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yīng)該啊?！敝袢~喃喃自語，翠柳已經(jīng)笑了：“沒有什么不應(yīng)該，竹葉，被人辜負也好，從此不信任別人也罷，都不是你的錯，你只要好好地，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告訴自己，這不是自己的錯?！?/br>
    “這些，不是我的錯？”竹葉疑惑了，翠柳點頭：“對，不是你的錯，竹葉，也許，錯的是世道?！?/br>
    是世道，讓人分了三六九等，生在平民家的女子還有一線掙扎，疍家人，又做錯了什么呢？不過是幾百年前一個皇帝的旨意，就要他們世世代代不能上岸，不能翻身。不管他們做什么，只要上岸就會被人嘲笑，被人警惕。那這錯的，就是世道，而不是他們。

    “原來，世道也會錯??？我本來以為，這都是我的命。是我的命，我就受著?！敝袢~軟軟地說，這樣的軟弱，讓翠柳想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安慰，但翠柳知道，自己真要這樣做的話，一定會讓竹葉失望的，因為竹葉還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子。

    因此翠柳只是笑：“我從不信命，若是這命非要我受盡苦難，那我也要，努力不懼怕任何苦難?！?/br>
    “謝謝你！”竹葉笑了，這是翠柳見到竹葉以來，竹葉笑的最好看的一次，翠柳也對竹葉回以微笑，竹葉已經(jīng)掀起門簾推開門，門外是一條窄窄的走廊，兩邊是房間。竹葉推開左邊第一間門的房門：“你今晚就住這里，放心，這些日子，沒有人會來?！?/br>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翠柳說著，已經(jīng)聞到了海的咸味，原來不知什么時候，這艘船已經(jīng)來到了海上，能看到海上星星點點，原來是月光照在海浪上。

    “說正經(jīng)事的時候，我會讓他們把船，滑到這里來，免得河巡防的人會來?！敝袢~解釋著，順手推開了窗，海上的星星點點更多了，竹葉看著不遠處的外碼頭：“有些時候，海浪上會有藍光，月亮一照，特別漂亮?！闭f著竹葉指向另一個方向：“外洋來的船就在那邊，他們中只有很少的人會被允許上岸，能進廣州城的也不多?！?/br>
    管理之嚴密，都只為了保證行會的利益，翠柳點頭，竹葉已經(jīng)把窗戶關(guān)好：“你先歇著吧。等會兒我讓人送吃的過來。”說完竹葉就走了。翠柳這才坐在床上，艙房狹小，只有一張窄窄的床和一張桌子，而床上，散發(fā)著一股幽香，這是女兒家常常用來熏衣衫的香。

    翠柳聞著這熟悉的香味，竟然有點像回到了閨房，打了個哈欠，就要睡著，這時候門被推開，一個女子端著飯菜走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壺酒，看見翠柳躺在床上，她鼻子里面哼出了一聲：“竟然就睡了，也不吃飯。”

    翠柳認出這耳熟的聲音，睜開眼看著那女子，這女子已經(jīng)卸去了濃妝，只梳了個小小的髻，看起來比初次見面時候小了好幾歲。

    “你看著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迸诱f了這句就噗嗤一聲笑出來，把飯菜依次放在桌上：“你先吃，吃完了我來收拾，放心好了，我不會對你怎樣，這些飯菜也好好的，斷不會放什么藥的?！?/br>
    藥？什么藥？翠柳聞見飯菜的香味，已經(jīng)有些饑腸轆轆，拿起筷子聽到女子最后那句，不由驚訝地看著她，女子伸出手指就戳一下翠柳的額頭：“蒙汗藥啊，等你吃了，昏睡不醒，我們就把你衣服脫了，割了rou，做什么香袋子?！?/br>
    “原來你們也看西游記？”翠柳夾了一個蝦餃，這蝦餃比翠柳在別的地方吃過的都要好吃很多，蝦rou都彈牙。

    “你當(dāng)我們都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嗎？我們雖然不讀書，但那些常見的評彈啊，常會的話本啊，我們都知道。我啊，還會唱幾句蘇州評彈呢?！闭f著女子就清清嗓子，真的唱起來。

    翠柳放下筷子鼓掌，女子卻只盯著她：“你從江南來，你們最近，流行什么樣的評彈?！?/br>
    最近的評彈？翠柳并不愛聽評彈，王太太倒愛聽，翠柳也只有伺候她的時候跟著聽了幾耳朵，這會兒聽到女子問，翠柳努力回憶：“珍珠塔？”

    “珍珠塔算什么新的，這都唱了好幾年了，我告訴你吧，最近你們那邊，許多人家常聽的是，再生緣！”女子有些得意洋洋，翠柳驚訝地問：“這講的是什么故事？”

    “講的是元代有個女子，名喚孟麗君，因為未婚夫一家被jian人陷害，她女扮男裝，考科舉上戰(zhàn)場，救出自己的未婚夫一家，還當(dāng)了宰相。”

    “然后夫妻團圓了？”這些評彈左不過是這樣的路子，女子搖頭：“沒有呢，前面十六回倒寫了，這后面的第十七回，卻久久沒有寫，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才會寫出來。”

    女扮男裝，只為了考科舉，甚至上戰(zhàn)場，當(dāng)了宰相，卻還沒有夫妻團圓，翠柳陷入沉思，竟然不知道女子什么時候離開，但翠柳很快就笑了，什么夫妻團圓，難道說做宰相不好嗎？宰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做一個人的妻子，卻只能在后宅之中，安分守己地過日子，男人納了妾，也只能忍氣吞聲地受下。

    翠柳突然想起曾聽過的蘭花夢了，也是女扮男裝，也是夫妻團圓，可是夫妻團圓又如何呢？還不是丈夫受人挑唆，生生磨死了妻子，而那個挑唆的人，依舊富貴榮華。孟麗君啊孟麗君，你可千萬不能夫妻團圓，這樣的話，會被男人懷疑你的貞潔的。

    而在這個世間，女子失去了貞潔，就是百口莫辯，走投無路，除了死沒有別的法子。千萬不要??！翠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仿佛自己一直在說，孟麗君，不要夫妻團圓?。?/br>
    “雄飛已久難雌伏。”夢中，翠柳仿佛看到一個美貌女子，著紗帽穿官服，坐在那里，長久地念著這一句話，這就是孟麗君嗎？她以女子之身，成為宰相，再也不愿脫下這身裝束，成為世間的女子。

    翠柳想走近她，卻怎么都走不近，只看見她喝下一杯酒，宮女過來給她脫靴，脫掉靴子，里面密密匝匝都是棉花，棉花里面是一雙三寸金蓮。不要，不要，不要恢復(fù)女子的身份，這樣的話，別人會懷疑你，懷疑你的貞潔。

    翠柳睜開眼，一切都已經(jīng)散去，還是在狹小的艙房，外面漆黑一片，不知道是在海上還是已經(jīng)回到了珠江。翠柳深吸一口氣，重新躺回去，為什么要叫孟麗君不要恢復(fù)女子的身份，她愿意嗎？愿意在那個男子身份之中，卻進退艱危。她的未婚夫，可曾體諒她，可曾覺得她為了自己家，付出了那么多，自己一定要把這個再生緣找來看看，看看到底講的什么，看看那個孟麗君，她是何等的英氣勃發(fā)，比男子更強。

    翠柳不知不覺又睡著了，這回醒來時候，外面天光已經(jīng)大亮，耳邊能聽到碼頭上有人說話的聲音，還有人在船艙內(nèi)走動，翠柳坐起身，那女子已經(jīng)端著洗臉水走進來了，見翠柳坐起身就故意笑著說：“你怎么也不瞧瞧，昨夜我趁你睡著，割了你身上的皮rou去做了香袋子?！?/br>
    “是啊，若我睡著了你割了我身上皮rou去做香袋子，我還沒有醒過來，那你這藥啊，下的也夠重的?！贝淞脑捵屵@女子放聲大笑，竹葉已經(jīng)走進來：“什么下藥?！?/br>
    “阿姑，我和你說，這江大爺說，我給他在飯菜里下了藥?！迸佑H親熱熱地挽起竹葉的胳膊，對竹葉笑盈盈地說。

    “你啊，就是這樣?！敝袢~捏一下女子的鼻子才對翠柳說：“她是我在畫舫上的時候，撿到的一個小丫鬟，這么多年跟著我，什么好的都沒學(xué)到，卻學(xué)到十足的淘氣。”

    “我才沒有淘氣！”女子還要撒嬌，竹葉已經(jīng)推她一把：“你去瞧瞧馬車準備好沒有。”

    女子對翠柳吐下舌頭，飛快地跑出去，翠柳看著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所以你不愿意，不愿意她們也像你一樣。”

    “是啊，能保持一點天真，這是我能給她們，最好的一點東西了！”竹葉也無限感慨，翠柳梳洗完，正要走出去，竹葉卻叫住她：“江大爺?！?/br>
    翠柳回身，竹葉在那斟酌著詞語：“如果，你覺得有違你的本心，那就和我說！”

    翠柳笑了：“并沒有。”說完翠柳就繼續(xù)往下走，并沒有，并沒有什么，是并沒有違背本心呢，還是說？竹葉追出兩步，走出艙門，外面陽光燦爛，竹葉瞬間被那刺目的陽光刺的往艙內(nèi)后退一步，站在艙內(nèi)看向外面，翠柳已經(jīng)在陽光中，走下了船，往馬車上走去。

    “阿姑，你似乎對他，特別不一樣?！蹦莻€女子已經(jīng)走到竹葉身邊，好奇地詢問，竹葉長嘆一聲，的確是不一樣的，但這不一樣是從哪里來？竹葉也不知道，也不清楚，也不明白，或許，是因為翠柳所說的話，是因為翠柳，真正地把女人當(dāng)做了人，而不是軟弱的，可憐的，沒有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