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淮南也蹲著，盲杖放在自己旁邊，他用手指撥著盲杖的底端，說：“是我的原因。”

    “你咋啦？”凡果好奇地問。

    陶淮南指指自己的眼睛，淺笑著：“因為我看不見，所以家里的哥哥都慣著我?！?/br>
    他們蹲在樓后的一片陰涼地，午后熱辣的陽光照不進(jìn)來，所以也不覺得熱。陶淮南慢慢地說著話：“被慣著長大的小孩兒總是任性，最會讓人傷心，他們把我慣壞了。”

    “你可別鬧了哈哈哈，”凡果蹲累了，站起來跺了跺腳，也把陶淮南拉了起來，“你看著就不是那種小孩兒，反過來還差不多。”

    陶淮南站起來又彎腰去撿盲杖，撿好了說：“反過來？”

    “對啊，遲哥才是臭脾氣?！狈补f話時依然帶著那股熟稔的語氣，“頭兒都跟他生過好幾次氣，受不了他?！?/br>
    陶淮南笑著搖頭：“不反過來，我才是氣人的那個?！?/br>
    “那你咋不哄哄？”凡果問他，“你氣人你還不哄？”

    不得不承認(rèn)，他這一句一句的，都是又傻又犀利。陶淮南被他問得沒脾氣，想了想，最后只輕聲說：“晚啦?！?/br>
    凡果放風(fēng)時間結(jié)束，他得回去干活了。跟陶淮南擺了擺手，想起他看不見，又邊跑邊說：“晚上再找你聊，我得回了！”

    說晚上聊也沒能聊成，他們實在忙。陶淮南在接下來的幾天都沒能碰上遲騁幾次，后來陶淮南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好像自從那天晚上轉(zhuǎn)車之后，遲騁對他又冷了一些。

    不過這也或許都是心里的錯覺，他們本來也沒熱乎過。

    陶淮南晚上去哥的房間，恰巧遲騁也在。

    “說什么呢？”陶淮南沒想到遲騁在，意外了一下笑著問。

    “說剛才在樓下一個大夫說要給小遲介紹對象兒，”陶曉東光著上半身等著洗澡，從湯索言的行李箱里翻著換洗衣服，“說挺漂亮的女孩兒，他侄女兒?！?/br>
    陶曉東說起這個的時候還當(dāng)個趣事：“問我同不同意，我說我有啥同不同意的，我可不管。”

    陶淮南隔了兩秒才“啊”了聲，反應(yīng)過來這樣不對，才又牽起嘴角笑了下。

    “我把你微信推給他？”陶曉東笑著看遲騁，一把歲數(shù)了還在那逗弟弟，“認(rèn)識認(rèn)識？”

    遲騁不太在意地說了句：“再說吧，這段忙。”

    “那你忙完再說，”陶曉東看了眼坐在床邊上的陶淮南，扔給他個唇膏，“我?guī)湍愦е?，抹抹嘴唇，白天我看裂了都。?/br>
    陶淮南接住了沒拿穩(wěn)，唇膏滾到了地上。盲人最怕掉東西，尤其是這種會滾的小東西，掉了是真摸不著。

    他蹲下去來回摸著，摸不到。后來也不摸了，回頭說：“找不著了，你找吧！”

    陶曉東說：“讓小哥幫你。”

    小時候陶淮南黏人，陶曉東經(jīng)常把他往小哥那兒支，他一喊就這么回一句“讓小哥幫整”，陶淮南就笑嘻嘻地去哄人家求人家。

    現(xiàn)在張句嘴比什么都難，沒了立場之后話怎么說都不合適。

    陶淮南舔了舔嘴唇，問：“小哥……你看見了么？”

    遲騁繞到那邊幫他撿了，隨手放在他手邊，跟陶曉東說：“我回去睡了，哥?！?/br>
    “回吧，早點休息?！?/br>
    “那我也回去，”陶淮南跟在遲騁后面也站了起來，“我也去睡了?！?/br>
    “去吧?！?/br>
    兩人在走廊里一前一后，陶淮南每走一步都得響幾聲盲杖“篤篤”的音，讓他的腳步聲聽起來有點錯亂，有點著急。

    “小哥晚安?！碧栈茨馅s在遲騁開門前說。

    第87章

    陶淮南追著趕著說了聲“晚安”, 遲騁站在門口看了他半天，像打量，像琢磨。陶淮南看不到他的視線, 也看不到他皺著的眉。

    這種安靜不回應(yīng)的時間, 讓接下去的半分鐘都有點難熬。

    陶淮南試探著開口問：“……怎么了？”

    遲騁還是盯著他, 眼神壓得沉沉的，這時候他的眼神仿佛變成了有形的線，從陶淮南身上穿了過去。

    “晚安?！边t騁終究還是回了他一聲。

    陶淮南手指動了動，握著盲杖的手攥了松松了又攥, 清了清嗓子，說：“那我回去了……你早點休息?！?/br>
    遲騁“嗯”了聲。

    陶淮南于是邁了步子, 從遲騁的視線下, “篤篤”地離開了。他沿著墻走，盲杖經(jīng)常會碰在墻角的理石腳線上，一磕就是清脆的一聲“梆”。

    這次行程還剩下三天, 三天之后從哪兒來的就要各自回哪兒去。

    遲騁他們的設(shè)備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沒了，前天公司又加急給他們發(fā)了一車過來。當(dāng)然公司不會白支持，這次全程遲騁他們都有跟拍，回去會剪成公益短片做宣傳。這種正向的公益支持最能拔高企業(yè)形象，借著三院的援助, 這比什么廣告投放都管用，企業(yè)家最精了。

    當(dāng)然這跟遲騁他們幾個沒關(guān)系, 他們也不是公司的人，就是單純出來發(fā)設(shè)備的學(xué)生。這也是遲騁當(dāng)時合同里談好的, 如果產(chǎn)品開發(fā)出來了, 他每年會要五千個產(chǎn)品額度做公益派發(fā)，因為這個附加條件, 當(dāng)初賣價壓得低了不少。學(xué)院后來提過這部分費(fèi)用由院里出，想把公益項目冠學(xué)院名，遲騁沒接受。

    冠學(xué)院名沒問題，費(fèi)用遲騁沒拿，沒想把這變成學(xué)院的項目。他做的所有東西，跟科技公司談的所有合作都提了這樣的附加條件，都是給哥要的。

    最開始凡果還問過他為啥要做這個，盲人產(chǎn)品比起他們能做的其他方向比實在是掙得少，不值錢。而且遲騁不光做這個，還做公益，凡果問他為啥，哪來的這么高的覺悟。

    遲騁當(dāng)時不太在意地回了句：“不為什么，我哥做了十多年了?！?/br>
    跟拍的人拍了陶淮南好多次特寫，還問過他些問題，都是關(guān)于他和遲騁的，陶淮南都笑著擺手躲開了，不讓他們在遲騁身上做文章。瞎子弟弟和學(xué)霸哥哥這種感人至深的設(shè)定實在太令人尷尬了。

    遲騁就更是了，他不讓問問題，他干活的時候什么話都不回。

    后來拍攝的大哥認(rèn)輸了，跟陶淮南說：“你這哥太有性格了?！?/br>
    陶淮南點點頭：“那你就別問他了，你去問那個小帥哥，問凡果，他愛說話。”

    凡果在不遠(yuǎn)處喊著：“問啥？來吧問我！我啥都知道！”

    陶淮南笑著說：“你看這多熱情，問他吧?！?/br>
    陶淮南這次來也不是什么用都沒有，人家畢竟正經(jīng)心理學(xué)碩士，何況又是個盲人。那些剛得了病失去了視力或是即將失去視力的年輕人，看見陶淮南這么平和樂觀又從容，不免也覺得或許沒有那么絕望了。

    如果他們想說話的話，陶淮南會陪他們聊聊。

    對正常人來說，失去視力就像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一樣?，F(xiàn)在的一切生活都會變個樣。他們問陶淮南：“你怎么考的大學(xué)??？你還能讀研？你以后會做醫(yī)生嗎？”

    陶淮南會很客觀地告訴他們生活里的不便，但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什么，沒那么可怕。

    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因為外傷，右眼完全失去了視力，左眼殘存強(qiáng)光感。自從眼睛手術(shù)過之后就沒再出過家門，已經(jīng)快要一年了。

    家里人天天以淚洗面，不知道怎么照顧她，也怕她撐不下去。這次強(qiáng)勸著把她帶出來給專家們看看眼睛，像祈盼奇跡一樣希望還能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

    轉(zhuǎn)機(jī)一定是沒有了的，以后眼球如果萎縮了可能還要做眼球摘除。女孩兒木然地被她爸爸牽著，臉上除了麻木什么都沒有。

    女孩兒都是爸爸的小公主，年輕的父親在這一年里面心都被磨碎了。

    陶曉東說：“可以讓她跟我弟聊聊。”

    陶淮南那天跟小姑娘聊了很久，后天失明人群里，比陶淮南瞎得還早的很少了。

    小姑娘和他一起坐在車?yán)铮诤笈?，車?yán)镏挥兴麄儌z。陶淮南說：“很孤獨(dú)，對不對？”

    女孩兒剛開始還是不說話的，陶淮南跟她說：“我四歲開始看不見，小時候真的很害怕，小孩子都怕黑?！?/br>
    同類人之間總是更好溝通，只有他們才知道彼此真正的感受，人的心理很奇怪，遇到同類會比任何語言都更覺得安慰。

    兩個人都睜著無神的眼睛，卻又都看著彼此。陶淮南說：“五感里我們失去了一個，從此美丑都看不到了，很遺憾?！?/br>
    女孩兒抿了抿唇，繃著下巴，卻沒有抗拒聽他說話。

    “但是我們還剩下四個，還能聽，還能靠別的感受，這很幸福?！碧栈茨虾退f，“我見過幾次盲聾人，他們看不到，也聽不見，信息的接收和表達(dá)要靠手勢和觸摸。”

    陶淮南給她講了些盲聾人的事，女孩兒聽得很震驚，嘴巴微微張著。

    她長長的頭發(fā)披在背上，穿著條從前的裙子，皮膚很白，很漂亮。陶淮南也很漂亮，兩個漂亮的小孩坐在一起聊天，卻又互相看不見。

    “所以我們看不到，也并沒有那么可怕，是吧？”陶淮南笑了笑，“看不見并不能把咱們的快樂都帶走，我們還有很多很多?！?/br>
    女孩兒開口道：“我不覺得快樂，我覺得天都塌了。”

    “是會這樣的，一切都很可怕。”陶淮南沒有反駁她的話，認(rèn)可之后繼續(xù)說，“會有一段很難熬的時間，覺得熬不下去?！?/br>
    “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每一天都不想醒過來，我不想活著。”女孩紅著眼圈說。

    “會過去的，”陶淮南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輕聲說，“你不知道我們究竟有多強(qiáng)大，咱們都很厲害，雖然會比別人辛苦一些?！?/br>
    “我真的不想活著，我害怕出門，害怕別人看到我。我很怕聽見別人說我瞎，怕別人說我可憐?；钪哿?，哥哥?！迸⒛四ㄑ劬Γ碾p眼中間鼻梁位置還有一片疤沒有修復(fù)，當(dāng)時的外傷一起留下的。

    陶淮南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累。但是離開又舍不得爸爸mama，是嗎？”

    他一說到“爸爸mama”，小姑娘有點崩潰了，她俯下身，把臉埋了起來，哭著說：“我不想傷害他們。我自己也不夠勇敢，我沒有勇氣去死，我還是害怕?！?/br>
    “離開不是勇敢，現(xiàn)在才是?！碧栈茨虾退f，“舍不得他們就好好愛他們，你爸爸很愛你。”

    女孩兒盡管哭成那樣了，也仍然說了一句：“我也很愛他，也愛我mama?！?/br>
    “我也愛我哥哥們，”陶淮南笑著，朝車窗外側(cè)過頭去，“所以咱們是真的幸運(yùn)，都是受偏愛的小朋友，對吧？”

    女孩兒這天趴在自己腿上哭了很久，她的爸爸在車外面隔著車窗擔(dān)心地看著。

    后來她摸了陶淮南的臉，陶淮南讓她摸了，還問她：“能想象到什么樣么？”

    女孩兒說：“模模糊糊，大概眼睛很大?！?/br>
    陶淮南笑了聲，說：“眼睛是很大。”

    女孩兒又問他：“你要‘看看’我長什么樣么？但是我的臉應(yīng)該很臟。”

    陶淮南說：“不用，我知道你很漂亮。”

    “瞎了還有什么漂亮的?！迸赫f。

    “咱們瞎了別人不還看得到么？”陶淮南說，“到時候他們一想，瞎子都比他們長得好，哇頓時心都涼了?！?/br>
    女孩兒“噗嗤”一聲笑出來，把臉上的眼淚抹掉，問他：“你結(jié)婚了嗎？”

    陶淮南想了想，說：“我告訴你個秘密吧，幫我保護(hù)它。”

    兩個人湊著頭，陶淮南說了句話，女孩兒的表情漸漸變得吃驚，最后驚訝地捂了嘴巴。

    她爸爸站在車外，看著很久沒在她臉上見到過的生動表情，沉默著轉(zhuǎn)過了身。

    “那你……那你會告訴別人嗎？你要告訴他嗎？”女孩兒屏著呼吸問。

    “他知道?！碧栈茨险f，“你幫我保守秘密一年，誰也別講，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寄禮物給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