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來，就是聽這無聊透頂?shù)拈e言碎語？”裴長寧很是不耐。

    “勿急，勿急，”林秋寒學(xué)著那說書先生的口吻道，“我辦事可曾叫你失望過？你且往下聽。”

    裴長寧卻凝視著樓下那道倩影，她等的人到了，是個市井青年，正同她說著什么。

    他黑著臉，那潑皮看她的神色叫他厭煩。

    “再說這二房，崔昉是個好色之徒，房內(nèi)凡是有點姿色的都叫他yin了個遍。小妾是一個接一個的納。那劉氏理虧，只得忍氣吞聲。前些日子，還為了這事逼死了個丫頭。嘖嘖，這人命在他們看來輕如草芥?！?/br>
    “方才說了，二房雖無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卻多。好些個已經(jīng)娶妻生子，這其間嘛，大伯同弟媳、叔叔同嫂子的腌臜事，亂如麻。”

    “……”

    “上梁不正下梁歪，據(jù)說崔昐因為同人偷情被休，帶著兒子陳墨言投靠娘家。這陳墨言也有樣學(xué)樣，竟同崔府的一個女兒有了私情……”

    說書人猛地頓住，見下面漸漸sao動起來，“快說！快說！跟誰？”

    他很是得意，才接下去說道：“你道是誰？就是三房獨女崔琰?？蓱z這崔旸夫婦當(dāng)年濟(jì)世救人，不幸死于瘟疫。不想這崔琰疏于教導(dǎo)，老太君在世時極寵，養(yǎng)成了刁蠻任性的性格。簡直目無尊長，虐待下人。唉……”

    裴長寧再也不想耗下去，起身要走，卻被林秋寒止住。

    “你到底說不說？”他瞥向他。

    “這正說著的，是誰？”林秋寒盯著他的眼，看他的反應(yīng)。

    裴長寧瞥向說書人，又看了眼那個身影，“崔琰？”他深如寒潭的眼眸泛起些許波瀾。

    林秋寒不去理他，卻將雙手架在欄桿上，一雙探究的眼盯著崔琰看，“你說這姑娘的心是什么做的？這樣被人說得一無是處，竟毫無反應(yīng)，就像跟她全不相干似的?！?/br>
    樓下崔琰面不改色，充耳不聞，又似乎這只是別人的故事。

    “說?！迸衢L寧復(fù)又坐下，等著林秋寒開口。

    “哎，先說好。赤焰湖那邊發(fā)生了人命案，你若同我一起去，我便說?！?/br>
    “你這是在跟我講條件？”裴長寧并不看他，手中的瓷杯瞬間化作齏粉。

    林秋寒咽了咽口水，好看的唇角立時上揚(yáng)，“這是邀請，邀請。再說了，你身為南臨王府世子，疑難案件也是你分內(nèi)之事。”

    說完，他斂色正襟，一改吊兒郎當(dāng)?shù)哪?，“崔南心就是崔琰。?dāng)年同濟(jì)堂沈老堂主與崔旸交好，崔旸夫婦出事后，老堂主便將崔琰收為徒兒?！?/br>
    他瞥了眼裴長寧，瞧出他眼中的疑慮，接著道：“縱然那說書人滿嘴放炮，但有一點他說對了，崔家老太太的確寵愛崔琰。但她死后，崔琰處境艱難，全崔府的人都相信是她偷了老太太的翠玉佛，還對她施了家法，可這丫頭被鞭了二十大鞭，愣是不認(rèn)錯，腰桿挺得筆直，在祠堂一直跪倒暈死過去?！?/br>
    “嘖嘖，”他看見裴長寧眼中一點一點冷下去，“好倔的丫頭！自那以后，她被趕至崔府的偏院。這倒合了她的意，方便她外出行醫(yī)?！?/br>
    二人又向崔琰看去，她卻不知何時離開了，那市井青年亦不見了蹤影。

    “不……”還沒等林秋寒叫出那個“好”字，對面一道青影閃過，裴長寧早已越國欄桿下樓去了。

    噫——這是？真是奇了……

    ☆、孤女處境

    一經(jīng)飛紅雨，千林散綠蔭。

    城郊，朵朵紅英，像是墨染的畫，點綴在滿目綠波里。只待煦暖的微風(fēng)拂過，揚(yáng)起漫天嫣紅。

    崔琰跟在那人身后，無心留意醉人的春景?！斑€有多遠(yuǎn)？”她終于覺察出有些不對勁，此地太過偏僻。

    “怎么？小娘子，這么快就等不及了？”那潑皮用手抹了下嘴角，轉(zhuǎn)身朝著崔琰走去，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崔琰身上游移。

    “你不是鏢局的人？”崔琰驚覺。

    “現(xiàn)在才想通可遲了，那日我不過是路過那，就被你當(dāng)作鏢局的人?！睗娖げ粦押靡獾匦α?。

    “可你說見過那朵藍(lán)蓮?！贝掮祷?。那日，她想去鏢局托人查找那藍(lán)蓮的線索，恰面前這人路過，說可以幫忙，她竟錯信了他。

    “哈哈，”她眉間的懊惱更加激起了他齷齪的欲望，“雖然是丑了點，但爺不嫌棄。放心，爺會好好疼你的?！?/br>
    他一點點向她逼近，她緊張地往后倒，忽地抓起一把塵土像他撒去，轉(zhuǎn)身便跑。

    那潑皮躲之不及，瞬間被迷了眼，但很快便沒事，緊跟著追去。

    崔琰拼命地跑，不時向后看，忽地撞上了一堵結(jié)實的胸膛。尚來不及抬頭，便被那人一把扯住擋在身后。

    裴長寧上前扼住那潑皮的脖子，修長的手骨節(jié)泛白。直到那人臉色紫漲，才松開手。

    “滾?！迸衢L寧理了理衣袖，嫌惡地瞪了他一眼。

    “多謝?！贝掮鼜?qiáng)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

    裴長寧見她還是那副孤清的樣子，想起她看著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這么容易就跟著一個看起來就不是好人的人到了如此僻靜之地，不禁大為光火。

    溫?zé)岬男靥?、?qiáng)有力的心跳，想起剛剛撞到他時的情景，崔琰不禁面紅耳熱起來。

    她有些失望地看著那團(tuán)青影，救了她，卻連句話都不屑得說。終究，他還是因為無意于她才不來的吧？

    崔琰回到家，隨即換了身桃花紅的襦裙，讓阿窈給她梳了個垂掛髻，頂上一朵粉晶花插，垂發(fā)彎彎疏疏地覆在額前。

    暖風(fēng)微醺，春色正好。深閨有女，身姿窈窕。

    “小姐，”阿窈盯著梳妝好的崔琰，“你真好看！”

    崔琰婉轉(zhuǎn)而笑，起身道：“走，我們出去走走?！?/br>
    “你是說？”阿窈納悶，小姐今日怎么了？

    “明日我要出趟遠(yuǎn)門，今日在他們跟前轉(zhuǎn)轉(zhuǎn)，免得突然想起我來，闖來壞了事。”

    “小姐要去哪？”

    “赤焰湖?！?/br>
    “赤焰湖？那么遠(yuǎn)的地方??！可有兩天的路程呢！這荒郊野嶺的，小姐一個人，怎么……”

    “不妨事，爹娘在的時候常常帶我出去游歷的?！笨粗慕沟陌Ⅰ海税阉勰鄣哪樀?，“放心，那邊長著幾種特別的草藥，我去采了便回。”

    只有同阿窈在一起時，她才會毫無防備，顯出小女兒態(tài)來。

    崔琰出了院門便作弱柳態(tài)，用帕子捂住嘴，時不時地咳上兩聲。阿窈會意，趕忙上來扶住她。

    “小姐，你可慢著點，今日才剛能下床。”

    才剛剛掌燈，正是各處請安的時候，就得這時候出來才好。

    主仆二人行至榮源堂，聽門的小丫頭見了崔琰，很是吃驚。不情不愿地去通報。

    崔琰立在院內(nèi)，有些怔忡地盯著燙金的“榮源堂”三個大字，這里就是祖母生前住的地方，她每日里不知道要來多少次。祖母去世后便由大房所居。綺羅園便是緊挨著榮源堂后的院子，如今是崔瓔住在里面。

    地方還是那個地方，卻讓她生出面目全非的感覺。

    小丫頭來請，崔琰方才回神，隨她進(jìn)了屋。環(huán)視屋內(nèi)，崔瓔正領(lǐng)著幼弟幼妹們齊齊坐著。見了崔琰，不由得輕哼一聲扭過頭去。

    崔琰心內(nèi)冷笑，她到底恨自己什么呢？

    “大伯母?！贝掮?guī)矩地行禮。

    瞿氏見崔琰氣質(zhì)清冷，便是行晚輩禮，也是孤高的模樣，好似誰也不在她眼里，不禁滿肚子來火。

    簡直跟當(dāng)年的董氏一模一樣！

    “難得見你過來，可是有什么事？”瞿氏淡淡地問。她是個矮胖的婦人，面粉似的臉，嵌著一雙小如豆的眼，看起來滑稽可笑。

    “侄女自前幾日染疾，至今未愈，”崔琰輕咳了幾聲，“雖說是個過人的毛病，按理并不該隨意走動。但有一事，今日不得不過來回稟大伯母?！?/br>
    瞿氏駭然，身子不禁后仰，示意丫頭婆子們將年幼的公子小姐帶出。

    “何事？”瞿氏并不請她坐，只待她快快說完便走。

    “自半年前起，我的月錢便不曾拿足。本也無妨，可如今接連要吃藥，一時半會又好不了。還請伯母……”

    “崔琰！”崔瓔騰地起身，“你還當(dāng)是從前祖母在世時縱得你無法無天嗎？你不是清高嗎？怎么……”

    自小她便恨她，恨她有一副好模樣，恨她有一對好父母，恨她最得祖母的寵，恨她雖身在崔家卻孤傲得如一朵青蓮。

    “住口！”瞿氏假意訓(xùn)斥道，小眼珠飛快地轉(zhuǎn)動了兩下，粉白的臉上勉強(qiáng)堆起笑，“阿琰，你也知道，崔府如今哪能比得當(dāng)年。如今我主持中饋，實在是一日難似一日。灶里的柴、繡繃上的針，哪一樣不要算計著過？你們姊妹們還都未出閣，我這心里啊總像有塊石頭壓著，可曾有一日好覺可睡？你說你月錢短了，就我們這里，還是我自己的貼己拿出來使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覷著崔琰，卻見她面上毫無松動之色，只得恨恨地說道：“雖然如此，但病是萬萬拖不得的，這樣，伯母想法子從其他項里暫且挪出幾兩銀子，一會便差人給你送去，如何？”

    “如此，便多謝大伯母了?？瓤取?/br>
    待到崔琰離去，崔瓔甚是委屈地向瞿氏說道：“母親，她如今一個孤女，你還怕她？女兒方才是替你教訓(xùn)她！”

    瞿氏皺眉，“別看她如今只身一人，卻是個難糊弄的。之前翠玉佛的事你還沒看出來？先順著她，無妨。拿捏她的日子，還在后頭呢。急什么？”

    崔瓔細(xì)細(xì)地品著瞿氏的話，突然明白過來，“母親是說？”

    無父無母的孤女，終身大事自然是握在伯父伯母手中……

    崔琰以找崔瑤為由，在二房慶福堂逗留了會，也算是露了個面。

    劉氏同瞿氏不同，喜怒哀樂全部顯在臉上，這樣如何斗得過瞿氏？聽說崔琰從榮源堂來，一下子來了精神頭。阿窈是個機(jī)靈的，添油加醋將方才發(fā)生的事說出來。

    劉氏聽說后像遇到知音般，拉著崔琰絮絮地說個不停，全是指責(zé)瞿氏的話。

    崔琰很是不耐，便說出自己染了時疫，恐傳給他人。劉氏登時變了臉，下了逐客令。

    崔瑤倒是留崔琰在房里敘了會話。她是眾多姊妹中唯一和崔琰走得近的，懦弱善良。只是……

    崔玥同崔瑤一樣都是妾所生，但崔玥因年長，被劉氏養(yǎng)在身邊，要強(qiáng)卻又心志不堅。

    上一世，崔玥與崔瑤因陪劉氏去寺廟進(jìn)香，途中出了岔子，兩人都被莫家大公子莫齊瞧見，莫齊相中崔瑤，意欲提親。崔玥聽從崔瓔讒言，合謀毀了這樁婚事。崔瑤為此深受打擊，可憐金玉一般的女子死在了最好的年華。

    夜華如水，崔琰仰頭，看見顆顆璀璨的星如寶石般綴在絲緞般的墨色天空。她聽見不遠(yuǎn)處笑語晏晏，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這一世，她絕不會讓這件事再次發(fā)生。

    崔琰自晨光微曦的時候便出發(fā)，在大宅子里關(guān)了許多年，走遠(yuǎn)路倒有些不適。

    剛剛過午，崔琰腳上就起了泡，便坐在路邊休整片刻。又不敢耽擱太久誤了投宿，只匆匆吃了個饅頭便起身趕路。

    背上藥箱，還沒走幾步，便聽見身后有馬蹄聲。崔琰往路邊靠了靠，好讓馬隊通行。

    “崔大夫！”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崔琰回頭，見林秋寒勒住韁繩騎在馬上，旁邊便是裴長寧，后面跟著幾個衙役。

    陌頭車馬去翩翩，白面懷書美少年。這兩人到哪都特別扎眼，還偏偏到哪都一塊。

    “崔大夫，又見面了。你去哪？”林秋寒問。

    “赤焰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