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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后無聲無息,她又敲了一遍門,還是沒有反應(yīng)。 于是走回護(hù)士站去問,值班的護(hù)士悄聲告訴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經(jīng)十點(diǎn)四十五,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還是個病人。 她把手機(jī)拿出來,在電話簿里已經(jīng)翻到了阮正東的名字,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沒有按下?lián)艹鲦I。于是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等,抱著保溫桶,像抱著一只貓,暖暖的。這層樓沒有別的病人,所以安靜得出奇,護(hù)士站那頭隱約傳來一點(diǎn)細(xì)微的人語,過得片刻,又重新岑靜。 走廓里也有暖氣管道,就在長椅旁邊,暖暖的讓人倦意頓生,她幾乎要睡著了??墒且庾R剛剛一迷糊,頭就不知不覺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懷里的保溫桶蓋上。砰一聲,疼得她雪雪呼氣。不遠(yuǎn)處仿佛有關(guān)門聲,她人還有點(diǎn)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護(hù)士換班了,于是把保溫桶隨手?jǐn)R在長椅上,一只手揉著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了。 佳期從醫(yī)院出來,午夜的空氣寒冽,凍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幸好還有的士在門口等客,上車之后佳期才想起來保溫桶被自己忘在長椅上了,匆忙對司機(jī)說:師傅,真對不起啊,我忘了東西。幸好司機(jī)倒是和氣:沒事沒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從大門到住院樓有頗長一段距離。晚上走起來,更覺得遠(yuǎn),幸好還有電梯可以搭。出了電梯順著走廓轉(zhuǎn)個彎,老遠(yuǎn)已經(jīng)看見長椅上空空dàngdàng,什么都沒有了。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走廓兩側(cè)隔很遠(yuǎn)才有一扇門,幾乎每扇門都關(guān)著,唯一一扇虛掩著,從門的fèng隙間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 從兩三寸闊的fèng隙里望進(jìn)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阮正東整個人深深的陷在沙發(fā)里,只能看見他的側(cè)臉,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yàn)樗炖锖哪侵煼e了很長的一截?zé)熁?,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幾上放著她那只保溫桶,鵝huáng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只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zé)舫壬墓饩€下,溫暖如兩只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佳期以為他會站起來,但他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枝煙,劃火柴點(diǎn)燃。 一點(diǎn)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lán)的一晃,又被他chuī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摸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只小鴨子,動作很輕,仿佛那是兩只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將頭抵在門側(cè),忽然落淚。 誰知阮正東竟然會回頭:是誰? 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啞啞的:是我。 門被完全推開,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的細(xì)細(xì)光線中,他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仍是側(cè)面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怎么又回來了。 她慢慢的走近,說:我沒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語。 她沒有再說話。 最后,他說:何必要回來呢,很多時候其實(shí)永遠(yuǎn)也等不到。 佳期固執(zhí)而輕聲:可是你一直在這里。 他終于微笑,卻轉(zhuǎn)開臉去:也許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覺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讓她不能不說話,她又咳嗽了一聲,說:吃餛飩吧。低頭打開保溫桶的蓋子,餛飩燜得太久,早已經(jīng)糊了湯。面皮都散開來,餡全浸在了湯里,湯面上一層浮油,連細(xì)碎的芫荽都已經(jīng)發(fā)黑,湯面上微微的震動,細(xì)小的漣漪,原來是自己又掉了眼淚。她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捧著保溫桶轉(zhuǎn)過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給你做吧,明天我再來。 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回頭。 他突然幾步追上來從后頭抱住她,那樣猝不防及,那樣大力,保溫桶從她手里飛出去,骨碌碌滾出老遠(yuǎn),湯水淋漓láng籍的潑了一地。 他將她的臉扳過來,狠狠的吻她,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她,將她死死的箍住,那樣緊,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去。 淚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里的呼吸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就仿佛來不及,只是來不及。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來不及。 他終于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里頭有盈盈的水霧,仿佛凝結(jié)。他說:請你原諒我。 他說:請你原諒我這樣自私,我不想再放開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的眼淚,很大的一顆,哧得一聲落下去。他láng狽的轉(zhuǎn)開臉,她緩慢而固執(zhí)的將他的臉轉(zhuǎn)過來,遲疑的、猶豫的踮起腳尖。 濕漉漉的淚痕在溫軟的唇下洇gān,他慢慢的低下頭,他的唇很燙,佳期覺得像是烙鐵,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熱,都會讓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的落響在暗夜里,試探又遲疑。他重新?lián)肀?,深深的,用力的,兩人只顧著唇舌糾纏,這個吻那樣深切而長久,帶著甘冽的煙糙氣息,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她身上的溫軟芳香,一寸一寸將兩人點(diǎn)燃。仿佛煙花盛開,明明知道會是化為灰燼,卻盡力燃燒盡力絢爛,盛開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終于用力推開他,他的眼中還有迷亂的茫然,胸口在劇烈起伏,似乎還想要再次擁她入懷。 她用手抵住他,小聲說:護(hù)士來了。 護(hù)士早就來了,端著血壓計(jì)與藥杯,年輕的臉龐上全是窘意:我過會兒再來。轉(zhuǎn)身幾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厲害,連忙關(guān)上門,沉默了片刻,他終于笑起來,先是無聲微笑,然后笑出聲,最后放聲大笑。 她又惱又窘:你還笑! 他只是笑:哎,把餛飩拿來我吃,我餓了。 佳期說:全灑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氣的承認(rèn):都怪我。出奇不意,又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開他,說:你怎么沒完沒了了? 他喃喃說:我好餓,要不我們出去吃東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該睡覺了,還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餓了一定睡不著,我們出去吃宵夜。 他不講理起來就像是個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塊糖不可。 最后兩個人終于還是溜出去了,躡手躡腳,走過護(hù)士站的時候,幾乎是慢動作,活像是做賊。 那位的士司機(jī)竟然還在等她,將車停在車道邊打著盹,佳期覺得十分感動,的哥卻呵呵直笑:沒事沒事,反正這下半夜了,也沒別的生意。從后視鏡里望了阮正東一眼,說:喲,原來是忘了這么重要的東西,怪不得回去找了這么久。 佳期哧得一笑,覺得這城市的的哥都是絕非一般的口才。 去吃麻辣燙和燒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廖廖幾個人,阮正東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只顧打量油膩膩的桌子。桌子中間挖了一個圓dòng,嵌進(jìn)盆子里嘟嘟煮著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東西,乍看上去有海帶豆皮之類,還有的像是什么ròu串。一桌上圍坐著三四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大冷天的還喝著啤酒,劃拳吆喝,自有他們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對qíng侶,很年輕,都沒有二十歲。女的也許是哪個酒吧的招待,剛下了班臉上還有濃妝沒有卸,幽藍(lán)的眼影涂滿眼圈,一笑卻顯出孩子般的稚氣,跟男朋友吃著羊ròu串,男朋友體貼的替她攪涼guntang的八寶粥,再放到她面前去。兩個人咕咕噥噥的講話,時不時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來滋滋響著,一股香氣膻氣煙火氣,羊ròu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嗆人的煙,佳期又點(diǎn)了臭豆腐,阮正東狐疑:這種地方吃這種東西會不會拉肚子? 佳期極力安慰他:我吃過很多次了,一定沒事,你試一試,保證比魚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來后,阮正東微微皺著眉,一幅敬而遠(yuǎn)之的表qíng。佳期也不勉qiáng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頤。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終于忍不住:你吃完這個,甭想再親我。 因?yàn)槔?,她直吸氣,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誰想要親你了? 他湊近她,笑得很壞:我想要親你。 第14章 律師事務(wù)所位于所謂的CBDhuáng金地段的寫字樓,全玻璃幕的走廊與開放式的辦公區(qū),大叢大叢的綠色植物。徐時峰的辦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照進(jìn)來,曬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街,放眼望去一覽無余的繁華市景,所謂萬丈紅塵。 佳期每次來都嫉妒:你這辦公室簡直可以當(dāng)花房。 徐時峰不以為然:高處不勝寒。 其實(shí)他只在辦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寶貝,那顆仙人球還有一個名字叫如如不動。佳期覺得這名字真的很合適,因?yàn)轲B(yǎng)了這么多年,那顆仙人球還是老樣子,都沒有長大過半圈。真難為他留著這顆刺兒頭這么多年,這中間他還搬過兩次辦公室,每次搬辦公室都是他親自抱著這顆刺兒頭先進(jìn)去,才算是安身立命。從徐時峰的合伙人、歷任秘書、助手、下屬到事務(wù)所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的歐巴桑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徐大律師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絕不能碰,誰要敢無意間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師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殺死你。于是業(yè)內(nèi)同仁紛紛傳說是一位神秘的風(fēng)水大師指點(diǎn),教他在桌上放這樣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驅(qū)惡避邪,逢兇化吉。所以徐時峰才可以這樣手到擒來,大小官司都打得揚(yáng)眉吐氣。 只有佳期知道,其實(shí)那盆仙人球是當(dāng)年安琪送給徐時峰,所以才被他當(dāng)寶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師那顆心肝寶貝長長的尖刺,口中還念念有詞:刺兒頭刺兒頭快開花,開花就娶你回家。 徐時峰覺得郁悶: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動。 佳期嘆氣:如如不動,那豈不一輩子開不了花? 徐時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還是說了:阮正東你認(rèn)識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