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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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向前兩步,盯著他那張灰撲撲的臉看了許久,忽然,她欣喜地叫出了聲:“你是……陳伯伯?” 那人連連點頭,開心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她看著他臉上因為開心而皺起的紋路,不禁一陣心酸,時光如刀斧,沒有人可以逃脫被鑿刻的命運。 “長寧,”她招呼裴川,“這是陳伯伯,我爹娘的故交,當年威武城鬧瘟疫的時候,就是他冒死將我送出城去的?!闭f著,她又向著陳伯道,“陳伯伯,這是我的夫君?!?/br> “我猜到啦!剛才在香市口就看他對你百般殷勤……”他瞅著裴川擺出長輩的架子道,“叫什么名兒?。俊?/br> 裴川恭敬地行了禮道:“晚輩裴川,方才多有得罪?!?/br> 陳伯張大了嘴巴,驚訝地看向崔琰,見她只是微笑地點頭,不禁有些發(fā)慌,可又舍不得長輩的臉面,便嘟噥了一聲:“長得還行,功夫倒是不錯……” 他們將陳伯一起帶至軍衙,稍微休整后,崔琰和陳伯講了好一會話。他是在香市口做藥材買賣的,為人豪爽義氣,和她爹甚是投緣,后來瘟疫四起的時候,他也幫了不少忙。 想起當年,他不禁感慨道:“你長得真像你娘,你們一出現(xiàn)在香市口,我便認出了你,只是不大敢相信,那時你還是個小姑娘,匆匆一別,已經(jīng)十一年了,我根本沒想過有一天你還會到威武城來……” 說起她娘,她眼眸暗了暗,強忍著酸楚問:“陳伯伯,我一直都很疑惑,我走的時候我爹娘還是健健康康的,怎么突然就說染了疫呢?當年的疫癥雖然兇險,但是病程長,從初發(fā)病到病重少說也要十日的時間,可后來聽說他們不過幾日就……陳伯伯,他們真的是染疫……死的嗎?” “這……”陳伯猶豫地看向裴川,這些年來他心里一直藏著個大謎團,對她說自然是沒問題,可是這位世子爺就…… “陳伯伯,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對不對?”她哪里知道他的顧慮,只是催促著。 倒是裴川上前拍了拍她的背,轉(zhuǎn)而向著陳伯道:“陳伯你但說無妨,晚輩既是阿琰的夫君,若當真岳父岳母之死有什么隱情,便一定會查出真相,為他們討一個公道!” “唉——”陳伯長嘆了一聲,“其實當年你爹娘已經(jīng)成功研制出了治瘟疫的藥方,他們像是預(yù)料到會有不測一般,就拜托我?guī)е幏胶湍愠隽顺牵€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要將藥方交到可靠之人手中。什么是可靠之人?所幸我?guī)е愠龀侵蟊阌龅搅饲皝碇г耐滠?,我因為惦記著你爹娘,便將你和藥方交給了那威武軍領(lǐng)頭的將軍?;爻呛螅壹纯腾s去你們的住處,卻發(fā)現(xiàn)……他們不見了蹤影,當時城中亂極了,根本打探不到消息,還是鄰居告訴我說他們?nèi)旧狭宋烈摺懒恕?/br> 他本不敢看她,只是自顧自地一直說,可是說到這里,他突然就激動起來,“如你所說,這怎么可能呢?從我們出城到我再回去,不過三日時間……鄰居還說是官府的人來將尸體抬走的……” 她早已是淚眼婆娑,卻還克制著,“陳伯伯,你知道他們葬在哪里了嗎?” 他無力地擺了擺手,眼神呆滯,臉上滿是傷痛,“官府的人說……得了瘟疫的人都堆在一塊……燒了……” 她一個趔趄,無力地掩面伏在裴川懷里,小聲地啜泣著,不斷涌出的淚打濕了他的長衫。 裴川心疼地擁著她,面色沉郁,腦中卻閃過了許多猜測:若當真是被人殺害的,那對方一定是最不想讓藥方公之于眾的人,最不想讓威武城的瘟疫那么快平息的人,也就是最想借這場瘟疫拖住南臨王府的人…… 崔琰畢竟是個堅強的姑娘,遇到再大的事情,即便再難過,也會及時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將悲傷壓在心底。短暫的發(fā)泄之后,她又變成了那個清冷、不茍言笑的姑娘。 不管怎樣,與故人重逢畢竟是件令人開心的事情,陳伯在威武城又算得上是個百事通,她立即請求他帶她去拜訪一個名醫(yī),這個名醫(yī)當年與他爹娘也相交甚好,她自然想借此機會得到那醫(yī)者對一些病癥的指點。 他們走后,裴川才來到軍衙的議事廳,剛踏進門,就見林秋寒神色頗為凝重地道:“威武營出事了。” 他當即就想到了他們在城門外遇到的那兩個人,“出了什么事?” “說是發(fā)現(xiàn)一個士兵通敵?!?/br> “通敵?”他輕哼,“怕本就是埋在我軍中的線子吧?!?/br> “?。俊?/br> 正說著,庾信風風火火走進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他一坐下就咕咚咕咚喝了一茶壺的水,然后長長舒了口氣才道:“世子,今日巡邏的士兵發(fā)現(xiàn)一個叫李淮的偷偷潛進了主帥營帳,不知在翻什么,不過盤問了幾句就動起手來,雖然那人被打成了重傷,可還是讓他逃了……” 他搖著頭,“不過這也不能怪弟兄們,誰知道他掙出了營還有個接應(yīng)的,據(jù)說這個接應(yīng)之人武功極其高強,也不知是哪里的路子,竟然一個人傷了我們十幾個兄弟!”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媽的!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噢,好在只是個普通的士兵,”他轉(zhuǎn)向裴川道,“只知道聽令打仗,并不了解軍中重要之事?!?/br> “既然是進主帥營帳,那無非是沖著布防圖去的。庾將軍,你可發(fā)現(xiàn)失掉什么?”林秋寒問。 提到這,庾信面色稍緩,“那倒沒有,弟兄們和他交手的時候也沒發(fā)現(xiàn)他身上藏著東西?!?/br> 裴川挑了挑眉,讓庾信將還在外面搜尋的將士們撤回來。 “為何?”庾信不解。 “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脫險了,這樣是找不到他們的,”他并未告訴他們他和崔琰在城外救人之事,“而且,我猜戎狄有個人物到了威武城?!辈恢獮楹?,那個身材高大壯碩的身影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誰?”庾信粗聲嚷道,誰敢在威武城興風作雨? “這自有無回去查,秋寒,那五個人的事情有什么發(fā)現(xiàn)?”他問秋寒。 秋寒趕忙將昨日至今的發(fā)現(xiàn)告訴他:“我懷疑這五人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不過究竟是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還不能確定。首先,這五個人都在三十五歲上下,差不多同一時候來的威武城,嗯,大概是十五六年前。其中有兩個參了軍,還有三個就是普通的生意人,一個在東城賣小吃,一個開了個酒肆,一個呢倒騰香料。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查不到他們來威武城之前的那些經(jīng)歷,我估摸著他們的名字身份都是假的?!?/br> “還有,這些人成家都很晚,大概在□□年才陸續(xù)成了家。平時嘛,這幾個人倒沒什么交集。長寧,你還記得他們腋下都有被燙的痕跡吧?那一定是個什么組織的標記。所以,我懷疑這幾個人都曾加入過什么幫會什么的……” 裴川靜靜聽著,突然間他問庾信:“庾將軍,今日那個士兵多大年歲?” “呃,三十四,怎么了?”庾信隨口道。三十四?他又過了一次腦子,這才警覺起來,“世子莫不是懷疑他與那五人之間也有關(guān)聯(lián)?” 裴川沒有說話,放在雙膝上的手指不住地點著膝蓋,可以想見他的腦中正在飛快地轉(zhuǎn)動著。突然,他微微瞇了下銳利冷峻的眼眸,“老戎狄王?!?/br> 庾信和林秋寒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聽他繼續(xù)道:“我曾聽父王說過,被辛顏王推翻的老戎狄王,也就是奴氐的父親,曾經(jīng)精心培養(yǎng)了一批只聽命于他的死侍,這些死侍潛入我朝北境,替他打探消息,執(zhí)行命令。若他們是十五六年前來的威武城,沒多久老戎狄王就被殺了,那么他培植的這些人就成了被廢棄的棋子,現(xiàn)在奴氐又奪得了大權(quán)……” “所以這些人又被啟用了?”林秋寒問。 “這也只是我的猜測而已。”裴川道。 “難怪你說這個被撞見偷東西的士兵并不是通敵,而是敵人的線子。”林秋寒道。 “戎狄!戎狄!這個陰魂不散的戎狄!”庾信忍不住咒罵道,“去年冬天的雪災(zāi)怎么沒將整個戎狄都滅掉?” 崔琰在掌燈時分才回軍衙,顯然是遇到了那位她慕名已久的醫(yī)者,所以情緒相較出門前好了很多。裴川陪她用了晚膳,又聽她說了些關(guān)于那醫(yī)者的話,直到她睡下,他才輕手輕腳出了房門去議事廳。 羅寧早就按照他的吩咐將十一年前那場瘟疫的卷宗送了過來,此時正像個小山一般堆在案頭。 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一頁頁翻過泛黃的卷宗,絲絲縷縷的霉味竄入鼻腔,這是積壓的年歲所造成的陳舊的味道,滿目暗黃,紙張上的墨跡卻依舊濃重,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向翻開它的人講訴那一段慘烈紛亂的舊日時光。 夜色漸濃,屋外偶有野鳥啁啁,小飛蟲在燈罩周圍打著轉(zhuǎn)。裴川捏了捏鼻根,剛剛合上一冊卷宗隨即又翻開另一冊。 這些卷宗并沒有告訴他太多信息,他只在染疫死亡者的名單中發(fā)現(xiàn)了崔旸夫婦的名字,其余收效甚微。不過他并不氣餒,總會有蛛絲馬跡藏在這些故紙堆里。 十一年前的這場瘟疫從開始到他父王領(lǐng)兵前來一直由時任縣令吳桂應(yīng)對局面。這個吳桂自瘟疫后不久便升遷離了威武城,自此官運一路亨通,如今已是京中要員。若說在威武城封城的情況下,誰會有能耐殺了崔旸夫婦,吳桂自然就是嫌疑最大的那個。 至于原因,他心中已經(jīng)有數(shù),看來這個吳桂成了解題的關(guān)鍵…… 腦中正思索著,突然,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急忙前前后后對照著看了幾次,便再次陷入了沉思。 又過了許久,輕輕的叩門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無回疾步進來:“世子,剛剛得到消息,明州主帥羅戰(zhàn)沒了……” “什么?”他猛地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很快這點疑慮就被悲痛所掩蓋。 無回默不作聲,他知道羅將軍和世子的關(guān)系。羅將軍和王爺是生死之交,后來世子十幾歲去北境,最先開始便是在明州跟著羅將軍。羅將軍戰(zhàn)功卓著、治軍嚴謹,世子跟著他學(xué)習(xí)了很多軍務(wù),在刀槍無眼的戰(zhàn)場上更是性命相托。 片刻的沉默之后,裴川才緩緩地抬起頭來,沉痛地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昨日,說是突發(fā)急病?!?/br> 他起身推開門,仰頭看著布滿星辰的天空,“無回,你即刻去請秋寒過來,我去去就來?!?/br> 說完,他邁著不似往常那般穩(wěn)重的步伐回了房。點了燈,只見崔琰側(cè)臥著,大概是屋內(nèi)太過悶熱,他臨走前給她蓋上的薄被已被她壓在身下。 昏暗的燈下依舊可見她如雪的肌膚,他伸手撫了撫她微蹙的眉頭。她額頭有些發(fā)熱但又不像是發(fā)燒,不過是比往常稍熱一點。這一向,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是比從前溫熱了些,但又不是生病的樣子。 靜靜看了一會,他俯身在她臉頰輕吻了下。 阿琰,管他是誰,你爹娘的仇我一定會給你報! ☆、未雨綢繆 當裴川再次回到議事廳的時候,林秋寒已經(jīng)披著件長袍在等他了?!奥牊o回說羅將軍沒了?”一看見他秋寒就迎上去問。 他沉痛地點了點頭,“我要去明州奔喪。” “現(xiàn)在就走?”秋寒已經(jīng)料到他要走。 “對。”他快步走到案前拿起方才看的卷宗遞到秋寒面前,“你看?!彼麑⒕碜谥蟹稚⒌膸醉撘灰环o秋寒看。 秋寒刷地扭頭看他,驚奇地道:“這五個人在十一年前都染過瘟疫?” “嗯。” “這能說明什么?” “不知道,不過是覺得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所以告訴你,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要提高警惕?!迸岽ㄕZ速很快,接著道,“無回留下來,有什么棘手的可以吩咐他去做?!?/br> 秋寒一聽就咧開嘴笑了,反手拍了拍無回的胸脯,“聽見了?他把你派給我了?!?/br> 無回板著臉,甚是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那……崔琰……”秋寒這才發(fā)現(xiàn)沒看見她,估摸著應(yīng)該不會帶她去了。 “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情。”裴川道,“近來她身子好像不大舒服,不適宜再同我顛簸奔波。所以,我把她托付給你?!彼嵵氐赝锖藝谕?,心里還充滿了感激與愧疚。上一世崔琰死后,他像瘋魔了一般走上了報復(fù)之路,后來又在權(quán)力的漩渦里斗得筋疲力盡,所幸還有秋寒一直同他并肩面對著腥風血雨、浮浮沉沉。 這一次,他不會再拉著他走向那個萬劫不復(fù)的漩渦! “放心?!鼻锖當[擺手,朝屋外努了努嘴,“天都快亮了,走吧?!?/br> 接著,他趿拉個鞋將裴川送到門外,看著裴川在晨曦里縱馬遠去的背影,他突然打了個寒顫。四周闃無人聲,可為什么他總覺得這威武城危機四伏呢? 天光大亮的時候,崔琰醒來不見裴川在身側(cè),以為他一早起來去練劍了,卻瞥見他習(xí)武時常穿的那件袍子還掛在衣架上,不禁覺得奇怪,待她起身才看見桌上放著一張薄薄的信箋紙。 他竟連夜趕去了明州!她身子僵在那,心中懊惱不已,連日來不知怎么的總是睡得太沉,夜里他回房她都不知道。 羅戰(zhàn)將軍于他既是相攜的長輩又是難得的忘年交,如今突然去世了,他一定很難過,她卻沒來及說一句安慰的話…… 片刻之后,林秋寒差人請她去偏廳,她到的時候他正坐在桌邊等她,面前已擺好了早膳。 “起來了?”秋寒招呼著,“長寧連夜去了明州?!?/br> “我知道?!彼?。 “快來吃早飯!”他盛了碗米粥遞到她面前。 她掃了眼桌上各色點心,微微皺了皺眉頭便低頭小口吃著那碗米粥。 “怎么了?”秋寒問,“可是這些點心不合胃口?” 她搖搖頭,“我早間起來習(xí)慣吃些清淡的?!?/br> 秋寒望著那一桌的點心,滿臉疑惑:“這些一點也不油膩?。〔皇?,你得多吃點,不然掉了一兩rou長寧回來都得拿我是問?!闭f著拿起一塊米糕遞到她面前。 她淺笑著,無奈地接過來,又實在吃不下,只好小口小口地咬著。 正吃著,無回走進來,“大人,先前世子交待的事情有了眉目?!?/br> “哦?”秋寒放下筷子,等著他回話。 “我們查探到奴氐的第四子烏金此刻正在威武城?!?/br> “這就對了?!鼻锖?,“先前長寧推測這五個人是老戎狄王留下來的死侍,后來辛顏王推翻了老戎狄王,這些死侍就被棄用。現(xiàn)在既然奴氐又奪了權(quán),那么烏金現(xiàn)在重新啟用他們也就順理成章了??墒牵麄兊哪康氖鞘裁茨??既是自己人為何又要殺了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