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跪著的也都站起來，夏太太拉了吳姨娘的手坐下，眾人也說笑了會兒，就有人來回時候差不多了，吳姨娘站起身，又對夏太太行禮。

    夏太太拍一拍吳姨娘的手：“去吧，以后就是自己當(dāng)家主事了，凡百事情，都要自己想清楚?！?/br>
    “是！”吳姨娘恭敬地說了，這才往外走。

    等吳姨娘走了，夏太太忍不住嘆了口氣，她的一個小孫女已經(jīng)笑著問：“祖母您為什么嘆氣？”

    “你還小，不明白，只曉得眼前花簇簇的，人人都哄著你，卻不曉得，這眼前的人啊，是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等到有一天，那些陪著你長大，陪著你玩耍，陪著你過了大半輩子的人，陸續(xù)不在了，這心中，總是會有傷悲?！?/br>
    夏太太這番話，別說年輕小姑娘不明白，就算是夏大奶奶，也不由悄悄地撇嘴唇，這身邊的人，來了又走，是常事，又有什么可傷悲的？

    果真小孫女已經(jīng)笑著說：“祖母說的話，我不明白呢?！?/br>
    “不明白就好，你還是孩子家，這種事情不明白，也是平常事?！毕奶呐男O女的頭，對夏大奶奶笑著說：“這孩子，前些時日還說要說婆家呢。”

    “這會兒出了公公的大事，等著大事都完了，她，還有她侄兒的大事，就都要說一說了?！毕拇竽棠桃娤奶辉賯?，自然也就上前來說一些應(yīng)該說的事情。

    一輩一輩的，各自婚喪嫁娶，然后就是一生了。夏太太想起剛剛結(jié)束的，自己丈夫的盛大的葬禮，或許，自己的葬禮也和丈夫的葬禮差不多，同樣如此盛大，同樣那么多人痛哭，而這，就是眾人眼中，值得羨慕的一生了。

    夏太太收起心中感慨，許多心事，要上了年紀(jì)才能知道，不用給別人多說什么，什么都不用說。

    吳姨娘應(yīng)酬過了夏太太，走出屋子，那里有乘轎子等著，吳姨娘上了轎，木大嫂放下轎簾，婆子們抬起轎子就往外面走去。

    吳姨娘記得多年以前，自己被媒婆領(lǐng)著，從一個角門進了夏家，那時候的吳姨娘，所擔(dān)心的是夏家會不會留下自己，自己的身價銀子，能不能讓爹的病好轉(zhuǎn)，或許，還能多剩一點，給弟弟買糖。

    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快五十年，從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變成了這宅門里的姨奶奶，又變成了這么一個兩鬢斑白的模樣。這么長的一生，竟像，從沒有為自己活過。吳姨娘長聲嘆息，也許，等到了那座宅子，自己當(dāng)家做主了，就可以想想，怎么能為自己活一活。

    夏天青早早就過來這邊的宅子，這里的布置，比起夏家老宅，要簡樸一些，特別是那些字畫收藏，那是更不如人的。但夏天青走在這所宅子之中，卻覺得全身充滿了喜悅，這是自己的宅子，盡管簡樸，盡管還有許多地方不盡如人意，但是，它是自己的，明明白白是自己的。

    “大爺，您今兒很高興！”木恩看出夏天青的高興，故意笑著問他，夏天青瞧著木恩：“你這是故意逗我，連我高興不高興都看不出來？”

    “這些日子在這家中，不是憋壞了嗎？所以我才想要逗一逗您?！蹦径髡f完就神神秘秘地：“姨奶奶的娘家人來了，我把他們請在正廳，他們呢，說坐在正廳坐不習(xí)慣，想要離開呢?！?/br>
    吳姨娘的娘家人也是些老實頭，并不像夏舉人平日里說的，除了會磕頭請安要好處別的什么都不會做，因為身份原因，夏天青和自己的親舅舅們，并沒有多親熱。這會兒聽木恩這樣說，夏天青不由嘆氣：“你說，都是一樣的人，為什么要分了這么清楚？”

    “大爺，您說這話我就該駁您一句了，這要不分清楚，亂了陰陽，壞了規(guī)矩，那可怎么辦？”木恩笑嘻嘻地說著，夏天青也笑了，人人都知道，規(guī)矩最大，所以，就算自己親舅舅們能坐在正廳，還是渾身不舒服。

    剛說著，正廳里面就走出幾個人來，見到夏天青就要跪下請安：“給小大爺請安?！?/br>
    夏天青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們：“不必了，這會兒不是在老宅中，用不著那許多規(guī)矩?！?/br>
    吳姨娘的哥哥原本是個木匠，聽到夏天青這句話，吳木匠就點頭：“是啊，這個宅子里面，規(guī)矩是小了些，可是呢，我是做木匠的，木匠有木匠的規(guī)矩，這一個宅子里，也要有規(guī)矩。小大爺，我曉得您是心疼你娘，更憐惜我們，但這人一生下來，就定了尊卑，我們給你行禮也是應(yīng)該的?！?/br>
    夏天青無奈地嘆氣，木恩機靈，笑瞇瞇地說：“雖說這各自有各自的規(guī)矩，可還有一句，規(guī)矩?zé)o外乎人情，我們大爺，這會兒是講人情的，您又何苦非要讓我們大爺只講規(guī)矩呢？”

    吳木匠聽了就笑了：“說的是，還是木管家說的好，我家這兩年有了銀子，我也讓我孫子去讀個書，他回來就和我學(xué)說，說那么多的學(xué)生，數(shù)木管家的兒子年紀(jì)小，卻數(shù)他最聰明，我說，那是因為木管家也聰明?！?/br>
    木恩聽到別人夸自己的孩子，那心里是十分歡喜的，笑瞇瞇地說：“這也是他們自己爭氣，若都像我，那是讀書不成的。”

    夏天青聽著他們在說笑，不由輕嘆一聲，在吳家人的心中，自己這個外甥，就和鳳凰蛋似的，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捧著，絕不能親熱，親熱了就是褻瀆，就是不合乎規(guī)矩。

    好在這時候吳姨娘的轎子也來了，木恩停下說話，夏天青也走到轎子前面，掀起轎簾：“娘！”

    吳姨娘在轎子里面，已經(jīng)看到自己的哥哥弟弟在那和夏天青說話，這番景象，恍然如在夢中，吳姨娘心中感慨萬分，這會兒聽到夏天青喚自己，吳姨娘才笑著說：“嗯，你和我哥哥們說話，我很歡喜?！?/br>
    “那是娘的親兄弟，我怎會慢待？”夏天青說著，扶吳姨娘下轎，見了吳姨娘，吳木匠就沒那么拘謹(jǐn)，已經(jīng)高聲對吳姨娘說：“meimei，這個宅子，我前前后后瞧了瞧，這木匠活啊，做的最好，就只比我差了一些些。”

    “哥哥，前兒我吩咐人送去的藥，你也要常吃。這木匠活，以后可以不做！”吳姨娘心疼自己的哥哥弟弟，常年累月往他們家里送東西，汪木匠他們雖然拿了東西，也經(jīng)常返些禮物回去。

    這會兒聽到吳姨娘這樣說，吳木匠就笑了：“我啊，是勞苦命，這做木匠才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兒，那種坐在家里，讓人伺候的事兒，我做不來！”

    大家都笑了，在笑聲中，吳姨娘也就走進正廳，往常夏家的正廳上的座位，吳姨娘是不能坐在最上面的，而今日，吳姨娘就坐在上面，看著眾人，心生感慨，甚至，還看了眼旁邊的夏天青！

    夏天青還是和原先一樣，帶著笑坐在一邊，吳姨娘更加感慨了，對吳木匠笑著說：“能有今日的日子，我是怎么都想不到的?！?/br>
    “這是meimei你的福氣?！眳悄窘呈莻€老實人，多的話也不會說，而這一句，就讓吳姨娘笑開了，是，自己的福氣，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現(xiàn)在這個福氣，就落到了自己身上，別人搶都搶不走，既然如此，那些事兒，就都放下吧。

    “只可惜，還在老爺?shù)男⑵诶锩妫蝗唤駜壕驮摵煤玫睾纫粓鼍?，meimei也好松快松快！”說話的是吳木匠的二弟，吳姨娘的二哥，這個人呢，就比吳木匠要活泛一些，雖然不敢公然以夏家的親戚自居，但別人要稱他一聲吳二舅，他也還是當(dāng)之若素的。

    聽到吳二舅這樣說，吳木匠就皺眉：“都說禮出大家，這是規(guī)矩，二弟你不要說什么要喝酒的話。”

    “知道，知道！”吳二舅連聲告饒，吳姨娘笑的越發(fā)歡喜，只是夏天青在一邊，吳木匠他們還是有些拘謹(jǐn)，于是夏天青找了個借口，就走出正廳，往后面去。

    這宅子也有個小小的園子，雖然不大，當(dāng)初卻是專門從江南請了造園子的大師來看過的，也因此這個宅子，買的時候足足多花了三百兩，全因為這個園子。

    園子雖不大，卻也是假山流水，夏有荷花，冬有臘梅，四季花卉都全了，在這所在，也算個名園了。夏天青信步走進園子里，卻看見假山邊，站了一個人。

    她梳了婦人平常的發(fā)式，帶了幾樣首飾，身上并不像平常一樣穿著男子所穿長袍，卻是女子的衣著，那衣衫有些寬大，當(dāng)風(fēng)一站，就像要隨風(fēng)化去一樣！

    夏天青一直都想見到穿女裝的江翠柳，但這陡然見了，夏天青卻有些不敢相認(rèn)，這是翠柳嗎？那個自己熟悉的人？這會兒，不過是換了一身衣衫，卻完全和平常不一樣了？

    夏天青還在那里想東想西，翠柳已經(jīng)抬頭：“夏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