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池幸那天在練舞室里又看到了鐘映的女兒,一個比她高、比她快樂的女孩子。她顯然是在愛里長大的,溫柔可愛,會小心地牽池幸的手,發(fā)現(xiàn)池幸尾指的淤青,又驚訝又害怕地問:誰欺負你? 池幸不敢說這是池榮醉酒的常態(tài),他或者沖孫涓涓發(fā)火,或者沖池幸發(fā)火,昨夜醉得狠了,幾乎把池幸手指擰斷。 小姑娘跟她分享書包里漂亮的小糖果,回頭問鐘映:爸爸,我想把所有巧克力都給她,可以嗎? 池幸眼睛追逐著穿芭蕾舞裙的小姑娘,完全忘記去注視母親。 所有的小孩都離開后,孫涓涓把錢交到鐘映手里。她說第一天見鐘映的時候就已經想還錢了,無緣無故,一個陌生人給她的女兒這樣的貴重禮物,她一直都在害怕。 鐘映不肯收,兩個人推推搡搡。池幸專心吃著鐘映女兒給的一塊巧克力,她想起來了,那小女孩高她一個年級,是學校里出名的漂亮人物。 鏡中的人影凌亂,她抬頭去看,猛地發(fā)現(xiàn)鐘映正緊緊抱著自己的母親。 孫涓涓沒有拒絕,也沒有掙扎。她緊緊攥著錢,在鐘映臂彎里發(fā)出似哭似笑的聲音。他們吻在一起,完全忘記了池幸在場。 “mama……!”池幸害怕了,她大聲地喊。 兩人猛地分開。鐘映又牽住孫涓涓的手,在她耳邊說話。 池幸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什么話。她只是看見母親朝自己走過來,嘴角噙一絲羞怯甜蜜的笑。她溫溫柔柔地把鬢角垂落的頭發(fā)別到耳后,來之前在唇上涂的薄薄口紅糊了,她邊走邊抬手擦去,眼神飄在半空。 池幸忽然害怕了。她提著書包轉身跑出練舞室。 孫涓涓在門口把她追上,死死拉著她的小手:“你要去哪里?” 她握住池幸的肩膀,看進孩子稚嫩的眼睛里。池幸恐懼、緊張、不安,她還不懂,但又似乎都懂了。 孫涓涓忽然緊緊抿著嘴唇,她抬手拍了拍池幸的小臉,那力道仿佛一記輕輕的耳光。 “為什么這樣看我?我做錯什么了?”她眼里蘊著恨,“世上所有人都可以罵我唾棄我,唯獨你不可以!要不是因為你……” 池幸哇地哭起來。孫涓涓如夢方醒,忙把她抱在懷里,不停道歉。 池幸在學校里偶爾會遇到鐘映的女兒。 女孩兒穿漂亮的衣服,校服永遠整整齊齊干干凈凈,長發(fā)梳成辮子,發(fā)夾上的蝴蝶會隨著她跳躍而一顫一顫。 池幸從不跟她打招呼。她給池幸的巧克力,池幸也沒有吃完。初生的罪惡感像融化的糖果黏在她手指上,她代替孫涓涓感到羞愧、污濁。 她再也沒有去過鐘映的練舞室。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這樣的小縣城里。 池榮在鄰縣有另一個家,孫涓涓從不過問。消息還未傳到池榮耳朵里,鐘映的妻子先知道了。 越是有教養(yǎng),越是講體面。鐘映妻子也是個老師,文化人,她不跟鐘映吵,也不跟孫涓涓吵。 她是池幸小學的教導主任,升旗儀式結束后,她讓池幸上主席臺。池幸茫然緊張,站在全校人面前,她扭頭看身邊打扮入時的老師,聽見她用和鐘映一樣漂亮、準確的普通話大聲對麥克風說:二(3)班池幸,你沒有干凈校服嗎?你家里沒有人幫你洗衣服?你這兒都破了,你爸又打你?連衣服破了都不給你換一套?穿這種衣服上學,你還要不要臉?你mama呢?你怎么這么臟?。?/br> 放學時池幸被堵在學校角落。鐘映的女兒叫上幾個孩子揍了她一頓。優(yōu)雅漂亮的芭蕾小姑娘不見了,女孩跳著腳罵,用她學會的、貧瘠的臟話一遍遍罵:壞女人,你們都是壞女人,爛貨…… “張一筒!打她啊!”她尖聲對表哥大喊,“你不是說幫我出氣嗎!” “我一個初中生幫你打二年級女生,我丟,講出去我張一筒怎么做人!” 他說完又在池幸臉上摸一把。池幸年紀小,長得完全不像池榮,幾乎和孫涓涓一模一樣,自小就是個美人胚子。一筒摸了臉不夠,猶猶豫豫,手往池幸胸口伸。 那天池幸被打得很兇,她咬了一筒的手指,太過用力,幾乎聽得到骨頭碎的聲音。 書包被扯斷了背帶,頭發(fā)也被撓得凌亂,校服臟兮兮,她頂著綿綿的秋雨走回家。 剛拐進街角,池幸就看到孫涓涓從家里走出來。她穿了件酒紅色的裙子,撐一把黑色折疊傘,快樂地、微微昂著頭往前走。她又要去跳舞了,哪怕鐘映現(xiàn)在并不能天天出現(xiàn)在練舞室,她也仍然每天都去。她寧可一個人在鏡前,和不存在的男舞伴跳舞、旋轉、彎腰,也不愿意留在家里。 街邊閑坐的人竊笑,指指點點。孫涓涓渾然不覺似的,腰背挺拔。她真漂亮,縱使女人們再怎么罵她,也得承認她漂亮。 她也唯有這一件事可以讓自己昂首挺胸了。 她很快走遠,沒看見自己狼狽的女兒。 池幸蹲在街角哭了很久。只有兩只同樣瘦小的流浪貓陪她,乖乖趴在她被踩臟的鞋子上。 空氣清冷,香煙的煙氣愈發(fā)清晰地鉆進鼻腔。 池幸和裴瑗站在冷颼颼的露臺上。是裴瑗聽完她說的話,想跟她“聊聊女人心事”。 從半開的門扉里看到局促的周莽,頻頻回頭張望。麥子不停跟周莽搭話,帶著壞笑,想要打探什么似的。 “你保鏢挺俊?!迸徼ヂ鲁鰺煔?,“讓他小心點,麥子男女通吃?!?/br> 池幸不禁笑了:“那也要看我這保鏢愿不愿意?!?/br> 裴瑗:“他喜歡你吧?!?/br> 池幸:“為什么這么說?” 裴瑗:“看你的目光不一樣?!彼钢缸约弘p眼,又指指周莽:“聽了你的故事,有人會覺得你慘,會同情你,可憐你。但他看起來很想去抱住你……還有點兒后悔?痛苦?真復雜。為什么?” 池幸搖頭:“誰知道?!?/br> 風吹散了裴瑗煙上積的煙灰,她問:“你恨你mama嗎?” 池幸:“……” 沉默很久,裴瑗換了個問題。 “鐘老師沒了的時候,你mama什么反應?”她像探索,也像追問。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昨天幫忙捉蟲的讀者! 第16章 孫涓涓(3) 鐘映的死訊是池榮帶回來的。 他從鄰縣回來,在車站門前目睹了一場車禍。雨天路滑,一個老頭摔倒,手里東西掉了一地。鐘映彎腰幫忙,一輛急匆匆拐彎的小車從他身上碾過去。 孫涓涓那時候正為池幸換校服的錢發(fā)愁。池幸五年級,個頭躥得老高,校服越來越小。夏季冬季各兩套,還有參加班級合唱比賽要穿的格子裙,加起來得好幾百塊。孫涓涓跟池幸說沒關系,她會想到辦法的。 母女倆一起吃晚飯,池幸發(fā)現(xiàn)母親今天吃得很快,還發(fā)現(xiàn)她指甲上新涂了甲油,非常亮潤的紅。 池幸立刻猜到,孫涓涓今天會跟鐘映在練舞室見面。 雨下得不大,天陰沉沉的。池榮回家,臉上帶著喜悅。 “鐘映死了?!彼麡纷套痰匦蕾p孫涓涓的表情,“我親眼看見醫(yī)生蒙了白布,救不活了?!?/br> 孫涓涓眼睛都沒抬,冷哼一聲,繼續(xù)吃菜。 池幸產生了可怕的預感,她立刻要護著母親。池榮動作比她快,背包狠狠砸在孫涓涓手臂上。 孫涓涓扔了筷子起身:“瘋夠了沒有!” 池幸很少見母親發(fā)火,尤其在跟鐘映有來往之后。她憤怒、暴躁的部分被鐘映、被練舞室、被輕盈漂亮的舞裙撫平了。 但每每回憶起那天,池幸都覺得恐懼,甚至是恐怖。 她才十一歲,對人世的事情充滿懵懂的理解。她生來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如何漸漸喪失生氣,如何一點點地死去。 池榮繪聲繪色地描述車禍現(xiàn)場。他說得好詳細:鐘映的鞋子被撞飛了,他那頭微卷的黑發(fā)沾滿血,白襯衫上像開了一個洞。他眼睛一直閉不上,妻子和女兒匆匆趕到,撕心裂肺地哭,想幫他捂住傷口,但血啊,那是血。血怎么捂得住,它從指縫里滾出來,染紅了那一對母女的衣裳。 孫涓涓真的成了一具人偶。她一動不動,臉越來越白。精心燙過的卷發(fā)松松堆在肩上,她自己用燒熱的鐵棍燙的。她也給池幸燙過,“mama厲害嗎?”她還會這樣問池幸,笑瞇瞇地梳理池幸微硬的頭發(fā),“女孩子太漂亮,不是一件好事?!?/br> 此刻的她只是睜大了眼睛,看池榮的目光像看一個死神。 池幸害怕地去牽她的手,她甩開了,把頭發(fā)捋好,連傘也沒拿,直接走出門。 孫涓涓沒能離開這個家。池榮揪著她頭發(fā)把她拖回家,拖進臥室。池幸哭著去拍那扇門,用椅子砸。臥室里是悶響、斥罵,孫涓涓拼了命地反抗,直到池榮把她打暈。 池幸出去找人幫忙,左鄰右舍探頭探腦,有幾個膽子大的在院子里吆喝兩句,見沒有回音,笑說“兩夫妻的事”就作罷。池幸去派出所,張一筒的表舅在值班。他跟池幸來到家里,池榮正好束著皮帶出門。 兩人相約去喝酒了。池幸跑進臥室,孫涓涓已經爬了起來。 她光著半個身子,坐在鏡前化妝。但被施暴的痕跡很難掩改,她不停往臉上抹粉,想遮住額頭、眼角和嘴角的傷痕。 時間到了,她應該出門。她要穿過秋雨,撐著她黑色的傘,走進一個輕盈、光亮的夢里。 只是脂粉剛涂上去,又被眼淚沖走了。 到后來那已經不是哭,是困獸瀕死的嘶吼。 “初一那年我媽就走了?!背匦已鲱^看天,光彩劇院在四環(huán)外,秋天風大,能看到冷冷的天和星星,“她最后那兩年沒有一天開心過,心事太重了??h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她的病是因為太苦了,心里沒法過去,熬出來的?!?/br> “你怎么辦?住哪兒?”裴瑗問,“那個家還怎么呆?”她眉毛秀氣,微蹙起來時,有幾分憤怒,也有幾分憂郁。 “住姨媽家。”池幸跟她解釋,這個“姨媽”其實就是孫涓涓開服裝店的姐妹,沒有血緣關系,卻是從小的好朋友。孫涓涓也讓池幸喊她姨媽,在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時候,反反復復叮囑池幸:去找姨媽,跟姨媽住,她會保護你。 池幸后來從姨媽口中得知,孫涓涓嘗試過離婚,在池幸兩歲左右的時候。她連池幸都不要了,一個人跑回鄰縣的老家。 池榮帶池幸去找她,腰里揣了家中的兩把刀。一夜過去,孫涓涓乖乖回來,從此再也不敢動離婚的念頭。 “后來我長大了點兒,姨媽看不過去,她勸我媽逃走算了。這么大的天地,總有池榮找不到的地方?!背匦倚π?,“她還勸我媽不要帶上我,我畢竟是池榮的種,當初我媽懷上我,根本不是心甘情愿?!?/br> 裴瑗:“她為什么不走?因為那個鐘老師?” 池幸不知道鐘映是否跟孫涓涓承諾過什么,但她在姨媽家里玩兒的時候,曾聽孫涓涓和姨媽聊過鐘映。姨媽讓她問鐘映借千把塊錢,先逃了再說,以后鐘映可以找機會離家,和孫涓涓會合,倆人一塊逃遁。 孫涓涓啞然失笑,邊換衣服邊答:他不可能跟我走的,玩玩而已,你以為他有多認真。老婆體面,女兒乖巧,傻了么,跟我走。 “和鐘老師沒關系。”池幸說,“……她說,我不能走,他打不了我,會打幸幸。” 頭頂太清明了,不像北京的夜空。像南方,像濕漉漉的小縣城。池幸鼻子酸澀,視線晃動模糊。 自孫涓涓走后,再沒有人喊過她“幸幸”。她不再是誰最珍愛的小寶貝了。 “……我已經不恨她了。”一個延遲的答案從她口中吐出,“我可憐她?!?/br> 孫涓涓的故事打動了裴瑗,加上麥子細說了峰川傳媒和池幸的合約不合理的事情,她沒再生氣。 “我不是最難搞定的?!迸徼フf,“在我和陳洛陽的關系里,一開始確實是我恨他,恨不能殺了他。但現(xiàn)在我走出來了,做事業(yè)談戀愛,是他還恨著我?!?/br> 說到這里,她狡黠地笑:“因為我手里做得紅火的兩個公司,原本都是他陳洛陽的?!?/br> 告別時她提醒池幸,池幸吃兩家茶禮的事情是身邊人告訴她的:“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池幸還沒開口,麥子接話:“她這張嘴,得罪的人可不少?!?/br> 池幸沒想出是誰,只能聳聳肩。 “學跳舞開心嗎?”裴瑗又問,“《大地震顫》里,你可得好好表演啊?!?/br> 說不上開心,但心情會很好。很多時候,跳舞的技術是肌rou記憶,池幸還沒練到那個程度,但她似乎有一點點明白孫涓涓的心情:在大汗淋漓的舞動中,人確實會忘記不開心的事情,何況,她還有機會穿上那么美的裙子,和心儀的男人共舞。 離開劇院,周莽和池幸并列而行。池幸感覺到他想說什么,但他一直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