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jié)
“嗯,”應笑儂的聲音很輕,“掛了。” “喂,”時闊亭叫住他,“那什么……” 應笑儂仰著脖子,瞧著頭上金燦燦的木樨花,映著大片無云的碧空。 “我沒跟你說過我爸吧,”時闊亭深吸一口氣,“他四十多歲有的我,對我要多好有多好……可我總覺得跟他有代溝,特別是我媽走以后,他喝大酒,像是變了個人,要不是有寶綻,我不知道離家出走多少回了?!?/br> 應笑儂第一次聽他說時老爺子的事,原來他們倆一樣,都是父親盼星星盼月亮,人過中年才有的兒子。 “后來我爸住院,我尋思老家伙要走就走吧,歲數(shù)也大了,”時闊亭講得很慢,“但他真走的那天……” 應笑儂屏住呼吸,從時闊亭的言語間,他聽出了懊悔。 “要是老天爺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珍惜最后那幾年,哪怕他往死里喝酒,揍得我滿地找牙?!?/br> 應笑儂繃住嘴角。 “但是,”時闊亭緩緩呼氣,“沒機會了。”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應笑儂抬頭望向三樓病房,回答:“我知道了。” 他掛斷電話,起身上樓,段汝汀和高管們已經(jīng)走了,小客廳里只有匡正和兩個小段,他穿過休息室走進病房,護士正往老爺子的霧化器里打藥,見他進來,放下東西出去。 應笑儂在床邊坐下,段有錫闔著眼,仰靠在墊高的枕頭上,咬著牙,忍受癌細胞侵蝕帶來的劇痛。 “藥……”老爺子連綿地咳,又咳不出什么,應笑儂在醫(yī)生辦公室看過片子,他的胸腔里全是積液。 他想要止疼藥,桌上就有兩片,應笑儂去拿,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是抖的,像他這樣“不肖”的兒子,面對病入膏肓的父親,原來也沒法無動于衷。 老爺子抿了藥,含口水吞下,抬起眼,看到一張意料之外的臉,三分陽七分陰,像是揉了油的纏絲瑪瑙,美得堂皇。 他愣住了,盯著這個難以取悅的兒子,不敢相信他在這兒,一束光似的,照亮了自己的病床。 “看什么看,”應笑儂冷著臉,坐回椅子上,沖他揚了揚下巴,“好好躺著?!?/br> “我看我大兒子……”段有錫回不過神兒,“長得真好?!?/br> 廢話,應笑儂翻個白眼:“我媽長得就好。” 是,他像徐愛音,太像了,一舒眉一轉(zhuǎn)眼,活靈活現(xiàn),“還知道來床前看我,”段有錫的脾氣倔,好話不會好好說,“看我什么時候死?” 應笑儂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你以為我愿意看你,我哥們兒讓我來的。” 哥們兒……段有錫的神色有點怪,板著臉沒說話。 “行了,你睡吧,”應笑儂別過頭,明明是關心,卻把話拗著說,“養(yǎng)足精神好罵我?!?/br> 段有錫不肯睡,怕一閉眼這個兒子就不見了,語氣強硬,卻說著服軟的話:“你那些破事兒,我懶得管了?!?/br> 應笑儂以為他指的是唱旦角兒,哼了一聲。 “日子是你自己的,”段有錫似乎糾結(jié)著什么,神情復雜,“你想怎么過……和誰過,從今往后我由著你?!?/br> 嗯?應笑儂擰起眉頭,覺著他這話好像有點不對頭。 “你那……哥們兒,”段有錫使了老大的勁兒,擠出一句“小伙子挺精神。” ?。繎z有不好的預感。 “你們租那房子,我找人去過了,”段有錫很尷尬,“我看了照片,人……還過得去?!?/br> 應笑儂嗆了口唾沫,騰地站起來:“死老頭子你說什么呢!” 段有錫那么古板的人,擺了個“別裝了,都明白”的曖昧表情,不大自然地說:“都怪你媽,把你生的太漂亮?!?/br> 我cao!應笑儂抓起段有錫扔在床頭的手機,是鎖屏界面,他理所當然輸入他媽的生日,屏幕抖了抖,居然沒通過。 他火氣竄上來:“密碼!” 段有錫的聲音不大:“你生日。” 應笑儂怔了怔,手掌不自覺收緊,默默輸入自己的生日,下一秒屏幕再次抖動,密碼錯誤 “……”應笑儂翻起眼睛,“你老年癡呆了?” “陰歷?!倍斡绣a瞧著這個傻兒子,段家上下沒人不知道他們母子的生日,他不可能用來當密碼。 應笑儂有點訕:“我陰歷生日多少?” “十月二十?!?/br> 農(nóng)歷十月二十,即使段有錫真得了阿爾茲海默癥,也不會忘記這個日子,一個大風天,他的第一個孩子呱呱墜地,哭聲響亮,那么漂亮。 應笑儂點開手機相冊,里頭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的照片,繡著麒麟頭的黑色夾克、高高翻起的彩裙水袖,懷里吃著指頭的小寶,背后護著他們過馬路的時闊亭,一家人在笑,笑彎了眼睛,任誰看都其樂融融。 “孩子都養(yǎng)上了,”段有錫枯瘦的面孔上,一雙眼窩深深凹陷,“我管不了,也沒法管,再說……我也看不見了?!?/br> “不是……”應笑儂想解釋,又不知道從哪兒解釋起,“孩子是他撿的,和我沒關系!我說別撿,他非不聽,撿了孩子又讓我?guī)В宜麐尅?/br> 段有錫什么都沒說,只是寬容地看著他,他從沒這么釋然,像是年久的刀子銹了刃口,又像是一支殘燭就要燒盡,讓應笑儂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強硬的男人,這個固執(zhí)的父親,就要離他而去。 他不再辯解,他在臺上還是臺下做女人、和時闊亭是哥們兒還是情人,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們父子跨過了那道橫亙已久的溝壑,帶著矛盾,試著妥協(xié),彼此能坦然相對。 “怎么沒找匡正?”段有錫忽然問。 “哈?”應笑儂讓他問懵了。 段有錫很虛弱,強撐著身體:“匡正是好男人?!?/br> 應笑儂張著嘴,不敢相信他這個頑固的老爸居然還有這份心,接受他男扮女裝,接受他有“男朋友”,甚至暗戳戳想給他挑個更好的:“我說,你能不能不亂牽線兒?” “他不是你們那種人?”段有錫問。 是……倒是,應笑儂抓了把頭發(fā):“他是不是那種人,和我沒關系?!?/br> 段有錫點點頭:“我看老二挺喜歡他?!?/br> 應笑儂的眼睛都要從眼眶里瞪出來:“你哪只眼睛看見你女兒喜歡他?”他倆明明都快打起來了! “老二怵他,”高層逼宮時,段有錫親眼看著段汝汀和匡正交鋒,“除了我,她還沒怵過誰?!?/br> “得了吧你,”應笑儂實話實說,“你女兒那樣,鬼知道她想找男的還是女的?!?/br> 段有錫的臉僵了僵。 “而且人家匡正有人兒了,”應笑儂要斷了他爸這個念頭,寶綻盤子里的菜,誰也別想下筷子,“你別看那家伙一臉風流,他認準了的人,絕對死心塌地?!?/br> 段有錫不信什么死心塌地,他那么愛徐愛音,還不是三妻四妾。 “再說了,”應笑儂扔下手機,“匡正是我這邊的人,就咱家現(xiàn)在的情況,老二不出手動他就不錯了,怎么可能……” 忽然,他意識到什么,段有錫向來不亂講話,他既然這樣說,或許是有松口的意思,想按匡正的建議,在繼承人問題上重做考慮。 “我還沒聽過你唱戲?!边@時段有錫轉(zhuǎn)移了話題。 應笑儂一愣,“戲”,這是他爸最厭惡的字眼兒。 段有錫劇烈地咳,捂著胸口說:“給我來一段。” 來一段,說得像個懂戲的行家,應笑儂想了想,慢慢從椅子上起身,不施脂粉,沒有行頭,左腕向前挽,是牽韁,右手往上捋,是挑翎,雙眸一定,活脫脫一個不可方物的雙陽公主: “抖絲韁催動了桃花戰(zhàn)馬,”他的嗓子是真甜,一汪水兒似的,潤到人心坎里,“為駙馬冒風霜奔走天涯!” 段有錫一眨不眨盯著他,不情愿,卻不得不承認,他這兒子天生就是唱戲的,一舉手一投足,如玉如虹。 應笑儂翩然旋身:“只留得青山間一片紅霞,燕歸巢鳥投林情堪入畫,”他微瞇著眼,意態(tài)婉然,“我雙陽走嶺南離國撇家!” 離國撇家,段有錫蒼老的眼角濕潤了,這個兒子離家太久,久得他這個做父親的情愿拿出一切,換他一個回心轉(zhuǎn)意。 應笑儂勾起嘴角,漾出一個靡麗的笑:“聲蕭蕭慣長征千里戰(zhàn)馬,高聳聳峻山嶺不見人家,顧不得路崎嶇忙催戰(zhàn)馬——” 他雙眉一挑,正對著病床上的父親:“行來在歧路口,路現(xiàn)雙岔!” 他們父子、整個段家、愛音集團,眼前正面臨著一條致命的岔路,這步走對了,大家安然無恙,要是走錯了,頃刻間就粉身碎骨。 窗外的陽光泛著寶石般的金紅,從背后灑在應笑儂身上,段有錫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欣賞這份美,然后輕輕地說:“讓匡正找律師來,我要立遺囑。” 第185章 愛的魔力轉(zhuǎn)圈圈 寶綻火了, 因為電梯里纏綿悱惻的一首歌,一個柔情似水的眼神。 萬融東樓那期節(jié)目一上平臺,就迅速橫掃各大自媒體熱度榜, 藍天的判斷沒有錯,把他推上流量尖峰的正是瘋狂的粉絲轉(zhuǎn)發(fā)和話題討論。 一夜之間, 寶綻在箱之聲的點贊排位大漲,直超文咎也成為總積分第一, 他在微博和風火輪的個人賬號也水漲船高,二十四小時吸粉逼近百萬。 而這一切,寶綻心里清楚,不是源于自己的唱功,也并非什么戲曲的魅力, 只是因為一段男聲女唱, 因為一個同性路人唐突地要了他的微信。 他嘆一口氣, 推開直播間的門, 今天是星期五,節(jié)目組安排了全員大直播, 下午五點半開播,半夜十二點半結(jié)束, 十位嘉賓依次上直播席,與粉絲零距離互動。 今天他沒穿西裝,也沒著長衫, 而是披了一條霧藍色古風刺繡大袖衫, 藍天親自給選的,肩線流水般一瀉而下,長擺如云如霧拖在地上,襯著他韌竹似的身形, 有介乎男性與女性之間的風流。 一進門,他和文咎也走了個對面,那家伙是韓系妝,皮膚像拿砂紙拋過光,整個人閃閃發(fā)亮,看見他,冷著臉擦過去。 寶綻和他談不上好,但私底下遞個水發(fā)個短信,還算默契,自從匡正出現(xiàn),他們的關系才急轉(zhuǎn)直下。 直播間三百平米,立著大大小小的手機和平板,其中一臺架在環(huán)形的補光燈上,對面墻上印著“箱之聲”和“風火輪”的大logo,周圍貼著密密麻麻的贊助商標識。 十個嘉賓,加上各自的工作人員,屋子里亂糟糟的,寶綻在角落坐下,掏出手機準備復習一下公司發(fā)來的注意事項,身邊有人叫:“寶哥?!?/br> 寶綻抬頭,是張榮飯局上那個小天使,穿著一身帶銀閃的打歌服,美瞳是柔和的金棕色:“小周。” “哥你幾點上播?”小周問。 寶綻疑惑,所有嘉賓的上播時間都公布在助理群里:“十一點半?!?/br> 小周先是點頭,然后苦笑:“我是五點半。” 周末下午五點半,學生黨在放學路上,社畜要么叫外賣準備加班,要么收拾東西約飯約電影,和寶綻的十一點“黃金檔”比起來,是個死亡時段。 寶綻不知道說什么好,小周接著賣慘:“我已經(jīng)連著三周排名墊底了?!?/br> 他走的是偶像路線,人長得精致,歌也潮流,是個有潛力的新人,但在“箱之聲”這種拼表現(xiàn)力和個人魅力的節(jié)目里,顯得平庸乏味。 “寶哥,”他直說,“你幫幫我?!?/br> 寶綻為難,幫他,怎么幫,難道跟他互換時段? “寶哥,你的積分已經(jīng)第一了,不差這一場直播,”小周低下頭,很局促,“我不行,下午五六點根本沒有流量,這一期我等于又陪跑,公司說……我要是再沒有曝光度,就放棄我?!?/br> 他說得真慘,那張無辜的臉誰見了都會心軟,但寶綻知道他的真面目,在張榮的飯局上,女服務員在他身邊燙傷了手,他卻無動于衷繼續(xù)吃花生米,他的無助、可憐,都是在做戲。 寶綻垂下眼,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