故作玄虛玩弄手腕。為表我的坦誠,我可謂剖心,更是期待與殿下往后一道共擔(dān)風(fēng)雨。我一個女子都做到如此地步,殿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不敢承認?” 李玄度凝視著面前這張瑩潔如玉的嬌面,半晌道:“你憑什么認定我一心篡位, 拒了你便是遮遮掩掩不敢承認?” 云床前那秦王妃的一張艷紅小嘴翹了一翹,掩不住鄙夷之色, 隨即聽她道:“天地綱常忠臣孝子那一套,我早看透了,不過是拿來糊弄人,叫天下人甘受驅(qū)策的攻心法罷了。別人我是不知,倘若不是四月間那一道天雷劈得湊巧,我祖父的冤情和罪名恐怕永沉地底,今日何人還能記得起他?我都知道這個道理,殿下您天縱英才,怎會作繭自縛?您天生血統(tǒng)高貴,身上流著先帝之血,我亦聽聞,先帝曾有意傳位殿下,殿下您有登頂之心,天經(jīng)地義。更何況……” 她略略一頓。 自然不能說自己知道前世之事,但想擺事實,倒也不難。他的那段黑歷史,當她從前年幼便不知道? 她說:“何況,殿下您當年才十六歲便權(quán)衡利弊參與了逼宮,運氣不好未能成事罷了。我不信殿下是那種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如今殿下以修道韜光養(yǎng)晦,叫皇帝想動你也拿不到把柄,殿下確實是個難得的智慧之人。有智慧,能隱忍,何事不成?但如今皇帝察覺了,圖謀大業(yè)之難,不必我多說,殿下自己心中應(yīng)當有數(shù)。我卻相信殿下,愿傾我全力,助殿下成就大業(yè)!” 菩珠對自己的這一番說辭信心很大,說著說著,想到將來的前景,自己都有點微微激動了。 她說話時,李玄度一直凝視著她。 羅襦長裙,青絲如墨,鬢間的一枚蛇簪金光爍爍,大約是因為激動,面頰上浮出了淡淡的一層霞暈,一雙美眸更是異常明亮,整個人在近旁燈火的映照下,猶如閃耀著熠熠的光芒。 她那張紅唇里說出來的話,聽起來也是如此的富有說服力,誰能不被打動,還固執(zhí)地拒絕她的主動接近? 李玄度看著,看著,卻竟“嗤”地笑了一聲。 他的笑聲短促而輕微,笑完隨即低下了面,仿佛不欲令她知曉,極力在忍,但很快,猶如忍不住,肩膀隨了笑的動作在微微抽動,再后來他笑聲變大,索性抬起了臉,哈哈大笑,笑個不停。 菩珠望著突然發(fā)笑的李玄度,莫名其妙,忍著,想等他先笑完再發(fā)問,奈何他笑個沒完沒了,笑到最后仿佛不能自持,竟抬起他受傷的手,擊了幾下云床。 菩珠印象中的李玄度雖有點喜怒無常,但大多數(shù)的時間,他冷淡而克制,似今晚此刻這般大笑,笑得如此失態(tài),菩珠還是頭回遇到。 她瞪大眼睛盯著他,耳邊更是充斥了他的大笑聲。起先她只覺得他是在譏嘲自己,待聽到后來,或許是她的錯覺,竟似在他的笑聲里聽出了幾分慘淡和悲苦的味道。 她心中慢慢地升出了一縷不安之感,忽然看到他傷手纏著的紗布在掌心的位置慢慢地滲出一縷刺目的血痕,心一抽,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臂,阻止了他的動作。 “你瘋了?你別笑了!” 她喊了一句。 李玄度的笑聲終于小了下去,扭過臉看著她。 菩珠定定地和他對望著。 兩張臉的距離近在咫尺,菩珠感到他的呼吸幾乎就要撲到自己的面頰上了。 或許是關(guān)窗悶熱,又或許是傷處被牽到,她看到他的額前亦浮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眼角微微發(fā)紅。 “有智慧,能隱忍……” 他低低地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點了點頭。 “多謝你如此看得起我,對我寄予厚望??上疫€是方才那句話?!?/br> “對不住,要令你失望。你回吧?!?/br> 他望著她平靜地道,說完,輕輕拿開了她還緊緊抱著他右臂的兩只手。 菩珠簡直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么掉頭回來的。 她心煩意亂。 不不,豈止心煩意亂,簡直是心慌意亂。閉了門,仿佛一只被燒了尾巴的貓,一個人在屋中走來走去,被焦慮給弄得胸口發(fā)悶,最嚴重的時候,簡直連氣都要透不出來了。 這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把話講得如此透徹了,他為何還是抵死不認?難道是哪里說得不對? 又難道,這一輩子的事情因為她的到來,和前世并不盡然相同,他真的無意篡位了? 她被這個念頭給嚇得不輕,心里一陣焦躁,熱汗就冒了出來。 她立刻否決了這個想法,不斷地勸自己冷靜,最后去推開窗戶,迎著吹來的夜風(fēng)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終于慢慢穩(wěn)住,腦子也開始動了。 雖然方才他就是不承認他的野心和圖謀,但一個人做過的事,卻是無法抵賴的。 如果他沒有野心,十六歲那年為何會參與梁太子的作亂?須知以他當時擔(dān)任的官職,說印信比腦袋重要都不為過。 前世她雖沒有參與過朝政,但她也知道,北衙將軍的印信從來都是本人親自保管,非常謹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沒有他的許可,如此重要的印信如何到達他副將之手? 再說前世發(fā)生在明年春的那場刺殺。當時作為太子妃,她在皇帝遇刺的當夜便隨李承煜趕去探望,親眼看到皇帝面白如紙,受傷不輕。證據(jù)如鐵,不是他謀劃的又會是誰? 要想策劃一場針對皇帝的陰謀,從事前的準備,到行動過程,到事后種種,還要做好萬一失手的后手準備,這要如何周密的計劃,調(diào)動多少力量,雖然她沒搞過,但想想也能知道。現(xiàn)在距離那件事連半年時間都不到了,他卻說他沒有篡位之心。 沒有篡位之心的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樣的事? 如果她不是重生而來,說不定真的會被他騙過去。 那他為什么矢口否認?到底出于什么考慮,是自己的態(tài)度還不夠坦誠? 菩珠閉目,開始回憶今夜從見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起,慢慢地將整個經(jīng)過梳理了一遍,突然,她的心一跳,一下睜開眼睛。 她想到了! 這么重大的事,自己不過是個嫁給他才一天一夜的陌生人,他怎么可能憑了她的單方面之言就全然相信,貿(mào)然將他的底交給自己? 萬一這是皇帝利用自己設(shè)的一個計中計,他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全怪她,太過急躁了,今早在長安宮遇到的人給她造成了壓力,令她沒有耐心等待一個好的時機,便貿(mào)然地對他提了出來。 設(shè)身處地換做是自己,也不可能會這么快就信任一個此前還懷了厭惡之感的外人。 她越想覺得越對,懊悔不已。 錯已經(jīng)犯了,她必須想辦法彌補。 現(xiàn)在她最需要做的,不是逼迫他承認他有謀逆之心,而是盡快消除他對自己的戒備之心。 那么如何才能令他對自己消除戒備? 想著似乎難,其實也簡單。根據(jù)菩珠的心得,無非就是臉皮厚,不怕被拒,多關(guān)心,多交流,向他展示自己的善意和誠意,等熟悉了,話就容易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