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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沒有下雨,他一直恍惚聽見雨聲,瀟瀟的聲音,卻原來并沒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車道從面前延伸開去,他沒有辦法再回頭看。車子已經(jīng)駛出了花園的鐵門。順著這條安靜的馬路一直駛出去,然后拐彎。 車子拐進了另一條馬路,于是忽然仿佛豁然開朗,眼前已經(jīng)是繁華的街。 兩側(cè)依舊是法國梧桐,枝節(jié)楂椏,倒映在車窗玻璃上,飛速的掠過,像流水一樣,一點淡淡的樹枝yīn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紋。 他這時才問:去哪里? 恒隆廣場啊,江西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一遍? 他哦了一聲,放低了車速以便留意路標,但一時沒有看到指示牌,隨口問:那現(xiàn)在要往哪邊走? 江西有點詫異:這不是在淮海路嗎?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這才仿佛醒過來,四周的一切都那樣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馬路,熟悉的方向,統(tǒng)統(tǒng)涌上來,淹沒他,涌上來。這座城市的繁華最深處,曾無數(shù)次這樣駕車駛過,原本應(yīng)該熟悉如同掌紋的道路。而且車載屏幕上閃爍的小紅點,沿著地圖正緩慢閃動,提示著他們目前處于的位置。 科技已經(jīng)如此昌明,幾乎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衛(wèi)星找到。 但是有些東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卻沒有辦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江西也愛逛街,孟和平其實很少陪她逛,因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兩人很少能湊一塊兒,即使湊一塊兒她也并不像別的女孩子,總膩著他不放。更多時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塊兒逛街。 去買鞋,名店的店員半跪在地板上,將樣鞋一一比對給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jīng致的鏤花與細碎的水晶,散發(fā)著熟革特有的皮質(zhì)膻香。 江西問他:哪一雙好? 他同店員一樣跪蹲下去,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說:白的這雙好。 江西微笑:我也覺得這雙好,穿裙子一定會很漂亮。又說:不過你們也太固執(zhí)了,連九折都不肯打。 店員小姐只是好脾氣的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們的規(guī)矩,這是明年季的新款,剛剛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這個價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們會員的話都是原價,連九九折都沒有。 孟和平說:喜歡就買了吧。 江西說:不過這雙不合腳,稍微大了一點,換雙小點的給我再試下。 店員說:我們記得您是穿七號的呀,不過我叫他們再拿小一碼的來給您試試。 孟和平忽然記起,于是說:她穿六號的鞋。 阮江西抬頭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員小姐艷羨得不得了,說:阮小姐,您男朋友對您真是好,又細心又體貼,連您穿多大的號碼都記得。 不一會兒店員已經(jīng)捧了另一雙鞋來讓江西試穿,她踏進鞋里試了一試,太小了。 兩雙鞋擺在那里,江西將原來的那雙又試了試,還是覺得踏進去太松,可是六號的那雙根本不能穿,中間卻沒有碼號了。 孟和平說:要不就買這雙吧,松一點不要緊。 江西抽回腳,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買了,還是不買了。站起來已經(jīng)走到了店門處,又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忽然轉(zhuǎn)頭對店員說:六號那雙我要了,替我包起來。 店員連聲說:好的,好的。 孟和平說:不是小了嗎?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于是不再說什么,打開錢包抽出信用卡來遞給店員,另一位店員已經(jīng)動作熟練的將鞋子包好,裝進購物袋,殷勤的說:阮小姐有空再過來看看,我們下周還有新款陸續(xù)上架。 江西這天似乎心qíng不錯,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試了許多衣服,也買了許多。左一個袋子右一個袋子,孟和平替她提著。雖然時值隆冬,但各店里的季新款都剛剛上架,嬌艷柔嫩的顏色,叫人想到天的氣息,新鮮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褲子,流光溢彩的一張臉,笑吟吟的對著他問。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劃過,短促嘀的一聲,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車場去,大包小包,堆滿了后座。 江西長長吁了口氣:真痛快。又說:上個月我們?nèi)ピ皆碌墓?jié)目里客串嘉賓,不知道你看過那期節(jié)目沒有。不過我想你一定沒看過。 那是一檔頗有名氣的女xing談話節(jié)目,孟和平倒的確沒有看過。 那期談話主題是物質(zhì)與愛qíng,最后我們公認,有物質(zhì)條件保障的愛qíng,會比較長久。她停了一下:可是,這個定律卻不能做反推,因為即使有物質(zhì)保障,不一定就會有愛qíng。 她在孟和平面前從來很活潑,他只覺得她此刻似乎格外嚴肅,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發(fā)這種感慨。 江西聳了聳肩:回家吧。 他卻遲疑了一下:晚上我們兩個就在外面吃飯好不好,去汾陽路吃你喜歡的烤ròu? 江西側(cè)頭想了想,說: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軒,開在白崇禧故居里,舊式的花園大宅,改造之后頗有風韻。最關(guān)鍵是東西好吃。江西最喜歡那里的日式烤ròu,幾乎是百吃不厭。 她酒量頗為不錯,喝清酒,兩頰起了微紅,孟和平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見她一杯接著一杯,于是說:今天怎么這樣高興? 江西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頭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這城市的寒冷冬夜,閃爍著無數(shù)燈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ròu眼幾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jīng)看過一部電影,連名字我都已經(jīng)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說過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 她目光晶瑩瀲滟,仿佛流動著燈的光,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也或許是芥末的緣故。 他問:是句什么話? 她卻調(diào)皮的一笑:我不告訴你。 吃過飯江西又拖著孟和平去泡吧,她本來就是愛熱鬧的人,在酒吧里不過幾個鐘頭,已經(jīng)混熟了一大票朋友,連孟和平都被他們廝混得熱鬧起來,搖骰子劃拳猜枚真心話大冒險,搭積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幾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瘋,最后連孟和平都喝了好幾瓶喜力。 他生平頭一回酒后駕車,只覺得輕而快,難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嘯而過,這城市的深夜依舊繁華如斯。無數(shù)燈火層層疊疊,每幢大廈都仿佛水晶的巨塔。遠遠近近迎面bī迫而來,幾乎傾塌,直往頭頂壓下來,可是順著高架蜿蜒的曲線,又被輕快的拋到之后。 江西打開了車窗,風呼的一下子灌進來,chuī起她頸間的圍巾,細長的流蘇拂過他的手臂,像是誰的手指,輕而柔。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可是心底還是一片混沌。 紅燈,他緩緩?fù)O萝囎印?/br> 江西忽然傾過身來,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氣息,酒香,脂粉香,溫而軟,就像她的手臂,抱著他,依偎著,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頭車上在按喇叭,還有人在chuī口哨,她終于稍稍離開他,一雙晶瑩的眸子卻仍舊注視著他,忽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沒有應(yīng),嗓子眼里直發(fā)酸,在身體左邊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fā)疼,疼得鉆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里,搗進去,再撥不出來。眼眶里熱熱的,冰冷的風chuī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卻只是這樣叫了他一聲,沒有再說話,緘默而安靜,后來慢慢的歪了頭,就那樣,睡著了。 她睡著了也像一個小孩子,蜷在那里,縮得小小的。 他將車開回去,一直駛進熟悉的鐵門。夜已經(jīng)深了,只有車道兩側(cè)的路燈一盞盞,寂寞的亮著。樹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點朦朧的燈光,他將車停下,沒有熄火,空調(diào)的暖風呼呼的chuī拂著,轉(zhuǎn)臉看到江西還沉沉睡著,有一絲頭發(fā)散了,垂滑在臉畔,臉上紅撲撲的,更像個孩子。 他拿出煙盒,取出一枝煙,點上,熟悉而甘冽的煙糙氣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煙頭上那一點紅,仿佛是顆璀璨的紅寶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這樣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難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車里,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煙,仿佛只有煙糙,才可以麻痹那種淹沒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時分,他駕車離去。倒車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部車子,同樣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廳里江西說的那句話,不由抬起頭來,按下鈕打開了車頂天窗,隔著玻璃,星子遠而淡,模糊的幾乎看不見。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實也看過那部電影。 他記得,女主角說的是: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第21章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來,醒來時覺得馥郁滿室,原來梳妝臺上、桌上、g前都放著大捧的粉紅玫瑰,嬌艷美麗。 下樓后李阿姨笑著告訴她:和平真是有心,買的花好漂亮,還怕吵著你,請我替他放到你房間去,我看你還睡著,所以沒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問:我哥呢? 去醫(yī)院做檢查了,佳期陪他一塊兒去了。難得佳期那孩子,處處體貼,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難得。 江西今天仿佛覺得格外無聊,吃過了飯就去書房找書看。小時侯遇到什么事qíng,她總是一聲不吭躲到書房來,坐在高高的梯臺頂端,捧著腮,望著一溜溜灰黑色的書脊,仿佛細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頂天立地的書墻,只是發(fā)呆。 小時候阮正東并不愛帶她玩,因為她比他小幾歲,又是女孩子,所以總嫌她麻煩。可是孟和平脾氣很好,每次玩游戲總肯帶著她,同阮正東一樣叫她meimei??伤蛺圩脚?,因為他xing子寬和,肯容著忍著她撒嬌胡鬧,比起阮正東來,他甚至更像是她的親哥哥。她最開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點叫和平哥,十幾歲她就到英國去念寄宿學校,教會女子學校,清規(guī)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紀離家萬里,新朋友又還沒有,苦惱起來只能抱著電話打。他正在美國讀大學,打越洋長途給他,再叫和平哥,結(jié)果他就在電話里面哈哈笑:和平鴿再配上橄欖枝,就是聯(lián)合國了。說得她不好意思,于是學著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沒有禮貌,可是心中卻有一種理直氣壯的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