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春秋時期的一種重要的寫史方式。

    而這也就是《春秋》這本書之所以雖是魯國史官所寫，卻會出現(xiàn)這許許多多別國大事的原因。

    所以，伍舉非常清楚，他現(xiàn)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必然是要經(jīng)過精雕細(xì)琢的。

    而方才他所答的這七個字，無疑是體現(xiàn)出了伍舉于外交上的老練。

    李然聞聲，亦是微微一笑，并是與伍舉打趣道：

    “難道不該是‘楚令尹圍’嗎？”

    李然與伍舉說起來也已是有過數(shù)面之緣，再加上之前王子圍還曾招攬過他，所以李然與伍舉的關(guān)系其實也算是比較熟絡(luò)的了。

    當(dāng)然，李然這話里雖說是打趣的，但其實留的坑也是不小的。

    他所說的“楚令尹圍”和伍舉所說的“共王之子圍”，雖然是同一個人，但這完全是不一樣的性質(zhì)，所代表的含義也是截然不同的。

    畢竟，令尹雖乃是楚國類似于后世“宰相”之類的最高級別的大臣。官的確是很大，但歸根究底，到底仍然只是臣子而已。

    而伍舉所言“共王之子圍”，那便是在刻意強(qiáng)調(diào)王子圍的王子身份，而且還重中之重的強(qiáng)調(diào)了王子圍乃是先君共王的長子身份。

    倘若，王子圍乃以楚國令尹的身份宣告天下，并就此登上楚王之位的話，那話里話外無論怎么說，那都是赤裸裸的篡權(quán)弒君，必為諸國所不恥。

    可若王子圍乃以王子的身份登上了楚王之位呢？而且還是以楚共王的長子身份！那他繼承楚王之位，這豈不是一下子就名正言順了許多？

    所以說，無論是伍舉，還是李然，在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雖然看似只是在爭議一個前綴而已，但實際上，是完完全全的關(guān)系到了楚國顏面的。

    而這，也正是春秋時期，國與國之間，經(jīng)常會玩弄的小把戲。后世所謂的“春秋筆法”也大體就是這么個意思。

    所以，李然之所以如此反問，目的其實也很簡單。其實無非就是在給伍舉下了個套。看你伍舉到底是接還是不接，如果要接，你又是準(zhǔn)備怎么去接？

    因為，那便如上面所言的那般，伍舉一旦有個閃失，那可就把楚國的顏面給丟干凈了。

    伍舉顯然也領(lǐng)會到了李然此言的深意，聞聲當(dāng)即扭過頭來看了看李然。

    “哦？……竟是子明兄??！”

    “自虢地之會，一別已是半年有余了，舉竟是一時間未曾認(rèn)得出來，真是慚愧，慚愧?！?/br>
    “不過？若舉沒記錯的話，當(dāng)初在虢地時，子明兄當(dāng)時還只是鄭國行人的身份。而如今卻能以行人之職，在此間論議國政了？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吶！”

    其實，他哪是沒認(rèn)出李然來？他打從一入殿，第一眼就先認(rèn)出了李然了。而他之所以這么說，其實也就是在那故意陰陽怪氣的回敬李然罷了。

    畢竟，李然到現(xiàn)在還只是區(qū)區(qū)行人。今日能站在這里，伍舉雖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這顯然也是不符合禮制的。

    更何況，現(xiàn)在他們所談?wù)摰哪耸顷P(guān)乎楚國國君繼承人這種大事，他一個行人又憑什么插嘴？

    于是。把他的這兩句話直接翻譯過來，再直白一點無非就是兩個字：閉嘴！

    雖然伍舉如此說，表面上還是客客氣氣的。但無論是鄭伯，還是罕虎，子產(chǎn)其實也都已經(jīng)聽出了伍舉此言的無禮。

    子產(chǎn)第一個便看不下去了，便是直言道：

    “呵呵，李子明這些時日來，于我鄭國乃是立有大功的。使君來得也是湊巧，就在使君進(jìn)來之前，寡君還正準(zhǔn)備是封李子明為下大夫之位呢。子明他既是我鄭國的大夫，在此朝議政事又有何不可呢？”

    第二百一十一章 當(dāng)璧之命

    聽聰明人打嘴炮，不要注意他說了什么，而是要注意他沒說什么。

    伍舉如此，子產(chǎn)亦是如此。

    子產(chǎn)本來就對楚國人一貫的飛揚(yáng)跋扈而感到厭惡，此刻再聽到伍舉如此陰陽怪氣的指桑罵槐，不由得更是來氣。

    而他回懟這兩句話，其意思也是再明顯不過：李然乃是我鄭國的棟梁之臣，他在這里又有什么話不能說的？

    鄭伯與罕虎聞聲皆是微微點頭稱是。

    唯有豐段和駟黑顯得是有些不高興，但奈何當(dāng)著鄭伯的面，又不敢是當(dāng)眾說些什么。

    而李然在此得了子產(chǎn)與鄭伯的首肯后，便也是來了幾分底氣。于是又予以回應(yīng)道：

    “那……敢問楚使，王子圍既已身居令尹高位，此時此刻，理應(yīng)是順應(yīng)天命而為，又豈能是枉顧綱常，摒棄天命，而行自立之事??？”

    “更何況‘當(dāng)璧之命’由在，王子圍他難道就當(dāng)真沒有一絲的顧慮？”

    伍舉一聽李然這話，頓時也就明白了過來。他所謂的“順應(yīng)天命而為”，實際上所指的乃是共王的另一個小兒子——“王子棄疾”。

    因為同樣是楚共王之子，這個王子棄疾，其實確是比王子圍更有“天命”加持的。

    楚共王有五個兒子，分別是長子招、次子圍、三子比、四子皙、五子棄疾。這五個兒子中，長子招年齡最長。

    當(dāng)年，楚共王也甚是胡鬧，為了選擇楚王的接班人，曾經(jīng)在祖廟內(nèi)玩了一出“誰坐了跟玉璧更接近”的游戲，也就是把玉璧給埋在了祖廟內(nèi)的某處，然后讓五個兒子依次先后進(jìn)入祖廟，看誰坐下的位置更接近玉璧，就代表誰更有“天命”。

    但有意思的是，共王的五個兒子中，有三個兒子都觸碰到了玉璧。老大招、老二圍和老五棄疾，都先后觸碰到了玉璧。

    只不過，稍有不同的是，老大招只是“跨過”。而老二圍呢？很有意思，一副坐沒坐相的，竟然是用手肘支著側(cè)躺著，但是這老二圍的手肘，卻正好壓在了玉璧的上面，所以叫做“肘加”。

    而最有意思的是老小棄疾，那時候由于老小棄疾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是由下人抱入祖廟的，誰知，這下人抱著小棄疾竟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玉璧上面，是為“當(dāng)璧”。

    一個是“跨過”，一個“肘加”，一個“當(dāng)璧”，所以，到底誰更有天命加持，那簡直是一目了然的了。

    而老大招之后繼位，是為楚康王，但楚康王壽數(shù)不長，便傳給了其子郟敖。

    但如今郟敖又新喪，由王子圍奪得了君位，這也算是應(yīng)了這一極為荒誕的“游戲”了。

    行，既然這游戲你們都能當(dāng)?shù)谜?。那就按“天命”來算，那王子棄疾呢？難道不該比你王子圍更有優(yōu)勢些？

    這顯然又是李然給伍舉給設(shè)的另一個坑。

    不過，伍舉在聽得李然出言如此針鋒相對，咄咄逼人。卻也一點也不慌忙，眉眼間不經(jīng)意又流露出了一絲笑意來，臉上也滿是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模樣。

    “呵呵，子明兄所謂之‘天命’，舉以為無非便是兩點。其一，乃是觀其是否得了上天的眷顧，其二，是看此君能不能得到國民的支持。舉以為，能滿足此二者，便可視為‘天命所歸’也。”

    “共王之子圍，其在成為新君前，會盟諸侯于虢地，并以為天下之盟主，此等功績難道不是承了上天的眷顧？而吾國之國民在聽聞之后，也皆是在那里歡呼雀躍的。這不正說明了寡君已經(jīng)得到了民眾的認(rèn)可嗎？”

    “更何況，王子圍乃如今共王之長，這是上天賜予他這樣的身份，難道還算不得是天命所歸嗎？”

    伍舉話到這里，微微一頓，臉上泰然之色漸漸更甚。

    而豐段此時雖說依舊是面色不改，但其實內(nèi)心深處早已是“歡呼雀躍”起來：

    哈，可算是有人能替他出得這一口惡氣了！真是令人好不痛快！

    而李然聽罷，也對伍舉此人是佩服有加。

    真不愧是當(dāng)年被晉楚兩國同時爭取過的人才，這些個外交辭令，此刻即便是要他李然來回答，估計也不過如此了。

    而伍舉真正難能可貴的地方，還在于他原本可是一介“行伍”出身！換句話說，他除了現(xiàn)在的“文”之外，卻還有他“武”的一面，而這一能力，可是李然所不具備的。

    而且，伍舉這一生，幾經(jīng)動蕩，數(shù)次沉浮，他所經(jīng)歷的事若是再串聯(lián)起來，也足以是再寫成一部小說。

    而這樣豐富的人生閱歷，便也成為了他而今能夠站在德明宮內(nèi)侃侃而談的資本。

    所以，饒是博古通今的李然，也對他的這番話是無以辯駁。

    畢竟，站在更高的立意上所發(fā)出的聲音，又如何能夠去駁斥呢？

    于是，李然與伍舉的這第一回 交鋒，可算是勢均力敵，誰也沒有吃虧。

    兩相罷戰(zhàn)，相視一眼，皆為之一笑。

    話既已帶到，而鄭伯也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楚國的請求，將親自前往楚國吊唁亡君。那伍舉也就此準(zhǔn)備是告辭了。

    不過，就在伍舉準(zhǔn)備告辭臨走前，順便著他卻又是多提了一句：

    “對了，還有一事，需稟告君上。寡君于臨行前是特地關(guān)照，鄭伯前來吊唁之時，李子明需得是一道前來。”

    待得此話說完，他便面向鄭伯行了個稽首禮，并拱手往殿外退去，徒留了德明宮內(nèi)的眾人是一臉的錯愕不已。

    因為，他們完全不明白，伍舉這最后一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王子圍居然要鄭伯帶著李然一道前去楚國吊唁？

    這葫蘆到底又是在賣的什么藥？

    難道說，如今李然已經(jīng)成了人人都要的香餑餑了？就連剛剛篡位奪權(quán)的王子圍都在那覬覦起來了？

    不對勁，很不對勁。

    眾人當(dāng)即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李然。

    而此刻的李然當(dāng)然也是反應(yīng)了過來，別人不知王子圍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又豈能不知？

    “好家伙，這貨還是賊心不死啊……”

    李然不由暗暗一陣腹誹。

    當(dāng)初在虢地之會時，王子圍便曾招攬過他，只是被他回拒了。

    而今看來，王子圍讓鄭伯帶著他一道前去，這不明擺著是想要繼續(xù)招攬他的意思么？

    “不對，‘賊心不死’這四個字，怎么感覺有點奇怪？”

    李然眉頭一皺，頓時對自己的措辭感到一絲的rou麻。

    ……

    德明宮內(nèi)的宴席氛圍，在伍舉的到來后便悄然結(jié)束了。

    待伍舉走后，宮內(nèi)的宴席自然也就散了。

    子產(chǎn)與李然一道返回，二人在車輿內(nèi)，就今日之事再度進(jìn)行了商討。

    “子明當(dāng)真是要隨君上與僑一道前往楚國？”

    伍舉雖然只是提出了建議，卻也并未明言其如若不從的后果，所以去或不去，最后還是要看李然自己的意思。

    畢竟，子產(chǎn)當(dāng)然還是希望李然能夠呆在鄭國的。

    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如今這種外交場合，對于現(xiàn)在的李然而言，反而是會平添了幾分危險。

    李然聞聲點頭，也頗為有些無奈之意。

    “想來，今日伍舉并不會無緣無故的只提了這么一句，肯定是那王子圍有意為之的！”

    “王子圍此人剛愎自用，為人又喜怒無常。如今既已自立為楚國新君，那鄭楚之關(guān)系只怕也是會徒增幾分變數(shù)！所以，若只因李然一人而致鄭楚失和，那李然的罪過可就大了?！?/br>
    而鄭國歷來面對楚國的壓力時，到底有多窘迫也自是不需多言。

    所以，在這個大前提下，李然就算不愿前去楚國，但為了盡可能的息事寧人，他當(dāng)然最好還是照辦為好。

    而且，他也知道，王子圍雖是跋扈，但是他此行，卻也并不會有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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