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肥蟲子的第一次

    此物滑過我的喉嚨，往外面爬。我只覺得喉線一癢，張開嘴巴，咳嗽兩聲，結(jié)果便咳出一個東西來。這是渾身皺巴巴的金蠶蠱，它這種出場方式已經(jīng)多日未用，顯得十分艱難，而它也與往日截然不同，如同上了年歲一般，皮膚依然是金黃色，卻松弛得很，毫無光澤。

    它附在我的鼻梁上，有一股異香傳到我的鼻間，如同八月的桂花靜謐開放。

    聞著這香味，我感覺精神好了很多，坐直起身子來，發(fā)現(xiàn)旁人皆已熟睡，只有在旁邊照顧我的小苗女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金蠶蠱。

    我伸出鬼臉左手，金蠶蠱已經(jīng)不能夠飛行了，只是奮力地沿著我的臉、我的脖子和手臂，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朝著左手挪動。它爬得很慢，每一步，都邁得艱難。一路行走，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道濕滑清亮的印跡。

    終于，它爬到了我的左手上面，小東西盯著我，我也盯著它。

    我們大眼瞪小眼。

    這三四日，我受盡了苦痛，它也飽受了折磨，如今，看著這可憐蟲兒的黑豆子眼睛，一種與我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親近感，油然而起。自從去年七月，我被外婆種下了這金蠶蠱，我們的性命就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這便是我和肥蟲子之間最簡單的關(guān)系，這世間也便只有我與它，誰都離不開誰，唯有同歸于盡的命運(yùn)。如此，方可謂之曰：本命蠱。

    我們互瞄了一陣，在我手掌上面的肥蟲子開始蠕動起來，它在我的手掌上游走，一會兒到左邊，一會兒到右邊，磨蹭得我手心直癢癢，想笑。過了差不多兩分鐘，突然它縮成了一團(tuán)，然后在我手中的這肥蟲子逐漸地癟了下去，最后竟然只剩下一張皮。

    正當(dāng)我疑惑的時候，左手臂間傳來了一股中正平和的力量，接著這股力量在我的全身上下游走，每行一圈，我就有一種渾身浸泡在溫泉中的快感，如此行走了九個周天，突然我胸前一亮，一道金光閃耀，飛臨到了我的面前。

    瞧這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便是蛻去了蠶衣的金蠶蠱。

    只見它比從前，多少是瘦了一丁點(diǎn)兒，然而身子卻越發(fā)地靈動了，腦袋上的那顆青春痘也不再是圓圓的一顆，而變化成了山字形；金光燦燦的皮膚沉淀了一些，不再那么張揚(yáng)，呈現(xiàn)出低調(diào)的暗金色，不過它那黑豆子眼睛，倒是銳利上了幾分。

    我握著拳頭，將它褪下來的蠶衣小心收起來。

    《鎮(zhèn)壓山巒十二法門》育蠱一節(jié)中有言，說這金蠶蠱一生之中會褪去九次皮，每褪一次，境界就會躍升一階。若能夠褪上九次，便能夠筑就金身，超脫于六道之外，不受輪回――這當(dāng)然是胡謅了，我這金蠶蠱歷時一載，其間享盡了多少好處，經(jīng)過多少磨難，最后在洞xue中遭受到雷轟一般的驚嚇之后，才堪堪蛻去一層皮。

    若要褪上九層，顯然那個時候的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

    而我死后，金蠶蠱也隨之消亡，哪里有機(jī)會再蛻皮？

    我之前感覺“十二法”門中有很多胡謅和想當(dāng)然的成分，也源自于此：對于不可能達(dá)到的事情，先行者往往會畫一張很大的餅，然后與宗教扯上關(guān)系，誘惑后來的人對他們產(chǎn)生高山仰止的敬仰和崇拜。

    但是真實(shí)情況，并非如此。

    金蠶蠱蛻變成功，最直接的好處是一直處于病怏怏狀態(tài)的我仿佛打了雞血一般，感覺所有的疾病都隨之消退，渾身暖洋洋的，精神抖擻。悠悠看著那可愛模樣的肥蟲子，伸出手指尖去觸摸，輕輕一碰，立刻縮回了手，臉上居然洋溢起笑容來。

    我站起身來，發(fā)現(xiàn)雜毛小道已經(jīng)蘇醒了，正睜著眼睛看我呢，我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笑了，但是并沒有詢問什么，而是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我走出鼓樓，來到前面的打谷場，上面是吳剛和小周在值班，喊住我，說要去哪里？

    我說我憋得太久了，要去放下水。

    吳剛笑了笑，說不要跑太遠(yuǎn)，別像小周一樣，拉到一半被鬼追得到處跑……旁邊小周氣急敗壞地跟吳剛扯了兩句，我揮揮手，說不會的，我的屁股沒有小周的白。

    吳剛哈哈大笑。

    我放水回來，往火堆里添了幾根柴火，然后爬上鼓樓二層，站在他們放哨的崗位上。有山風(fēng)吹來，天上的星子寥廓，忽閃忽現(xiàn)，天幕下是一片寂靜的漆黑，遠(yuǎn)處不時傳來一陣“咕咕”的鳥叫，身下是篝火昏暗的光亮，在這一片天地中，我們仿佛是宇宙的中心。

    如此的清澈高遠(yuǎn)，如此孤獨(dú)。

    我說我來值勤吧？吳剛搖頭說不用，計劃都已經(jīng)排好了，而且你大病初愈，最好不要吹風(fēng)。我問還撐得住吧？吳剛苦笑，說還好。小周在旁邊嘆氣，說好個毛，我這自動步槍里面只剩下十一發(fā)子彈了，每次扣動扳機(jī)的時候，都比丟了一沓鈔票還rou痛。

    我返回屋子，看到馬海波和胡文飛手上還綁著樹枝做的夾板，臉上有多處傷痕。

    走近些，我看到馬海波的身體不住地發(fā)抖，呼吸急促，臉部肌rou不斷抽搐，發(fā)出不自然的笑容，手摸在他的額頭上，居然燙得如同火爐。這是破傷風(fēng)的表現(xiàn)，雖然雜毛小道做了處理，但是因?yàn)闆]有條件，老馬還是被感染了。

    破傷風(fēng)除了高燒之外，還可能引發(fā)多種并發(fā)癥，甚至能夠短時間內(nèi)致人死亡，所以我也沒有半分猶豫，手指一勾，肥蟲子立刻飛了過來，它明了我的用意，立刻鉆進(jìn)了馬海波的嘴里，然后蠕動著。

    十分鐘之后，馬海波的呼吸平緩下來，受傷的左手重新獲得了知覺。

    肥蟲子又進(jìn)入了胡文飛的身體中。

    第二天清晨，馬海波和胡文飛才發(fā)現(xiàn)自己脫臼受傷的手臂，又可以活動了，雖然依舊有些拉傷，但是愈合的速度卻快了幾倍。

    他們當(dāng)然能夠猜到是誰做了手腳，朝著我一陣感激。

    不過即便是如此，總體的氣氛還是低沉的。

    因?yàn)榍疤斓膰L試，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賈微的那頭食蟻獸也曾經(jīng)嘗試翻山，結(jié)果因?yàn)閼已绿^陡峭，也沒能夠成功；而我們寄予厚望的虎皮貓大人，至今沒有醒轉(zhuǎn)，若不是手摸在它的肚子上面，還有體溫和心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就是個死鳥兒。

    我的金蠶蠱雖然醒轉(zhuǎn)過來，但是卻不敢把它放飛得離我太遠(yuǎn)了。

    畢竟此地，太過邪門了。

    第一次嘗試，也是最后一次嘗試。早上的時候，楊cao、吳剛等人商量的議題竟然是鞏固防線，然后還有收集糧食的事情。顯然，在拋開逃離出去的念頭之后，大家變得實(shí)際起來，靜守待援，不管怎么樣，都要先生存下來再說。

    只有賈微提出：溪流下游的那個洞xue，說不定就是出口呢？

    她的這個說法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嘲笑，沒有人愿意再次去探查那種黑黢黢的洞xue。黑暗即恐懼，恐懼即死亡。沒有人愿意再死人，更沒有人愿意死去的那個人，是自己。

    當(dāng)自己的提議被否，賈微變得沉默了，眼神不時朝著西面飄忽。

    我看得出來，她想單獨(dú)去。這個女人有一種狼的氣質(zhì)，喜歡群居，也喜歡孤獨(dú)。我不知道楊cao是怎樣確認(rèn)她沒有被附身的，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真的有一些怪異。

    果然，下午，胡文飛找到我，說賈微又不見了，最后見到她的老金說她在屋子里面整理行裝，然后翻出了一些零碎的東西離開。

    在鼓樓上放哨的小周告訴我們，三點(diǎn)鐘的時候，看到西面處有一個藏青色的身影，模模糊糊的，現(xiàn)在想起來，有可能是賈干部。

    胡文飛和楊cao心急如焚，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商討對策。不過全體前去營救顯然不現(xiàn)實(shí)，這寨子里我們需要駐守一定的人員，保護(hù)里面的物資不被掠奪和損毀。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是我、胡文飛和楊cao三人前去查探，其余五人留守原地。

    我們是下午近四點(diǎn)的時候出發(fā)的，一路前行，走了大約有半個小時，來到了一個轉(zhuǎn)彎路口，轉(zhuǎn)過這道水灣子，前面便是那洞xue了。我們只有在心中祈求，這個該死的女人最好不要進(jìn)洞，不然……我們真的就沒有辦法了。

    里面的東西，我想我惹不起。

    當(dāng)我翻過一塊擋住前路、三米多高的石頭時，一種詭異的情形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雞皮疙瘩瞬間就布滿了我的全身：在石頭下十幾米的小路上，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地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蜈蚣爬蟲，而在兩側(cè)的樹木上面，則是吐著信子，嗤嗤作響的蛇類。

    這條路上，密密麻麻的蜈蚣，怕不得有成千上萬條。

    楊cao和胡文飛也翻上了石頭，居高臨下地看過去，嚇一大跳，差點(diǎn)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