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太醫(yī)言，他的嫡祖母姜氏，應(yīng)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只要她薨了，圣旨便將立刻發(fā)往西域，召皇叔李玄度回京奔喪。

    他若不回，那正給了自己一個撻伐他的理由。

    他若是回了，那就休想再活著出京。

    這計(jì)劃已在李承煜的心中謀劃了許久，眼見很快就能付諸行動了，他的心情有些激動，又感到如釋重負(fù)，全身上下，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之感。

    他也終于有些理解明宗當(dāng)年的感受了。

    縱然蓬萊宮外早已密布了他的暗探，便是一只螞蟻爬出來了，都休想脫離監(jiān)視，但李承煜還是感到縛手縛腳。一直以來，如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在困著他，令他不敢輕易有所舉動。

    等了這么久，姜氏終于就要走了。

    李承煜幾乎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如何解決他的皇叔。

    他壓下心中泛出的一陣激動之感，視線再次掃過陳祖德的奏折，看見上頭列出的第一個名字，又想起一件事，召入宮人，命立刻去將南司將軍崔鉉喚入宮中。

    崔鉉應(yīng)召而入，李承煜將陳祖德的奏折推了出來，笑道：“他薦你為下任西域都護(hù)，你可有意前去赴任？”

    崔鉉看了一眼奏折，恭聲道：“陳大將軍謬贊。下臣提刀殺人尚可，關(guān)外之事，半點(diǎn)不通，也不知陳大將軍為何如此看重下臣，將下臣列為首選？”

    李承煜哈哈大笑：“朕來告訴你吧，他是怕你奪他權(quán)位，這才薦你出關(guān)。自然了，怕被朕瞧出來，還要再另列幾個人選，以示公心?！?/br>
    皇帝繼位一年，終日臉色陰沉，服侍的近身宮人對他十分懼怕，還是頭回見他如此開懷大笑，心中無不駭異。

    李承煜笑完，盯著崔鉉：“聽你意思，你是不想去？”

    崔鉉道：“多謝陛下解惑。微臣去或不去，皆在陛下一念?！?/br>
    李承煜對他的回答顯然很是滿意，笑道：“崔鉉，你是朕的心腹之人，滿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人。朕怎么可能會聽旁人讒言？真若派你，那也是無人可用，唯你能助朕。如今局面大好，何必派你？你替朕守好京都，辦好朕交待你的事，便就夠了！”

    崔鉉謝恩。

    李承煜擺了擺手：“這么晚傳你入宮，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朕命你查楚王孫的下落，進(jìn)展如何？”

    崔鉉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道身影。

    他沒有直接的證據(jù)，但直覺加上多方暗查，他幾乎已經(jīng)能夠肯定，那個殺戮之夜，楚王孫離奇失蹤，必和那人脫不了干系。

    其實(shí)也毋須證據(jù)，他只要把自己的懷疑轉(zhuǎn)到這個年輕皇帝的心中，那人就休想安寧。除非他可能放棄野心，坐以待斃，否則，隨之而來，必是天下大亂。

    他不在意亂不亂。

    只是現(xiàn)在，他還沒覺得是捅開這個馬蜂窩的最好時候。

    他下跪請罪：“下臣無能，雖多方查訪，但始終未有進(jìn)展。懇請陛下，再容下臣一些時日，若再無所得，甘領(lǐng)罪責(zé)！”

    李承煜有些失望，但也未過多表露，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另件事：“前些日收到秘報，朕轉(zhuǎn)給你了，道西苑令或是那邊的人，進(jìn)展如何了？”

    “那邊”便是蓬萊宮，崔鉉自然明白，稟道：“陛下放心，下臣派人日夜監(jiān)視，包括他身邊的人手。只要有異動，便絕逃不過下臣的眼目?！?/br>
    李承煜神色陰沉：“當(dāng)年姜氏家族鼎盛之時，‘可召天下之半兵’，此話你或也有所耳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朕擔(dān)心的不是區(qū)區(qū)一個西苑令，而是朕的京都，京都之外，會不會還藏著別的西苑令。朕不是要你揪出這一個，而是替朕把這一條藤全都扯出來！此事你務(wù)必上心，不能有半分懈怠！”

    崔鉉應(yīng)是。

    李承煜停了片刻，似凝神在想什么，臉色漸漸轉(zhuǎn)霽，忽又道：“崔鉉，你猜，朕的皇叔，倘若收到朕發(fā)去命他回京奔喪的旨意，他是會回，還是不回？”

    崔鉉垂目，語調(diào)平平地道：“下臣對秦王所知不多，不敢妄猜?！?/br>
    李承煜冷笑了一聲：“朕也很是好奇……”

    他話未落，一個宮人在外通傳，匆匆入內(nèi)，下跪稟告，道蓬萊宮那邊方傳來消息，姜氏太皇太后危。

    李承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曾祖母，真的就要去了！

    這一刻，說全然沒有半點(diǎn)傷感，也不盡然。但心底生出的那一縷傷感，還未來得及體味，很快就被另一種緊張和激動之情給取代了。

    他倏然起身，閉目，定了定神，立刻擺駕趕往蓬萊宮。當(dāng)他趕到的時候，看見不止是自己，包括端王、宗正、郭朗等十幾名宗室和朝廷大臣也都已收到訊報趕到了。

    眾人正等在姜氏寢宮之外，見他現(xiàn)身，齊聲拜見。

    李承煜帶著眾人匆匆入內(nèi)，方知姜氏已然去了。

    皇帝帶著眾人泣淚，于榻前行叩拜大禮過后，陳女官開口，太皇太后有遺言。

    她取出了一道懿旨。

    “自余被立為太宗皇后，迄今近一甲子，歸天在即，猶記太宗皇帝當(dāng)年臨終之企盼，再三叮嚀，攘外卻敵，四境安寧。”

    “余半生之夙愿，乃不負(fù)先夫之所托。然時至今日，邊境依舊不寧，東狄虎兕不死。余思量再三，無顏面見太宗。故身死之后，不舉葬，不入土，以棺槨收身，停于太宗陵寢之旁。特此告余之子孫后裔，何日平定邊境，滅除宿敵，方為余之落葬之日?！?/br>
    偌大殿中，寂靜無聲。

    眾人震驚不已，一開始面面相覷，誰也不會想到，姜氏臨終，竟會如此安排她的身后之事。待待反應(yīng)了過來，哀哭聲更是此起彼伏，響徹殿宇。

    李承煜定住了，整個人發(fā)僵，甚至連該做的哀哭之舉也停了下來，待回到長慶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怒之下，抬腳，猛地一腳，踹翻了那張沉重的御案。

    案上筆墨紙硯、奏折、連同大小印璽，稀里嘩啦，盡數(shù)甩落在地，一片狼藉。

    宮人們面如土色，驚恐不已，全都跪在地上，屏聲斂氣，不敢透一口大氣。

    一只屜匣掉落，從里面滾出來一只水色碧綠的玉鐲。

    李承煜雙目死死地盯著地上的玉鐲，面色鐵青，眼皮子不停地跳。

    他踩著滿地奏章，走過去撿起玉鐲，拇指輕撫那溫潤如同女子柔荑的質(zhì)地，把玩了片刻，神色終于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他閉了閉目，長長地透出一口氣。

    姜氏沒了，從今日起，他再也不必有任何的顧忌了，這就是最大的好事。

    就算現(xiàn)在暫時動不了他的那個皇叔，但是她，是該奪回來的時候了！

    第121章

    自太宗始, 輔歷四代君主，主外戰(zhàn)、贊內(nèi)政，集莫大功勞于一身的一代圣仁太皇太后姜氏, 就此駕崩。

    送靈的當(dāng)日, 京都滿城縞素, 百姓哭送隊(duì)伍，長達(dá)數(shù)十里地。

    雖遵她生前遺愿, 身后不舉大喪。但她畢竟地位超然, 茲事體大, 當(dāng)有的治喪，也是必不可少。朝廷經(jīng)過一番商議, 決定于太宗的陵寢之旁, 另起數(shù)間仿蓬萊宮寢殿的獨(dú)殿, 名奉安殿，暫供停靈之用。而從小被姜氏帶在身邊養(yǎng)大的寧福郡主李慧兒, 亦婉拒了端王夫婦的好意, 到上官太后面前泣求，允她隨去守孝一年。

    上官太后對她的這個舉動十分贊賞，一口答應(yīng)。

    這個陰雨綿綿的暮春日, 清早，天尚未大亮，一輛素車便載著李慧兒出京，沿著泥濘的道路, 往皇陵的方向緩緩而去。

    深夜，崔鉉下了南司的地牢。

    地牢里終年不見天日, 陰暗潮濕，空中浮著一股排泄物和膿血混合起來的令人作嘔的腐爛臭味。沿著狹窄的走道往里去, 只見兩旁的鐵柵里關(guān)滿囚徒。

    這些人當(dāng)中，從前也不乏懷銀紆紫高官厚祿之人，然宦海沉浮，旦夕福禍，只要做了這里的階下囚，哪管從前如何風(fēng)光，極少再會有人能夠活著出去了。

    那些蓬頭垢面的囚徒，聽到腳步聲起，有的目光呆滯，毫無反應(yīng)，有的擠到柵欄之前，拼命地從柵隙間極力夠出臟污的手，口里呼著冤枉，燈影爍動，那聲音凄厲，聽起來猶如發(fā)自煉獄。

    這是崔鉉成為南司將軍后，第一次下到地牢。

    但他對這里，卻并不陌生。

    很久以前——其實(shí)也并非很久，就在他剛被帶入京都的那段時日，他便是在這里渡過的。

    只不過，那時他是階下之囚，身受酷刑，任人宰割，而現(xiàn)在，他搖身一變，手握絕對權(quán)力，成為了這里的主宰。

    他目光冷漠地從兩旁那朝他伸來的一只只手旁走了過去，最后來到一個最靠里的囚室，停在門外。

    此處便是刑室，鐵門緊閉。獄官見他似是無意入內(nèi)，殷勤地為他掀開了門上的一個視孔。

    他靠過去，朝里看了一眼。

    一個人被鐵鎖綁在刑柱上，頭無力下垂，亂發(fā)覆面，一動不動，身上布滿了酷刑留下的血污，情狀慘不忍睹。

    “嘴緊得很，剛暈死過去。無論如何刑訊，就是一個字都不說?！?/br>
    那獄官覷了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里頭那個被綁在刑柱上的人，便是西苑令。

    就在姜氏太皇太后駕崩沒幾日，皇帝又收到了一個叛變者的秘報。

    還是那個西苑令。

    在他那里，可能保有一份秘密的聯(lián)絡(luò)名單，上面記有至少上百之人。

    那些人，皆為當(dāng)年姜氏家族提拔任用的信靠之人。從開國老侯爺開始，到姜虎，再到姜毅，歷多次大小戰(zhàn)事，他們憑著軍功，皆成為了軍中的中高級武官，掌管職位，遍布各軍。在宣寧三十九年的變故之后，當(dāng)中的一些人遭到清洗，但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如今依然在京都或是各地的軍中效力。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diǎn)，那就是效忠姜氏太皇太后。

    姜氏出，可召天下之半兵。當(dāng)年的這一句話，絕非無稽之談。

    如今姜氏雖已身死，但這份名單上的人，若是不除，皇帝如何能夠安枕？

    李承煜當(dāng)時便就做了決定，不再等待，命崔鉉立刻逮捕西苑令，拿到那份名單。

    人是順利抓到了，能搜的地方也都搜遍，但數(shù)日過去一無所獲。這里也一樣。任憑如何拷打，酷刑加身，西苑令始終牙關(guān)緊閉，一言不發(fā)。

    獄官見上司透過視孔盯著里頭，神色若有所思，怕他對自己的辦事能力不滿，忙又道：“將軍放心，再給卑職兩天，不信問不出東西！卑職這就繼續(xù)用刑去！”說完招呼手下就要進(jìn)去。

    “暫且不必拷問了。這種人不畏死。真就如此死了，沒法向陛下交待?！?/br>
    崔鉉忽道。

    獄官忙應(yīng)是。

    崔鉉目光微爍，最后看了一眼里頭的西苑令，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大步出了地牢。

    ……

    李慧兒出京后，一行人馬在陰雨連綿的惡劣天氣里連著走了數(shù)日，這里，終于來到了皇陵口的水畔。

    過了前面的這條大河，便就是皇陵的地界了。

    往后接下來的一年，自己就要在這里渡過了。

    她沒有半分的不愿。

    相反，這本就是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