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jié)
李承煜暴怒,不顧郭朗等人的勸,決意御駕親征。 上個月,他親自統(tǒng)領(lǐng)手中的最后一支軍隊(duì)與韓榮昌匯合,以圖力挽狂瀾,作最后一搏。奈何威信盡失,在雍州與叛軍遭遇后,作戰(zhàn)沒多久,手下一名一直受他信用的禁軍將領(lǐng)竟趁夜帶親信闖入營帳將他羈押,隨即連夜叛逃,將他送往沈旸大營邀功。 待韓榮昌獲悉消息,已是追趕不及。權(quán)衡局面之后,為免京都大亂,朝廷徹底崩潰,下令嚴(yán)格保守消息,不準(zhǔn)外泄,自己死守不退,力保京都,同時派了親信,向京中的端王火速秘密送去一封手書。 京都之中,此刻表面看著還是一派祥和,街面上的店鋪也照常開門,但街上走動的人,卻比往日少了許多,民眾躲在家中,無事皆不出門,街頭巷尾,傳叛軍就要打來。 民間如此,朝廷里的文武官員更是風(fēng)聲鶴唳,人心惶惶。 皇帝離開前,將朝政交給了郭朗和姚侯二人,命共同掌事。郭朗沒兩日便染病,將事轉(zhuǎn)給姚侯,自己在家養(yǎng)病,閉門不出,誰也不見,包括他那些整日想要上門求問應(yīng)對的諸多門生弟子和京中官員。 這日,當(dāng)他收到了安插在前線的密探發(fā)來的密報,獲悉禁軍叛變皇帝被俘,大驚失色,愣了半晌,回過神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立刻去探查姚侯動靜。 出了這么大的事,自己既知道了,姚侯那邊,不可能毫無察覺。 他很快被告知,就在今日,宮中傳出了一個好消息,皇后有孕,昭告群臣。 郭朗斷定姚侯會來找自己,果然,很快便等到了前來探望自己病情的姚侯,于是撐著病體,見于書房。 姚侯關(guān)心了幾句他的病情,隨即告訴他皇后有孕的好消息,接著向他拱手求告,說他是百官之首,威望無二,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出面,趁著皇后懷了龍種的這個大好機(jī)會,安撫朝臣之心,穩(wěn)定后方,以渡過難關(guān)。最后還說,等皇子出生,日后必拜他為師。 郭朗面上無不答應(yīng),心中卻是一清二楚。 皇后這個時候突然有孕,必是姚侯放出的假消息。 他和自己一樣,知道皇帝此番兇多吉少,怕是不可能回來了。 經(jīng)過這半年戰(zhàn)事,到了這個時候,朝廷和東都的局面比較,已是一目了然。 在東都,早先作亂未遂逃走的長公主李麗華以姑祖母的身份支持楚王孫上位,沈旸為攝政王。不但如此,叛軍已控制多個州郡。而朝廷這邊,因?yàn)殛愖娴聨У膼侯^,不斷有官員舉家投向叛軍,沈旸那邊的聲勢,日益壯大。 京都日后若當(dāng)真被破,別人誰都能投沈旸,唯獨(dú)姚家,想投也不可能,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皇帝又出了這樣的事,他已是無路可走,只能寄希望于韓榮昌。若守不住,只能認(rèn)命。但韓榮昌若是守住了,甚至有希望平叛,到時候,等他女兒十月懷胎滿了,“生”個太子出來,他姚家便可繼續(xù)執(zhí)政。 他又擔(dān)心靠他一方撐不住這個局面,這才過來,想把自己也拉攏過去。 郭朗表面不動聲色,一口答應(yīng),送走了姚侯,獨(dú)自沉吟了許久,最后終于下定決心,趁著深夜從郭府側(cè)門出去,乘了一頂小轎,來到端王府邸,求見端王。 端王昨夜收到了韓榮昌的手書,心驚rou跳,一夜無眠,此刻還在書房中想著心事,忽聞郭朗來尋,有些意外。 他和郭朗素日并無多少往來,泛泛之交而已,這個時候,前些日一直抱病不出的他突然深夜來訪,意欲何為? 他沉吟了下,命下人將郭朗帶入,自己迎在書房外,見面寒暄過后,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問他何事。 郭朗臉色灰敗,從座上起身,顫巍巍地朝他拱手,泣道:“前線有報,陛下落入沈旸之手,怕是兇多吉少了!韓將軍獨(dú)力,恐也支撐不了長久,京都岌岌可危。那沈旸乃國賊,狼子野心,將一不知何處尋來的傀儡之子說成是皇孫,便就妄圖混淆是非,號令群臣。朝廷如今諸多官員,受陳祖德之惑,即便未曾叛逃,亦心存叛念,郭某痛心疾首!思深受數(shù)代皇恩,值此國難之際,不敢獨(dú)善己身,故今夜來見端王殿下,有一言相告,乃肺腑之言。” 他頓了一頓:“如今之朝廷,惟一人能救!” 端王心跳微微加快,卻依然面沉如水:“何人?” “便是秦王殿下!他乃明宗幼子,先帝親弟,陛下之皇叔。如今之局面,只有請他前來主持,方可蕩清亂逆,安定乾坤!” 端王看著郭朗,心中也是雪亮。 日后沈旸入京,郭朗不至于會被清算,但想繼續(xù)保有從前的地位,怕是不可能了。 但若是秦王李玄度上位,不說別的,以他和王妃從前的關(guān)系,想來李玄度也不會不給他幾分面子。 果然是頭老狐貍,只怕早就已經(jīng)有了此念,這才在李承煜一走便就托病不出。 不過這樣也好,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有他一道,也更方便行事。 端王點(diǎn)了點(diǎn)頭,站了起來:“太傅之言,亦是本王所想!韓將軍前線告急,恐怕京都不保,亟盼秦王解難!” 第134章 次日, 京都三品以上的朝廷官員以及宗室勛貴共數(shù)十人,包括姚侯在內(nèi),齊齊收到來自端王的消息, 道他那里有關(guān)乎朝廷安危的重要之事亟待與眾商議, 請眾人過府一敘。 端王份位極高, 但平日很少參與朝事,如今這種危機(jī)時刻, 他突然出面公開聚議, 且還如此放話。眾人雖心存疑慮, 但也紛紛趕去,聚在王府議事堂中, 等待端王之時, 相互談?wù)摃r局和前方戰(zhàn)事, 無不憂心忡忡。 姚侯最后一個到的,被王府管事請入上座。他坐下后, 便閉目靜坐。眾人見他如此, 想起昨日傳出的皇后有喜的消息,又見郭太傅沒來,慢慢安靜了下來。 端王很快露面。開門見山, 說他收到了來自韓榮昌的急報,今上不幸,落入沈旸之手。叛軍如今兵馬之?dāng)?shù)不下二十萬,聲勢逼人, 前方戰(zhàn)事極是吃緊,韓榮昌獨(dú)力恐怕無法長久抵擋, 京都局勢危如累卵。 群臣無不震驚,有人流淚泣拜, 有人呆若木雞,也有人痛罵沈旸不得好死。 姚侯神色陰沉,依舊一語不發(fā)。 一陣亂哄哄過后,端王又道:“韓將軍給本王來信之目的,乃是盼望宗室在此國難之際出面,速將秦王迎入靖關(guān),救難平叛!”說完,將韓榮昌的手書傳遞示眾。 眾人爭相傳閱,看完了,雖心中恐懼不安,恨不能立刻就將秦王請來,但卻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起先誰也不肯開口表態(tài)。 須知,皇帝在御駕親征之前,是將朝廷之事交待給郭朗和姚侯二人的。今日郭朗雖沒來,但姚侯在。 這么大的事,沒有姚侯點(diǎn)頭,他們怎敢先開口?紛紛望向姚侯。 端王也開口問姚侯,該當(dāng)如何,秦王請還是不請。 姚侯心中矛盾不已。 他沒有想到,李承煜兇多吉少的消息,竟這么快就傳到了京都。 一旦將秦王李玄度請入關(guān)中,待平叛之后,對姚家來說,便是后患無窮。 但若不將他請來,韓榮昌萬一真的守不住,等待他的會是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過。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為今之計(jì),只能先行讓步。 幸好,昨夜與郭朗的見面,令他感到稍稍安心了些。 雖說如今李承煜弒父殺君的流言傳得已是天下人盡皆知,但那都是東都叛軍一面之詞,又無真憑實(shí)據(jù),做不得數(shù)。只要皇后將來能“生”出龍子,道義宗法,便就在自己這邊。日后極力籠絡(luò)郭朗,只要他能和自己站一起,也不是沒有一搏的可能。 他終于抬眼,咬著后牙槽說端王位高,是宗室之首,此事由他定奪便是。 端王點(diǎn)頭道:“關(guān)于此事,本王亦特意問詢過郭太傅。太傅雖抱病今日缺席,但意思與姚侯無二。既如此,本王便就做主,即刻修書,請秦王速速入關(guān)平叛救難!” 眾人齊聲贊同,事情便就定下。 端王當(dāng)場以宗室之名手書一信,請姚侯與其余人,于信上逐一簽名,捺上手印,最后裝封,打上火漆,派人經(jīng)驛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去。 這信在路上日以繼夜,不過走了四五日,便就送至河西,投到李玄度的手上。 這一日,恰是他長子滿月的日子。 河西戰(zhàn)事方歇,瘡痍未平,關(guān)內(nèi)更是戰(zhàn)亂不斷。愛子的滿月之禮,他也未大辦,只設(shè)了一席家宴,將姜毅楊洪等人請來小聚罷了。 菩珠這日親自抱著愛子出來見客。她明眸皓齒,生子非但不損她的美貌,反而令她看起來比從前愈發(fā)風(fēng)致嫣然。至于襁褓中的乳兒,更是玉雪可愛,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堂中正歡聲笑語之時,那信送到了。 李玄度看完,當(dāng)時并無異色,與人笑談如常,待家宴過后,方將姜毅請到密室,叫菩珠也同來,將信展給他二人看。 菩珠看完信和信末那一長溜的聯(lián)名,心中便有一種感覺。 只要李玄度這一回平下叛亂,那個位子,或許便就屬于他了。 這一刻,她原本應(yīng)當(dāng)很是激動。畢竟,這一輩子,從她睜開眼的第一刻起,她心心念念的目標(biāo),便就是重登皇后之位。 如今這位子看著越來越近了,她竟沒什么感覺,近乎心止如水。 甚至這一刻,她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又要走了,下回等再見面,也不知是何時了。 她心緒有些低落,但面上并無表露,只凝神聽著他和姜毅說話。 姜毅前些時日帶著一支軍隊(duì)一直駐在玉門關(guān)外的漠北,方前幾日才回河西。見信后,也無多話,只起身,對著李玄度肅然行禮,隨即道:“魑魅魍魎興風(fēng)作亂。兵連禍結(jié),苦的全是百姓!殿下你出身皇族,且為太祖之嫡曾孫,值此國禍家亂之際,便是沒有今日這信,平叛弭亂、還民以天下太平,亦是殿下義不容辭之責(zé)!姜毅必守住漠北,叫胡虜不能再窺伺河西半步,殿下不必有任何的后顧之憂,請速入關(guān)!” 李玄度轉(zhuǎn)頭,望向了菩珠。 菩珠壓下心中涌出的不舍之情,對他微笑道:“義父所言極是。你放心去,我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兒的。” 李玄度方回頭,朝姜毅還了一禮,鄭重道謝。 沈旸為這場大事,暗地已籌謀多年,東都自立朝廷后,聲勢浩大,滾雪球般不斷吸納叛軍,加上陳祖德降去的人馬,如今已是號稱擁兵二十萬。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朝廷軍越打越少。其余的地方郡兵,如今大多也在觀望。 朝廷軍從一開始占據(jù)優(yōu)勢,到如今,韓榮昌手下能聽用的人馬,據(jù)端王信中所言,不過五六萬而已,如今再加上李玄度的兩萬河西兵馬,總計(jì)七八萬而已,不到叛軍一半的數(shù)目。 李玄度領(lǐng)兵入靖關(guān)之后,菩珠依然留在河西。關(guān)于他平叛的消息,漸漸地,一個一個地傳了過來。 他是這一年的十月出發(fā)的。十一月,他領(lǐng)河西軍抵達(dá)雍州,與韓榮昌匯合。當(dāng)時,已苦守多時的朝廷軍無不歡欣鼓舞,韓榮昌向他下跪請罪。 李麗華不久前派兒子韓赤蛟來此游說他投降,他將韓赤蛟給綁了,未再放他回去。此刻把人一并交了出來,請秦王裁罪。 李玄度命他看好韓赤蛟,勿再令受其母擺布,又告訴他,自己出發(fā)入關(guān)之時,王妃不但平安誕子,兒子也已滿月,剛辦過滿月酒,還叮囑自己轉(zhuǎn)告,待平定叛亂之后,她必補(bǔ)他一杯滿月之酒。 韓榮昌聞言感動不已,痛哭流涕,當(dāng)場發(fā)誓,往后再不行差踏錯,做對不起王妃之事。 一個月后,這一年的年末,李玄度領(lǐng)兵,與沈旸叛軍戰(zhàn)于雍州永樂。 次年春二月,雙方戰(zhàn)于虢州。 四月,戰(zhàn)于桃林。 桃林一戰(zhàn),是李玄度所領(lǐng)的朝廷軍與沈旸東都叛軍之間的一次正面大戰(zhàn),或可稱之為決戰(zhàn)。 在這將近半年的時間里,雙方經(jīng)過前幾次的相互試探,到此戰(zhàn),皆用盡全力。戰(zhàn)事延續(xù)長達(dá)半個月之久。 縱然沈旸心思縝密,其本人亦是大將之才,奈何叛軍本就是烏合之眾。不說別的,就陳祖德投向他的那六七萬人馬,便不是真心效力,如今見秦王來了,勢頭日盛,雙方作戰(zhàn),又豈會真正以命效力? 而反觀此戰(zhàn)的另一方秦王,自他入關(guān)后,各郡的地方兵,其中不少是姜氏從前的舊部,知姜毅如今也投了他,紛紛效仿。至桃林一戰(zhàn),他兵馬日盛,幾可與叛軍持平了。天時地利人和可謂占盡。戰(zhàn)事還沒結(jié)束,陳祖德原本投向沈旸的那些人馬便中途倒戈自己跑了回來。東都叛軍慘敗,沈旸最后只能領(lǐng)著剩余的殘兵敗將退出雍州,退往東都。 至此,經(jīng)過將近半年的戰(zhàn)事,雙方攻守徹底易勢。叛軍的力盡之勢顯露無疑,起初俾睨天下的雄壯之氣,更是蕩然無存。 這一夜,退兵路上,駐于一個名叫鹿橋驛的地方。 此間大河橫流。為防萬一,他曾提早布局,如今竟真的派上用場,叫他控制住了大河渡口的天塹,這才得以將李玄度的追兵暫時擋在身后。 他已連著數(shù)夜未能合眼,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又收到來自身后東都的消息。 李麗華與楚王一派的人,為了爭奪東都的實(shí)際權(quán)力,在他領(lǐng)兵攻打京都的這半年間,雙方不止暗斗,竟還相互陳兵,血濺大殿。 他憤怒不已,命人代自己立刻先行趕回東都,控制局面。 這一夜,深夜,在確定追兵已被擋在渡口那端,暫時無法過河之后,他悶悶飲了半夜的酒,倦極,亦無心女色,屏退婢女,獨(dú)自在大帳中朦朦朧朧合眼睡去。 許是醉了酒,他竟做夢,夢見了那個女子。 對那個女子,連他自己亦是不大明白,他到底所圖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