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讓濕潤的地面凹陷。

    刺目的殷紅液體慢慢從旁滲漏，直至沒過了黑色的長靴。

    這才過去了多久？便陷入了如此寸步難行的境地。

    埃利克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對了。

    不止是不斷流血的那只手臂越來越痛，向著常人一刻都難以忍耐的可怕界限逼近。

    他的左眼前突兀蒙上了一層血色，殘留guntang熱度的液體從額頭淌下，那只眼便在劇痛中變成漆黑。

    “——唔?！?/br>
    緊接著，口中涌出了極咸的味道。

    不自覺地張嘴，神色暗沉的男人吐出了一口血，血中混雜的細(xì)小碎塊似乎來源于某種內(nèi)臟。

    仿佛有一段時(shí)間被削去了，因?yàn)檗D(zhuǎn)瞬之間，無數(shù)道前一刻還凄慘紛落于泥地中的刀劍箭矢抖落銹跡，齊齊扎入了他的身體。

    他沒有倒下。

    先不說這是“夢”，就算真是現(xiàn)實(shí)，這點(diǎn)程度還不足以讓他丟臉地示弱。

    只是——

    “果然……”

    咽下一口血沫，體會到與現(xiàn)實(shí)同等的疼痛，埃利克還能分神，想到，沒錯了，就是他很久以前就夢到過的那一幕。

    ——面容模糊的男人渾身浴血，傷勢重得驚人，所途徑之處亦是由尸山堆砌而成的血海。

    這正是“他”臨死前最后呈現(xiàn)的畫面。

    對。和重復(fù)了很多遍的那個(gè)夢幾乎沒有出入。

    又不對。因?yàn)槲ㄒ蝗鄙俚?，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br>
    漂浮于血海之中的，那些遍布眼中無處不見的尸山呢？

    在這里只見到了血，沒看見尸體。

    是被藏起了么？還是說，這個(gè)“夢”仍舊存在著……

    “……”

    “…………”

    他的思緒突然中斷了。

    僅剩的右眼視線落下，穿過重重赤色。

    有人——不止一個(gè)人——匍匐在地，顫動著伸出的手，無數(shù)雙手都?xì)埰撇豢?，卻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

    從他們手上帶起的血跡涂抹到本就污濁起來的他的身上。

    埃利克低頭，看到的那些因痛苦絕望而扭曲的面孔中，有幾張，正是他此前在皇宮門前看見過的人們的臉。

    第180章

    “——！”

    映上意想不到畫面的瞳孔收縮，剎那間, 周身皆被刀劍穿破的男人神色巨變。

    喉中再度涌上充斥著腥味的血, 一下子壓過了下意識欲要脫口的字音, 讓那句話到底沒能說出。

    他的心神直到此時(shí)還沒有受到最大的沖撞，不過是冷不防大受震驚而已。

    被血海澆灌成赤色泥沼的大地如今蕩然變色, 洶涌浮出的那一層“淤泥”并不是單純的污泥, 而是由數(shù)不勝數(shù)的骸骨一層層鋪滿, 不斷堆積而成。

    同是赤紅的天空緊迫向下壓來，似是在內(nèi)部不安攢動的血雨將至。

    這是多么可怖的畫面。

    這是多么瘋狂的情景。

    明明身在人間, 卻呈現(xiàn)出地獄之景。

    避無可避，出入無門。只要來到了這里，就等同于深陷入一個(gè)徹底封閉的空間，只能獨(dú)自面對——

    面對這重重疊疊、宛如怒濤般向渺小之人壓覆而來的尸山血海。

    “呲啦——”

    伴隨著一聲脆響, 埃利克的衣角被極致干枯的數(shù)雙手齊齊撕裂。

    有著屬于“他”子民的面孔的尸骸, 宛若從地底艱難爬出的枯骨。

    他們沒有清明的意識，只是堅(jiān)持地、猙獰地、不顧一切地伸長手臂，伸向他們唯一的“王”。

    撕碎了最能輕松觸碰的衣角, 這無數(shù)雙枯瘦之手伴隨著無助的嘶吼，開始試圖勾住男人的長靴。

    并且還想向上, 死不肯放手地拉住他的腿，扣住他身上能被絆住的一切地方，將他往下撕扯……

    沒錯。

    這一副堪比真實(shí)地獄的情景，竟在此時(shí)此地發(fā)生。

    埃利克本該有所行動。

    以他的性格，是萬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骯臟的東西貼到身上來, 拼命拉扯，還是以要把他拖進(jìn)“地獄”的狂妄架勢。

    可他直到雙腿被腐朽骸骨沒過，重重如晃眼虛影的干骨襲上腰間，還在繼續(xù)往上抓扯——仍舊沒有任何舉動。

    被驚嚇到了？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猜測。

    即使幾乎快要被淹沒，還陷在極深傷口中的種種刀箭也被拉扯，引得血液飛濺，男人的身影也沒有半分搖晃。

    他的背脊似蒼松般堅(jiān)硬挺直，頭微昂起，被幾許陰影覆蓋的面部輪廓出奇地冷硬。

    這些代表已逝之人的尸骸沒有意識，所作所為僅憑本能，可它們，還會發(fā)出聲音。

    就是那時(shí)時(shí)灌入耳中的嘶吼。

    如若有他人在此，能聽到的嘶吼只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單純的嚎叫，也不過是聲勢大而已。

    然而，同樣的聲音落在身陷于此的男人耳中，卻多出了另一種韻調(diào)。

    比痛苦的發(fā)泄要多一分哀婉。

    比絕望的痛述要多一分不甘。

    埃利克極其神奇地聽懂了毫無規(guī)律的嘶吼所蘊(yùn)含的意義。

    果然是一段控述，也果然是一段祈求，呼喚，悲鳴。

    即使早已死去，逝者執(zhí)念極深的靈魂也要執(zhí)著地向他靠近。

    到底是多么深刻不可磨滅的執(zhí)念，才能驅(qū)使麻木的尸骸發(fā)出如此決絕執(zhí)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