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倚孤城(六) p⒅n.cм
半途給先帝草草張羅起來的棺槨運送至長安城外,已是日暮。城內四處掛上白幡,城門口迎接先帝的臣子們亦摘去首飾、身著青縑衣,陸重霜端坐輦輿,眺望遠方,靜靜等待殘陽的盡頭浮現(xiàn)出那一列等待已久的車馬。 血日下陷,大片大片的赤霞凝作可怖的濃紫。 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眾人眺望,便見舉著白幡的車隊緩緩駛近??諝夂盟茰×?,人人大氣不敢出,唯聽郊野的烏鳥一聲聲亂叫。 車近,還未停穩(wěn),陸重霜抬手,讓身側的葶花扶自己下輦,趔趄著上前。她哀叫兩聲,手撫到棺槨,倚著那架在拖車上的棺材木倏忽大哭起來。 好凄楚的哭喪聲兒,顫抖且哀拗,直直朝天上升去。 一股淡淡的腐臭透出木板,烏鴉聞到氣味,紛紛振翅,盤旋在棺材之上。 嘎——嘎—— 群臣眼看地,愣愣聽著年僅十七的圣人靠著棺槨撕心裂肺地大哭。沉念安立于最前,面色鎮(zhèn)定地緩步而上,沖陸重霜行了個禮。 “圣人節(jié)哀?!彼馈?/br> 正在此時,陸憐清被同行的騎兵一左一右提著胳膊下來了。她身披喪服,發(fā)髻散亂,雙足落地時一軟,險些沒站穩(wěn),幸而兩位騎兵力道大,及時將她提了起來。 依禮,子喪父母為斬衰,“五服”中最重,需叁日不食,以告哀思。fúτáχs.cǒм(futaxs.) 陸憐清半途得知鸞和女帝駕崩多日后,驚懼交加,本想趁夜逃走,卻被陸重霜特意安排去看管她的神武軍騎兵截下,關在車內。叁日未食,單靠清水度日,又一路快馬加鞭回京,她脫力到說不出話,挪著碎步走到陸重霜跟前,恨恨地瞪著她,說不出話。 “阿姊,”陸重霜哽咽著喚了聲,朝她伸出手,“meimei不孝?!?/br> 陸憐清雙手顫抖著扶住陸重霜遞來的胳膊,干裂的唇瓣張了張,渾身毛孔都像針刺著。 陸重霜反握住她的手腕,含著淚,高聲道:“meimei本想送阿娘去長安安度晚年,誰曾想半途竟出了這等事,阿姊你可知我心痛。” 群臣連連勸慰:“圣人注意身子,圣人注意身子,人死不能復生,還望您節(jié)哀順變。” 陸憐清想抽出手,反倒被陸重霜抓得更緊,她后背發(fā)著冷汗,貼近她,咬牙切齒道:“陸……重霜,你不得好死?!?/br> “呵,你能把我如何?將我從皇位上趕下去?”陸重霜盯著她,聲音輕輕的,面上細眉微蹙,眼角淚水未干,儼然哀痛欲絕的模樣。 陸憐清望去,只覺毛骨悚然。 “說不出話就滾回府邸,護喪的事很多,哪件都少不了你?!标懼厮f著,松開她的手腕,手臂揚了揚,示意車馬準備進城。自己拭著淚,攙著葶花的手,坐上車輦。 陸憐清一陣惡心,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扶著縈繞著腐臭的棺槨,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沉念安瞥了她一眼,俯下身,得體地朝她行了個禮,隨陸重霜去了。 先帝的靈柩入城,設好靈座,便要向四海發(fā)喪,并派使者向四夷告喪。鎮(zhèn)守邊關的重臣不得離任赴哀,但身為宰相的夏鳶理應馬不停蹄地回京奔喪,可再如何趕,也要十天八天。圣人依禮罷朝叁日,諸事不閱,期間一切事務,全憑沉念安定奪。 事發(fā)突然,雜事多到能壓死人。 沉念安一只腳邁入政事堂,便聽里屋嘰嘰哇哇一陣吵鬧。 她頭昏腦漲,多好的脾性此刻也被壓得急躁,便提起裙擺,幾步闖入其中,呵斥道:“吵什么!我們是第一天來做事兒?規(guī)矩呢?!?/br> “沉相,您不知,”一個人影晃到跟前,是鴻臚寺卿李柚。向四夷告喪由她負責,這兩天忙下來,臉色也發(fā)著灰?!敖裨缡ト松磉叺呐匍L出來透了點消息,說圣人哀思過度,想隨先帝去皇陵守喪?!?/br> 沉念安愣了愣,心里暗暗道:她好好的,守什么陵?依她和先帝的情分,能依禮罷朝叁日,二十七日釋服便要謝天謝地,這是著了什么魔,要拋下她們這幫大臣去守陵? “瘋了,瘋了,全瘋了?!倍Y部尚書在喊?!案鞑恳龅氖略缫雅诺矫髂觊_春,考察拉滿,圣人現(xiàn)在說要去皇陵守喪,撒手不理朝政,不就是要把我等往死路上逼?她要真去守喪,我就去陪葬,橫豎不差?!?/br> “你說這些有用嗎?”旁邊一個緋袍官員接話了,“當務之急是把圣人勸回來?!?/br> “怎么勸?拿什么勸?從來只有圣人奪情起復,哪有臣子反過來奪圣人的情?!?/br> “那怎么辦,干坐著?” “還是殺了我吧,于家一倒,多少事折回到夏宰相手里,這一天天事多得我月事都沒來。” “月事不來……你月事不來,你的月事假不還是用去歇家里了?!?/br> “少說風涼話,圣人真走了,你太府寺的日子也好不了!” 沉念安太陽xue突突跳,急忙喊:“靜一靜,都靜一靜?,F(xiàn)如今只是女官長出來透了消息,到底如何,還不一定。我即刻入宮面圣,有了消息立馬通知諸位。還望各位同僚咬咬牙、使使勁,手頭的事加緊做,耽誤什么都不能耽誤了先帝的喪事?!?/br> 有了沉宰相的話作定心丸,在座的多少安下心,紛紛拜托她想法子勸回圣人。 末了,李柚出面說請大家去平康坊吃飯,大伙兒聽了,也覺得肚子里空蕩,便紛紛熄下嘴邊的抱怨,提上氅衣隨李柚出去,余下要談的,也放到餐桌上去談。 沉念安存了一絲怕,怕陸重霜動真格,遂推了飯局,轉身往皇宮去。 宮中因喪事,各處系上白布,秋風蕭瑟,吹得告喪的布條恍如紛飛的碎雪。 沉念安行至殿內,隔著防風的簾幕,朝陸重霜行過禮。 “有事?”陸重霜道。 殿內的女婢正在收拾羅裙,艷麗的裙衫層層堆迭,融成一大團亂影。先帝駕崩,新作的冬裝全得收好,換作素衣,等圣人服喪期滿再取出。 沉念安瞥過,沉默了一會兒,道:“圣人打定主意要為先帝守皇陵了?” 陸重霜不答話,反問她:“你覺得?” 圣人這是有麻煩事兒需要人來背的意思了,沉念安在心里嘆氣,面上斟酌著詞句答:“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圣人叁思。” “我逼宮已是不孝,眼下先帝又因我的決定暴死途中,沉宰相,我為難。”陸重霜淡淡道。 沉念安應了一聲是,隱約猜到她的心思,試探道:“圣人是為天下,迫不得已,先帝子女眾多,不如請合適的皇子皇女替您盡孝?” 陸重霜聲音恍惚間帶了一絲滲人的喜意,“誰來替。” 沉念安聽她這一句話出來,肩上重擔霎時輕松了不少,隨之心里萌生了一絲無奈。她半晌沒吭聲,不知自己是否該說出那句危險的話。 “沉宰相來得很急,沒拿定主意就跑來見我了?!标懼厮偷靡宦曅?。 沉念安長吁,行禮道:“吳王陸憐清深受先帝喜愛,她去守陵,想必先帝在天之靈會滿意的。” “自己說的話,要記牢,”陸重霜道。 她此回的話音真切地帶了些笑意,沉念安稍稍抬起臉,望見她軟簾后那雙安靜的眼眸,冷若寒冰。 沉念安俯身拜了又拜,趨步退離。 待出宮,她思來想去,還是沒親自去平康坊知會那幫同僚,怕風聲走漏到吳王耳內,只招招手叫來一個親近的小婢,讓她代自己去一趟平康坊,說圣人態(tài)度不明,她猜不透,要想挽回,怕是要另想一個法子,從中周轉周轉,學蕭家那樣,替圣人排憂解難,找個合適的人圓了她作孝女的心。 沉念安自認為是個差不多的官,面上不多笑,做事中庸。她不似夏鳶,沒靠山,不能一昧阿諛,亦不能一昧剛直,故而這么些年下來,一步步從地方官做到大楚的侍中令,她事事點到為止,差不多便算。 鸞和帝不愛聽政事,她便不說,只是在夏鳶同于雁璃沖突時,出來當折中的那個,吊著百姓們的一口氣。鳳澤帝勤政,她便多說,只是陸重霜并非仁君,多少邪性,逼宮、殺于家、壓蕭家,如今又要把吳王趕去皇陵。這樣的人,要么開創(chuàng)千古盛世,要么淪為亡國之君。 沉念安思索著,拿不定主意。 風一陣一陣迎面吹,她攏了攏衣領,覺出點透骨的寒。 傳話的小婢帶著牌子一路跑進平康坊內的食肆,屋內烤著火,李柚請去吃飯的官員們還沒結束,一面切著羊羔rou,一面閑談。先帝駕崩,天下縞素,她們也連帶著不能飲酒聽曲,身著素裳的貌美男子進進出出,嫻靜地給各位貴人布菜。 李柚最先瞧見那傳話的小婢,揮手叫她進屋。 小婢一五一十將沉念安托她帶的話復述過去,屋內七八位貴人同時噤了聲,十來只眼睛彼此望了望,又落到了眼前的碗筷。 不知是誰先咳嗽一聲,打破了室內的沉靜。 “沉宰相這是擊鼓傳花了,”另一人順著那聲咳嗽的余韻,開了口。 “她既然已經見過圣人,想必心里有譜,”又一人道,“一起出頭至少比一人出頭容易?!?/br> 忽而有人輕輕笑了聲,執(zhí)起筷子去夾羊羔rou,道:“夏宰相探親去,再趕也要七八日,我們還是要先活過這七八日?!闭Z落,筷箸與瓷碗相碰,脆脆的響。 “說的輕松,到時候誰起奏議,又以誰的名頭送?”某個聲音低低念叨,可屋內太靜,再低的呢喃都能分出是誰。 此話一出,屋內再度陷入死寂。 的確,現(xiàn)在大家是蠻和氣,可真到要起草奏議,去擔逼吳王陸憐清去守皇陵的罪的時候,怕又個個唯恐避之不及,你推我,我推你。 “既然如此,不必署名,”是大理寺卿戴弦說話,“每人一份,全混在一起,讓沉宰相親押進宮?!?/br> 她的意見還算公道,眾人嗡嗡幾聲,與平日要好的同僚耳語幾句,不一會兒,便拿起筷子吃沒結束的飯。李柚嫌屋里悶,借口出去,戴弦看她出去,也跟著她一起到外頭吹風。二人憑欄遠望,愁云慘淡,灰沉沉的天幕壓在頭頂。 “快入冬了。”戴弦道。 “是啊,又一年,”李柚輕輕笑,“看著變了許多,又好像什么都沒變?!?/br> “話說你在地方的時候,和圣人見過,是吧,”戴弦轉頭,看向她,“你覺得圣人,如何?” “果決且執(zhí)著,”李柚答,“凡她想做的事,一定會做到,不管中途要付出多少代價?!?/br> “聽來你像是在勸我一定要順圣人的意思?!贝飨乙残Α?/br> 李柚道:“你就這么想吧,至少守陵這件事,我們只能這么辦?!?/br> 一干人拿定主意,當夜挑燈將提請吳王代圣人盡孝的奏議擬好,請沉宰相親押呈入宮內。葶花女官長將奏議收下,轉交給圣人,拿到手,陸重霜一一看過,沒吭聲,吊著外頭那幫大臣。 等再度上朝,陸重霜斬衰在身、粗麻束發(fā),叫葶花上前念了一篇哀悼鸞和帝的祭文。念完,先哭,哭得梨花帶雨,聲聲凄切不可聞,說自己是如何不孝,愧對先帝生養(yǎng)之恩。她使勁哭了會兒,才在一聲聲圣人節(jié)哀中,脫力般暫歇下。 她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哀痛地端坐高位,同滿朝文武講前朝如何亡國,說大楚如何建朝,自己的先輩又是如何殫精竭力,讓大楚百姓安居樂業(yè)。引經據(jù)典,浩浩湯湯,天下興亡的道理,似要全在今日同她們講盡。 一些不知情的臣子有所感懷,也掩著袖子嗚嗚哭起來。沉念安在前,勸也不是、哭也不是,其余宰相心里七上八下,伸長脖子等圣人拿刀,將她們呈上去的奏議當rou切。 不多久,陸重霜抬手,命葶花把奏議送上來,又是一篇篇牘。 讀完,陸重霜悲切道:“言有窮而情不可終,先帝駕崩,朕方知母女之情,豈是外物所能斷絕。本想去先帝陵前盡孝,以來彌補昔日過錯。但正如諸愛卿所言,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如此,便隨了爾等的心意,請吳王代朕盡孝,替朕去陵前告慰先帝的在天之靈。但阿姊膝下還有一位年幼的女兒,讓她隨母親守陵,朕于心不忍。還請諸位愛卿容朕徇私,將那親外甥女接入宮,親自撫養(yǎng)?!?/br> “陛下圣明!”不知是真是假的贊頌之聲,排山倒海般涌來。 葶花當即接令,協(xié)同龍武軍,親自帶女官到吳王府給陸憐清送旨??祚R加鞭趕到陸憐清住處,府邸大門緊閉,葶花也不含糊,徑直叫人撞門。 哐哐一陣巨響后,府內的女婢前來啟門,見門外兵馬,嚇得一抖,正要轉身回去稟報陸憐清,先一步被葶花手下的女官捂住嘴,拖到門外。 葶花滿意地點點頭,領身后的軍娘子入府。 陸憐清因路上餓了叁日,身子弱,正歇在屋內。一旁是府內的奶娘,奶娘懷中抱著她還未足歲的長女。 她聽外頭隱約傳來幾聲急促的叫喊,下一秒,臥房門被砰得推開,懷中的女嬰被這聲巨響驚醒,嚇得哇哇大哭。 葶花緩步而入,掃過屈膝行禮的奶娘與懷中啼哭不止的女嬰,又對床榻之上的陸憐清行完禮,直起腰,道:“婢子奉旨前來,請吳王接旨?!?/br> “什么?”陸憐清不敢信,下意識反問。 葶花不理,雙手展開敕旨,開始宣旨?!伴T下……” 陸憐清發(fā)著抖,在眩暈中勉強聽完,心里仍是不敢信,落地便要去搶來看。葶花不避,手一松,那敕旨輕飄飄落地。 陸憐清匍匐在地,指著絹黃紙作的敕旨一字字讀。 那起頭明晃晃寫著“門下”二字,末端,宣者、奉者、行者一一在列。 “詔書如右,請奉?!陛慊ɡ浔貜椭钅┨幋呙愕淖志?,道,“吳王殿下,請吧?!?/br> “殺母,殺姊,還要搶我的孩子……”陸憐清冷笑兩聲,忽而站起,顫抖的手拽住葶花的衣領,她急促的呼吸幾乎要噴灑在葶花的面頰,一字一句都咬著牙?!澳氵@狗奴才,回去告訴陸重霜,我陸憐清會好好活著,活到看她遭報應的那天!” 說罷,她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了兩個響頭,使出全身的氣力高喊一聲:“謝陛下成全!憐清叩謝圣恩!” 葶花冷著臉,撫平衣襟,向身后同行的龍武軍使了個眼色,叫她們將奶娘與吳王的小女一同帶回宮去。 敕旨已遞,人也轉交龍武軍,葶花收拾隊列,回宮去向圣人述職。陸重霜下了朝,在翻奏議,見葶花來,輕聲叫她把孩子給侍從,再讓侍從送去沉懷南殿內。 “陸憐清說什么了?”她問。 葶花猶豫了下,老實答:“吳王殿下命婢子轉告您,她會好好活著,活到……看您遭報應的那天。” “咒我遭報應?”陸重霜輕慢一笑?!八才洹!?/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