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深淵，是什么？”笪璐琳遲疑了片刻，又問，“會死嗎……”

    老奶奶沒作答，不回頭地下了車。

    排氣管噴出一團黑煙，公車重新啟動了，笪璐琳望著那個像彎弓一樣的背影，嘆了嘆氣。

    她記起小時候被爺爺奶奶帶去算過命，那大師一看到她就大驚失色，說她的前世命運坎坷，每一世的結(jié)局都慘不忍睹，這一生也只能自求多福。

    爺爺奶奶本來就不喜歡她mama和她，聽大師這樣一說就更視她為洪水猛獸，想要把她賣掉，是他爸像座大山一樣站在她身前替她抵擋了所有惡意。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所謂命運，是真的天生注定并且不可改變的嗎？

    如果所有人都說你的人生注定悲劇收場，你是不是甘心就此放棄？

    思維發(fā)散得太遠，笪璐琳回過神時，精準地剛好坐過站……

    隋政在她到來前已經(jīng)點好一個鴛鴦鍋，一邊火紅，一邊奶白。

    濃稠的高湯劇烈地翻滾著，升騰的蒸汽氤氳在兩人中間。

    隋政帶著淡淡的笑，涮了一碟rou質(zhì)豐厚的肥牛放到笪璐琳的碗里。

    “謝謝。”笪璐琳大大方方地接受。

    微辣的湯融入香嫩的rou里，咬一口，rou的鮮汁填滿整個口腔。

    笪璐琳邊細嚼慢咽邊悄悄打量隋政。

    大一之后，班級的逃課率就已升至50%，還沒到畢業(yè)時，她已經(jīng)記不大清班上一部分同學(xué)的樣子，隋政是其中之一，不過現(xiàn)在再見，倒能回憶起他當(dāng)年的模樣，看上去老實巴交卻總能把周圍的女同學(xué)逗得開懷大笑。

    隋政仔細地下著蝦滑說：“想當(dāng)初我們班叁十五個人，畢業(yè)后還堅持從事環(huán)境專業(yè)相關(guān)工作的人好像不到五個，你真厲害，考上了生環(huán)局?！?/br>
    笪璐琳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況且她并沒有別人想象的過得那么好，于是笑了笑說：“運氣好。你呢，現(xiàn)在在做什么？”

    “程序員?！?/br>
    “程序員發(fā)展前景好啊。”

    “哎，996，職業(yè)病一堆。不像你，平時過得那么精致，看你朋友圈，每張圖都很漂亮，生活多姿多彩……”

    那是，朋友圈小資美女人設(shè)這種玩意她玩得可溜了，一棵草都能被她拍成一棵樹。

    “你——”笪璐琳完全吞咽下嘴里的rou，用濕紙巾擦了擦嘴角，看似隨意地說，“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隋政愣了愣，長篇腹稿就此打住，本因不好開口而產(chǎn)生的緊張感此刻因女生的“主動關(guān)懷”而得到了紓解。

    隋政低下頭，又涮了一碟牛百葉，緩緩說：“其實是這樣的，我爸呢，經(jīng)營一家資源再生廠，主要是用廢塑料煉油，排污方面沒多大問題的，只是偶爾有一點點超標?！?/br>
    笪璐琳想起第一次出外勤檢查的資源再生廠的老板也姓隋：“你爸叫什么名字？”

    “隋敬朝。”

    “……”

    城市有時候很大，大到你輕易被淹沒，有時候也很小，小到你遇見的人之間都有某種羈絆。

    笪璐琳喝了一口涼茶，順了氣后說：“你有去過你爸的工廠嗎？”

    “去過，我以人格擔(dān)?；臼前匆笕ヅ欧诺??！?/br>
    那你的人格堪憂。

    “排污許可證方面希望你能幫幫忙，”隋政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卡，慢慢遞到她眼前，“疏通一下上面……”

    那是一張藍色的銀行卡，在燈光下其表面的塑料保護膜反射出明亮的光，笪璐琳的眼睛不由自主被這束光所吸引，所有的話語頓時都哽在喉嚨中。

    ……

    回到公寓，笪璐琳換了鞋后下意識第一時間去了陽臺。

    她抓著護欄探出頭，隔壁的屋子里沒有透出光。

    他不在。

    這個人，好像沒有節(jié)假日的，經(jīng)常早出晚歸，在家的時候也悄無聲息的，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而她不知從何時起，下班回家后就成了一只伸長脖子盼著主人歸來的小狗，聽到一點動靜就不自覺翹起尾巴熱烈地搖擺。

    真傻不拉幾。

    她踹了一腳墻角，回房間。

    五一假期第二天。

    月經(jīng)來了，笪璐琳早上換衛(wèi)生巾后就在床上躺到了下午，外賣員敲門時才起床。

    她在網(wǎng)上下單了四個雞翅、兩個番茄、一打雞蛋和一瓶可樂，準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上次沒做成，rou和菜都放壞了她才發(fā)現(xiàn)，最后統(tǒng)統(tǒng)喂垃圾桶了。

    按照網(wǎng)上的教程，要做可樂雞翅，首先得將雞翅洗凈，放涼水鍋中，加入蔥、姜、料酒，煮開。

    笪璐琳擼起袖子正要大張旗鼓地行動，然而，一低頭，廚房里的調(diào)味料只有一袋剛搬來時買的食鹽……

    超市里的調(diào)味品種類和數(shù)量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姜又分仔姜、新姜、老姜，笪璐琳頭疼，像抓鬮一樣隨便挑了幾樣，挑完又去買了幾桶杯面，以防萬一。

    一鼓作氣再而衰，第二次擼袖子，笪璐琳決定先做簡單的。

    番茄炒蛋，第一步，將番茄去皮。

    “放入開水，五秒鐘后撈出，輕輕松松撕掉表皮……”視頻里的老師如是說。

    可不知哪個步驟出了錯，笪璐琳愣是撕得磕磕絆絆，她幾乎是連皮帶rou挖下來的。

    不過，她也不要求賣相好看。

    第二步，打勻雞蛋；第叁步，起鍋炒蛋……

    一步步按照指示去做，整個做菜過程依舊兵荒馬亂。

    涼爽的春末，廚房里的人蹦跶得滿頭大汗，兩條細白的手臂被飛濺的油燙出幾個星斑。

    笪璐琳想，如果以后要她當(dāng)家庭主婦，不如直接殺了她吧。

    汁收得差不多了，笪璐琳準備出鍋，忽然，耳根一清，兩眼一抹黑。

    不是吧，這就把電路燒壞了？

    笪璐琳打開手機手電筒照明，看到小區(qū)住戶群的消息，才想起前幾天群主就已經(jīng)通知過今晚八點會停電。

    她早把這事忘了。

    手機的電量消耗得只剩10%了，笪璐琳端著碗到陽臺，就月亮的白光觀賞起自己親手做的佳肴。

    一坨稀泥，看起來就不大好吃……

    她蹙著眉嘗了一口，嚼了嚼，欸，神奇，出乎意料的美味，連糖和鹽的調(diào)配也適中。

    就是缺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

    啊，剛忘記買米煮飯了！

    她只好到樓下的小餐館買份飯，順便充電。

    小餐館很熱鬧，有幾個顧客笪璐琳認出來是住在她樓上的。

    她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臉朝門，她望著街上經(jīng)過的各不相同的人，突然覺得，一個人的生活真的好無聊啊。

    可她分不清究竟是她的生活本來就無聊，還是他出現(xiàn)之后她才開始覺得一個人無聊。

    當(dāng)初為什么選擇留在無依無靠的告柏呢？

    很膚淺的理由，好面子。

    在親戚朋友眼里，能在大城市發(fā)展才算有出息，就像你上了一個好學(xué)校，哪怕是以全年級最低分考上的，哪怕是花錢買的，哪怕后來的考試都不及格，但只要你踏進那個校門，不知情的人就會認為你是人中翹楚。

    發(fā)呆了一會，一個高高薄薄的側(cè)影突然像一幅畫從眼前閃過。

    笪璐琳反應(yīng)過來后，立即沖了出去。

    鹿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回過頭，看見像箭一樣飛向自己的女生，快要撞上。

    笪璐琳猛地剎車，眨了眨眼，把打在臉上的頭發(fā)撩到后面。

    “我買飯！”她舉起手，卻發(fā)現(xiàn)手上只有手機和共享充電寶。

    飯呢？！

    “你……等我一下，我正好也要回去，但我飯落餐館里了，我去拿?！?/br>
    鹿霖面無表情。

    笪璐琳自動當(dāng)他答應(yīng)了，掉頭就跑，等她還了充電寶拿了飯再返回時，鹿霖沒了影。

    吃屎吧這家伙。

    笪璐琳努力把自己的怒氣和失望壓下去，獨自慢慢往前走，她不打算再為了他在生理期跑來跑去。

    臭男人不值得。

    小區(qū)門口旁邊有一家便利店，經(jīng)過時，便利店的感應(yīng)門正好開了，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

    笪璐琳愣住。

    鹿霖掃了她一眼，沒說話，像沒看到她一樣走向小區(qū)。

    笪璐琳瞅著他手上那瓶礦泉水，不知怎么就笑了，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喂，你知道小區(qū)停電了嗎？”

    “是嗎?！?/br>
    “你在不在我們小區(qū)的住戶群里？”

    “不在?！?/br>
    “業(yè)主沒把你拉進去嗎？如果小區(qū)有什么事情，平時會在群里通知的，不過，我也可以轉(zhuǎn)告給你。”

    “哦。”

    笪璐琳咬咬唇：“那你微信號多少？”

    “不需要?！甭沽匾荒槦o所謂地說，“我不需要知道小區(qū)的事情?！?/br>
    “……”好想揍他。

    樓道處黑不溜秋。

    笪璐琳說：“我手機電量低，你開手電筒?！?/br>
    鹿霖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手電筒一亮，黑暗里的不安就驅(qū)散了許多。

    笪璐琳低下頭，瞇起眼看階梯，小心地邁著步子。

    兩人的步伐一致，她抿了抿唇：“你今天難得早回來了，平時怎么都那么晚？”

    鹿霖腳下一頓，很快又恢復(fù)回原來的步速。

    “你怎么知道我平時什么時候回來？”他低聲問。

    笪璐琳不由自主張開嘴，卻被莫名怪異的空氣噎住，腦子里拼命搜刮理由，終于——

    “你開門吵到我了。”

    鹿霖挑了挑眉。

    “那你在忙什么？”笪璐琳接著問。

    “問這個干嘛?！?/br>
    “我……關(guān)心鄰居不行嗎？”

    緊接著，她聽見鹿霖輕呵了一聲，如果不注意聽，可能會聽不見。

    “你別想多了?！彼已a了一句。

    靜了兩秒，鹿霖說：“想多什么？”

    “……沒什么。”笪璐琳吸了口氣，“我都跟你說了我那么多秘密，你不應(yīng)該主動透露一些你的？”

    鹿霖踏上最后一級階梯，漫不經(jīng)心地說：“秘密這種東西，本來就不能等量交換?！?/br>
    到達六樓。

    鹿霖徑自往自己的屋子走，笪璐琳做個捶他腦袋的假動作，然后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

    鹿霖停下，皺起眉看她的手：“干嘛？”

    “反正停電了，”隔著布料，笪璐琳用食指輕輕撓了撓他的手腕，“一起看電影吧?！?/br>
    鹿霖手迅速往回收：“不看?！?/br>
    笪璐琳沒松手：“我不是在詢問你?！?/br>
    說完，她兩只手一起拉鹿霖的手腕，但鹿霖不愿意的話，她使盡全身力氣也拉不動他。

    兩人僵持在原地，誰都在等誰先退讓。

    “笪璐琳——”

    鹿霖先開口，卻不是服軟的語氣，笪璐琳打斷他：“我一個人害怕?！?/br>
    “……”鹿霖合上了嘴巴。

    又陷入僵持，氣氛凝滯。

    手電筒的光照著地板，兩人的上半身隱在墨色之中，分明都看不清對方的臉，卻又覺得什么都看得清。

    例如，她的來勢洶洶，以及他松動了的弦。

    ……

    電影挑了《泰坦尼克號》，因為她平時習(xí)慣在線觀看，電腦里就只下載了這一部電影。

    笪璐琳把番茄炒蛋和之前買的零食擺在桌子上，洗干凈手，在沙發(fā)的左邊坐下。

    而鹿霖被強行要求坐在她的右邊，有點像在逼良為娼。

    電影開始播放。

    笪璐琳把薯片、芒果干、堅果、小熊餅干逐一遞給鹿霖，逐一問“吃嗎”，鹿霖全都搖頭。

    她又捧起番茄炒蛋：“這個我自己做的，算是人生第一個真正的菜，吃嗎？”

    鹿霖瞟了一眼，又看回電腦屏幕。

    “別看它賣相差，味道是真的不錯，我可是付出了大量血和淚，跑上跑下折騰了兩小時，等我哪天出名了，你把這事跡說出去，多少人羨慕你啊?！?/br>
    鹿霖斜眼：“你好吵?！?/br>
    “……”如果你是我弟，我早就揍你了。

    笪璐琳放下碗，也把心思放在電影上。

    過了一會，忽而聽見身旁的人說：“筷子。”

    “什么？”

    “沒筷子怎么吃?！甭沽卣Z氣冷淡，視線沒離開屏幕。

    笪璐琳瞥了他一眼，驀地笑了，起身走進廚房，從柜子里拿出一雙新筷子，用先前煮好的開水燙了叁十幾秒。

    鹿霖這位大爺呢，給面子地淺嘗了一口，那端莊的吃相像在品嘗砒霜。

    “怎么樣？”笪璐琳沒抱期待地等著答案。

    “挺好的?！甭沽卣f。

    媽呀，他還會夸人？！

    “以后別做了。”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謝謝你啊?！斌舞戳找幌伦映樽咚种械目曜印?/br>
    兩人安靜地看電影。

    女主角露絲脫下了黑紗，屏幕里是她凹凸有致的后背，然后她躺在沙發(fā)上……

    笪璐琳倏地心跳加快，她竟忘了還有這一段，幸好打了馬賽克。

    男主角杰克凝神在畫板上勾勒女人的身體線條。

    笪璐琳斜瞄鹿霖，他好像無動于衷。

    露絲調(diào)侃：“我想莫奈不會臉紅吧?！?/br>
    笪璐琳喝了一口涼水，沒忍住小聲問道：“什么感覺？”

    “嗯？”

    “我臉都發(fā)燙了，你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頓了頓，鹿霖淡淡地說：“以前看過?！?/br>
    “那第一次看時是什么感覺？”

    “畫得很好?！?/br>
    快速而簡潔的回答。

    笪璐琳頭沒動，眼珠子卻像被磁石吸引了一般偏向右邊。

    四周昏暗，《我心永恒》的鋼琴曲在客廳里回響，屏幕里的光，不斷變換著，映在男生嚴肅的臉上，像是他自身散發(fā)出來的流彩。

    真正經(jīng)啊。

    怎么會有這么正經(jīng)的人。

    正經(jīng)到好像從內(nèi)到外都不含一絲污穢。

    正經(jīng)到身為女生的她，在這個談性色變的社會，也有勇氣和他光明正大地討論男女結(jié)合這樣的話題。

    而他始終純粹坦蕩，干干凈凈。

    以至于令她覺得，她對他的這些小心思是一種莫大的褻瀆。

    可是——

    還是不受控制地想，他真的被褻瀆時會是什么模樣。

    明明有時候很討厭你，恨不得把你暴打十頓，但更多時候，不知為何，很想靠近你，甚至想……

    與你水rujiao融。

    笪璐琳往右邊挪了幾寸，下巴挨上男生的肩膀，輕聲問：“你有女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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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的文風(fēng)比較“正經(jīng)”，還是把它們放到番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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