ǒ1㈧. 聲聲慢(叁)
五更鼓響,長庚挑簾叫醒主子。 陸重霜迷迷糊糊地合衣起身,待到長庚取來帕子拭面,方才清醒過來。 卷簾外望,天色未明??菪嗟闹ρ緳M在窗外,斜斜地朝天際延伸,將暗淡的天色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兩截。興許是夜深刮風(fēng)不知,又或是年老脫落,總之它就那樣橫在窗外。 長庚取來裙衫,服飾晉王穿衣。一層白衫白褲外穿防寒的夾襖。夾襖半舊不新,外是濃紅菱織,里是茄紫細(xì)棉。再套絳紫圓領(lǐng)袍、銅綠絨褲,腰束革帶,掛金制魚紋袋。陸重霜不愛帶頭巾,邊關(guān)兩年束發(fā)束厭了,長庚便簡單地為她挽發(fā),未用宮內(nèi)盛行的假發(fā)髻,只以本發(fā)卷成月牙狀,插兩根鎏金發(fā)釵。而后以黛描新月眉,口脂嫣紅。 “從前嗤笑宮中人奢靡成性,結(jié)果這兩年風(fēng)沙里來去,回京后,反倒更貪戀這些浮華玩意兒了?!标懼厮浦R中的女子,彎彎唇角。 長庚取來胭脂繪花鈿。寒冬當(dāng)畫梅,他便提筆在主子眉心繪八瓣紅梅,嘴上輕輕說:“殿下乃是晉王,又是征討突厥的將軍,身負(fù)赫赫戰(zhàn)功,多奢華都算不上奢靡?!?/br> 末了還填一句:“何況殿下性簡,吃穿用度只取本分,未曾越矩,何來奢靡一說?” 陸重霜瞧著他,微微揚(yáng)眉。八瓣紅梅綴在眉心,讓她凌厲逼人的眉眼少了幾分銳氣,多了一絲明艷。 “你貫會討我歡欣?!彼f。 “長庚只說實(shí)話?!?/br> 陸重霜淡淡一笑,挑起長庚的下巴,驀然吻上。她的小舌舔舐著他的牙根,數(shù)數(shù)似的一顆一顆地觸摸過去,繼而勾住他的舌嬉戲,往里渡著口津。手指不安分地按住他錦袍下略微鼓起的一團(tuán),繞著鼓囊的那一塊兒打圈。 長庚摁住主子作亂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將她推離半寸。 “殿下要上朝去?!彼f這話時喘得厲害。 陸重霜看著他迷亂的眼,以拂過陽具的手貼上唇瓣,指腹擦過半殘的口脂,又伸出舌尖舔過,面容似笑非笑。 “口脂殘了?!彼粑捶€(wěn),又想著拿口脂為殿下補(bǔ)妝。 他沿著柔軟的唇線重新描繪,將顏色補(bǔ)得更深更濃。 “新送的口脂倒是比以往的好聞。”陸重霜道。 “臣令仆役去了麝香,添了桂花油,故而香味較之以往更為清雅?!遍L庚畢恭畢敬地回復(fù),身下仍硬著。 “所以我說呀,你貫會討我歡心。”陸重霜輕輕一笑,指腹摁上青瓷小罐內(nèi)的膏體,又在他眉心輕柔一點(diǎn),留下曖昧的紅印?!跋禄攸c(diǎn)個朱砂給我瞧瞧?!?/br> 偏殿的春泣命人備好馬匹、燈籠,早早在殿外等候。她并無官職,算隨行侍衛(wèi),故而穿了身石榴紅的裙裾,搭掐毛邊的姜黃色格紋褙子,發(fā)髻高挽。頭帶叁支瑪瑙簪,耳帶金絲攢成的玲瓏耳墜。 晉王未起時,長庚便出門將刺客的頭顱收入錦匣,交給立于殿外的春泣,并讓她隨殿下將此物帶入朝堂、親手獻(xiàn)與陛下。 “此等穢物,帶給陛下作甚?”春泣擰眉。 長庚雙手交叉道:“殿下自有吩咐?!?/br> 春泣手捧錦匣,冷冷一笑。 她本就看不慣長庚,再加上昨日護(hù)主不利,此時火氣更大,耐不住諷刺道:“怎么,殿下的鸞旨也輪得到一個閹人來傳達(dá)了?還是你自作主張,替殿下說的話?” 我堂堂護(hù)衛(wèi)軍首領(lǐng),出仕怎么也有個宣節(jié)校尉可當(dāng),一個男人也配與我同列?更不要說長庚連男人也算不上,充其量是貴婦們房內(nèi)玩物,何來的膽量給我下令! 長庚沉聲回道:“大人如有疑慮,煩請自行詢問殿下?!?/br> 春泣瞪著長庚陰媚的臉,咬牙道:“你莫要以為自己上了殿下的床便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你這閹人膽敢為害殿下,我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長庚不敢?!遍L庚后退半步,俯身作揖,滿臉的恭順柔和。 春泣咀嚼著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滋味,一肚子火氣沒處發(fā),徒在腹中翻騰。她冷哼一聲,道:“男人就是男人,愚鈍不堪,比不得女子聰慧……而閹人,連男人都不如。” 語落,她轉(zhuǎn)身喚人來將錦匣包起,不愿再多看這陰陽怪氣的家伙一眼。 待到陸重霜出殿上馬,已是五更一刻。 今日無霜雪,卻冷的厲害。寒風(fēng)混雜著重霧流竄在仍顯寂靜的都城,天厭厭地悶著,隱約能瞧見遠(yuǎn)處提著燈籠、舉著火把趕來上朝的官員們,跳躍的火在夜霧里拼接成閃爍的紅星。 今年的長安寒得早,多霧多風(fēng),卻還未落雪。 高官騎馬上朝,低官只得步行,百官需于五更五刻前到達(dá)大明宮南邊的望仙、建福門外,如若遲到,輕則挨罵罰款,重則入獄判刑。 但行進(jìn)至鸞和年間,朝紀(jì)松散。受寵的大臣時常躲避朝參,前來上朝的官員也有不少無視禮法?;虮寂苌系?,爭搶班位;或談笑喧嘩,交頭接耳。 此時大楚仿若一個逐漸下陷的奢華宮殿,表面望去的確金碧輝煌,但細(xì)細(xì)去瞧便能看見搖搖欲墜的房梁。 “殿下可吃胡餅?”春泣身后背錦匣,一手牽韁繩,一手拿著從房內(nèi)順出來的胡餅?!吧铣疤钐疃亲?,省得餓著。” “一大早的,你從哪兒來的胡餅?”陸重霜反問。 “昨日無聊,騎馬去西市買的?!贝浩?。 她是實(shí)打?qū)嵉奈浞颍糜瞄L朔、擅騎馬,生一張明艷可人的臉和直來直去的脾氣。從長安跟隨到雁門關(guān),再從雁門關(guān)回到長安,給吃、給喝、給該給的賞賜,她便無半句怨言??v然有時在小事上沒規(guī)矩,但在大事上從未含糊。 陸重霜斜睨她一眼,輕笑道:“羅裙花色甚美?!?/br> 春泣垂眼瞧了眼石榴紅的裙衫,沒心沒肺地笑道:“謝殿下夸獎?!?/br> 她緊接著說:“殿下也該添新衣了,不幾日便要過節(jié),該早早備好衣飾。西市新來了群胡人商隊(duì),我昨日去,瞧見不少女眷在那兒看布匹,還有兩個小姑娘差點(diǎn)為血牙色的緞子打起來,我尋思著應(yīng)該不錯。” 春泣一個勁兒地?cái)x掇主子買新衣可不光是為了陸重霜,也為自己。 晉王府主管名為葶花,治家甚嚴(yán),衣食住行皆不得僭越。介于主子衣飾簡練,屬下亦要節(jié)儉,不得隨意增添衣飾,不得招搖過市,不得有財(cái)外泄,不得欠債賭坊,不得沉湎花街。 這可苦了春泣這類貪求享樂的家伙,畢竟在邊關(guān)出生入死了兩年,好容易回到長安還不許錦衣玉食,因而她們這群人在葶花背后偷偷管她叫石女,意思是她為人頑固不化,還喜好穿灰黑色衣物。 在她的管制下,除非主子購置新物,否則晉王府不會給屬下額外購置衣帛首飾。要買東西?自己拿俸祿去買。把逛花街,讓游君陪酒的銅板省下來買新衣。 陸重霜怎會不知屬下心思,只輕輕道了聲好。 馬蹄噠噠,霧氣深重。 陸重霜忽得勒馬,念了句:“前面有人?!?/br> 話音剛落,只見遠(yuǎn)處濃霧中浮現(xiàn)一騎青牛的蓄須老人。他身穿道袍,帶冠,手執(zhí)一柄拂塵。 大楚律令規(guī)定:出家男子可蓄須,不必顧忌男女之別。 可此地乃是長安大道,何來的道士,還騎著青牛? “萬福,晉王殿下!萬歲,未來的君主!”他清亮的嗓音遙遙傳來,如風(fēng)過湖面?!霸改c天同齊,萬壽無疆!” 春泣被這大逆不道的話嚇得膽寒,慌忙斥責(zé):“是何人在此大放厥詞!信不信我剜了你的舌頭!” 道士充耳不聞,只遙望陸重霜,不卑不亢地發(fā)話:“老朽夜觀天象,算得四句,不知殿下可愿一聽?” 春泣抓緊韁繩,策馬橫于陸重霜前,朗聲道:“明年的運(yùn)勢星官早已乘上,殿下不必聽這野道士的胡言亂語!” 道士淺淺一笑,伸手遙遙一指,道:“大人身后背的可是昨夜刺客的項(xiàng)上人頭?” 春泣下意識朝身后摸去,背上的錦匣內(nèi)的確裝著刺客的人頭,此事除去晉王府的一干人,無人知曉此事。 她剛想策馬奔去,將這裝神弄鬼之徒擒來問話,就被陸重霜呵止:“春泣,退下。” “可是!” “退下?!彼貜?fù)。 陸重霜策馬上前,冷面道:“閣下有話便說,直言無妨?!?/br> “四句,”那道士說著抬起右手,伸出四指?!耙辉粺苫笕胗鹆?,二曰太白經(jīng)鳳閣。叁曰流星出中臺,四曰軒轅入紫薇?!?/br> 熒惑入羽林,太白經(jīng)鳳閣。流星出中臺,軒轅入紫薇。 皆是星象。 陸重霜對星宿略有涉獵。她垂眸,粗粗解卦,得到的是這四句:軍隊(duì)起火,皇宮兵變,宰相失職,后宮作亂……皆是不祥之兆。 正當(dāng)她還想追問,抬眼,那人已如呼吸融化在霧中般消散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