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69節(jié)
嘗試幾次之后,她發(fā)現(xiàn),夢根本不受控制,甚至有時練功太累,一覺醒來,徹夜無夢…… 于是她又開始好生跟著師父念經(jīng),畢竟師父一念起經(jīng),她就打瞌睡。 坐著睡著,淺眠之中,興許夢境便能順應心中所想,人夢合一也說不準。 但事實證明,她實在太天真了……人在夢中,是不能動彈的。既不能動彈,何來習武之說? 后來,她又試過種種諸如山巔直墜、百段輕功直上等等諸多方式,到底還是行不通。 其實有一段時間,她能夠理解,這種“身舍去”的狀態(tài),是在表達一種禪宗“無我”的境界。奈何她無論如何也學不懂佛法,到底多年也參悟不了其中精髓。 大迦葉比丘是釋迦大弟子,乃是頭陀稱首。迦葉以傳法的方式口授禪宗神功,故《迦葉神功》乃是武中之禪,講究忘我、頓悟。忘我在武學之中,大抵就是這樣一種大徹大悟的涅槃境界。 如今知道《無名神功》正是世人所傳《迦葉神功》,證實了她當初所想,也更令她生出點“止步于此”的悵惘。 原來,我之于迦葉神功,也就這樣了。 既如此,她反倒更生釋然,一身輕松。 睜開眼,朝午后陽光中院落望過去,正巧長孫茂也在看她。 她心頭想:這小子佛法學的不錯,如今武功精進,不知參不參得透了這個無我境界? 轉(zhuǎn)念她又搖搖頭,五欲六塵,這小子一樣都不肯舍。無我之前,恐怕還得先無上個上百種的你我他她它…… 葉玉棠笑起來。 長孫茂也遠遠地沖她笑。 素袍玉簪,嵚崎歷落,雅韻天成,倒真挺難得的。 不過她從前認識的那個長孫茂卻不這樣。稍一作回想,腦海中立即浮現(xiàn)少室山上那個俊俏小和尚,哪怕剃了度,混跡沙門之中,也是光頭堆里最扎眼的那一個腦袋。尚未及冠,些許少年稚氣未褪盡,同他人說著話,回過頭瞧你一眼,眼神里帶幾分老子有的是辦法的洋洋自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氣。 成日沒個清凈,又總有法子惹得你暴跳如雷,煩的她幾乎沒幾日安生。 偶爾又還挺招人疼,讓你下不去手揍他,只得滿腹臟話徑直離去……他便又牛皮糖似的攆上來煩你。 師父卻管這叫“他兩老打架”,她可真是冤枉。 若要真打起架來,他哪里有命在?分明是此人對她進行長久的身心欺凌,她做師姐的容忍著他罷了。 偶爾她也會如今日這般,會覺得他令人格外想要親近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更深一層煩不勝煩……則被她簡單粗暴歸納為此人諸多煩人方式的一種。 倘若說她單方面的微妙悸動,似乎零星也算得有幾次,不過聊勝于無,畢竟習武練功、聯(lián)鑣馳逐尚且來不及,心念一動便將這種無聊情緒拋諸腦后,覺得是小事罷了,并不足掛齒。 說到頭來,這人還是煩居多。 若說情投意合,她真的覺得有待斟酌。 換作十年前,若是有人同她說:你跟長孫茂倆人情投意合,十分般配……她定會覺得這人有病得怕不是快死了;遇上煩躁時,興許還會一棍子招呼上去,讓他回家好好認一認“情投意合”這四字怎么寫,再出來做人。 她怕是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蹲在墻根底下,對著日頭底下的長孫茂,琢磨自己到底曾與他有些什么超乎她想象的情感。 不過若再早個幾年,她哪怕聽見“長孫茂會上少室山,成為你師弟”這種話,也覺得相當荒謬。 說到底,她對此人的情感好像始終在潛移默化著,若她真能從往事中追溯出點什么苗頭,這種離奇說法,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 正德二年九月,距離姑蘇之行過去五個月,葉玉棠奉師父之命下山游歷,一回到山上,發(fā)現(xiàn)從北面嵩山過來了諸多師兄師弟。 少室山極少這么熱鬧過,她還記得那一日天上龍銜寶蓋、鳳吐流蘇,一派祥云,簡直像是風水都變了似的。還未走到琉璃寺,遠遠便聽得諸師兄們說,少林又獲封賞,得良田千傾,寺基四十畝,樓臺殿閣百余間。 她穿行于少林僧人中間,時不時有人回頭同她賀喜。她心頭想:少林封賞,與我有半毛錢關系?我沾了你們的光,不該同你們道喜嗎,真是奇也怪哉…… 想著想著,穿過天井,進到大雄寶殿,迎臉就看到一個標致小和尚。小和尚同人談笑風生,很是眼熟。唇紅齒白的,聲音聽著又年輕,葉玉棠留神看了兩眼,隨口問一旁師兄,“這是你們那兒新來的師弟?” 那位師兄一臉諱莫如深,“你還不知道罷?這位師弟,來頭大有講究。他父親功寫凌煙,姑母又做了皇后,乃是正兒八經(jīng)關隴勛貴,國舅公子。最近不知怎么想不開,說要入禪宗學佛法,圣上想,既如此,便讓他入少林,畢竟佛祖曾親上我們那兒傳授佛法,乃是禪宗祖庭?!?/br> 葉玉棠笑道:“我說今日怎么滿頭祥云呢,原來我們這犄角旮旯沾了貴人的紫氣?!?/br> 那位師兄又道,“此人雖與封賞同來,他不過前腳進門,便問我們琉璃寺離這兒多遠。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他誤以為嵩山就是少室山,琉璃寺也在五乳峰下,故默認弘法大師乃是我們寺中高僧,卻不想,竟是一場誤會。故我們住持一番囑咐,命我們又將他送了過來……” 葉玉棠:“哈?” 那位師兄不疾不徐,笑著搖搖頭,“故此人不是我們那兒的師弟,是你們這兒的師弟。” 那位師兄說完這番話,大袖飄飄地走了。 葉玉棠愣在原地,整個都有點呆滯。 再一打量這大雄寶殿,不知何時竟多了三幅刺繡。從左至右,依次是佛經(jīng)《金剛經(jīng)》《大悲咒》,中間是一副尚算得精巧的達摩拈花圖。 師父正親手撫摸過其中一幅《金剛經(jīng)》,笑盈盈道,“不錯,不錯,也算有心了。” 那俊俏和尚跟在師父身后,無比乖巧答道,“多謝師父夸獎?!?/br> 師父瞧見她,沖她招招手,道,“徒兒,快來見過你師弟?!?/br> 葉玉棠一臉不樂意:“……” 師父呵呵笑道,“師弟從長安一路遠道來,經(jīng)由五乳峰轉(zhuǎn)道而來。山路不好走,別叫人久等啊?!?/br> 葉玉棠仍不肯應。 心頭呵呵笑:意思就是,嵩山送來的人,總不好再給人送回去唄。 彼時長孫茂已走到她跟前來,供一拱手,禮貌笑道說,“一應吩咐,師弟都已盡力做到?!?/br> 我沒有你這樣的師弟……葉玉棠心頭萬分抗拒。 師父卻說,“他小小年紀,已然佛學深湛。既一心想隨為師參禪,隨徒兒習武,那為師便允了他的請求。你二人年紀相仿,左不過不過差個幾日。拜在前頭的為師姐,拜在后頭的為師弟。既是剃度入門,法號為師也擬了一個,循戒字輩,往后就叫明戒吧?!?/br> 葉玉棠氣得不行,覺得師父偏心,“徒兒拜入師門這么多年,都不曾見師父擬個法號。” 師父道,“既然特意要求,那為師改日再去給你求一個便是。” 師父說完這話,呵呵笑著出門去。 葉玉棠回頭瞅了長孫茂一眼,“你還真去繡花?” 長孫茂笑起來,別提多得意了。言簡意賅,更是欠收拾:“你猜嘛?!?/br> 她滿肚子火氣,“我不信。” 葉玉棠始終覺得:師父這么爽快答應收他為徒,其中必定有貓膩。 琉璃寺這么窮,這些年頹墻破瓦都是她在修,香火……更別提了,壓根就沒有。這小子慣會討好人,搞不好師父是私收了這小子賄賂。 沒錢,她去掙就好,何必弄這么個人進山里來呢? 前后總有一個月的時間,葉玉棠始終不肯承認他是自己的師弟。當他好兄弟也罷,記得贈長生恩情也罷,但驟然成了這么個便宜師弟……她覺得實在不可以。有時瞧見他,怎么看怎么不對勁。種種復雜情緒匯聚成一股一言難盡,索性掉頭即走,招呼都懶得同他打。 他倒一派無所謂的樣子,成日棠兒長棠兒短,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厚顏無恥。 直到有一日,她發(fā)現(xiàn),琉璃寺沒鹽沒味的素齋……變好吃了。 原來長孫茂從長安攜來了個名廚梵乙。 梵乙本就是個出家人,曾在西明寺做齋食。師父早年掛單西明寺,嘗過幾次他的手藝,畢生難忘,只是在少室山上青燈長卷的,想去長安道吃上一回,也不容易。師父生平?jīng)]別的愛好,就一張嘴,有時還挺饞的。 誰知有一天,有人親自將廚子提上上來了。 至此,葉玉棠服氣了。 ……畢竟,她也不會和自己胃過不去。 作者有話說: 天知道這章寫了10小時…… 50紅包 第59章 故山 白撿個師弟, 不見著還好,一見著,老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但叫他每日自己練習扎馬步、棉捶與站樁, 每日只吃飯、睡覺能見得上一面。晾了他小個把月,到底吃人嘴短, 心里不踏實得慌。 一早晨醒來陽光大好, 趁著梵師傅做飯的功夫, 她走進隔壁僧寮將人拍醒,將他一路帶到后院落滿金黃的杏林之中,同他說, “今天開始練內(nèi)息?!?/br> 長孫茂眼睛一亮, 聚精會神的聽。 她說,“內(nèi)蘊,外家稱為定功, 內(nèi)家稱作身知。初練可強身健體,漸而防病延年;略具形態(tài)后, 可令其聽憑你調(diào)運, 催生真氣,沖開點xue;進而, 借力打力,寸勁爆發(fā);再則, 則可以令內(nèi)力聚而有形……” 說到這兒,她稍稍運力抬起雙臂, 手心朝天,于半空一頓。 長孫茂抬頭, “嚯”地一聲睜大眼—— 頭頂十尺內(nèi)的繽紛落葉皆被無形之力控住, 緩緩墜了半程, 停住了。 葉玉棠一收手,杏葉復又飄飄蕩蕩墜落下來。 確保他是徹底來了精神,接著才言簡意賅地,說起這枯燥的部分:“內(nèi)力最初生于調(diào)息,存于丹田,這個不難,但難在如何運化、催生。因為內(nèi)力游于十二正經(jīng)與八脈奇經(jīng),則調(diào)運內(nèi)力需‘威猛生之,收藏在內(nèi)’。練功之時,倘或過快,則會動作與氣血分離,不能力與氣合,則渙之神采。” 她面對著長孫茂,十步疾退,一個趔趄。 長孫茂以為她將要跌倒,一步上前,想去扶她。 誰知她陡接兩個后仰翻騰,穩(wěn)穩(wěn)立定,道,“這便是氣血分離,渙之神采?!?/br> 接著又運出同等力道連推兩掌。一掌慢,一掌柔,推出兩片樹葉飛出數(shù)十尺,后勁不足,打旋兒、飄蕩,方才緩緩墜地,“過遲緩則氣滯,貪秀美則流于浮,失之沉穩(wěn)?!?/br> 話音一落,她轉(zhuǎn)腕一掌,不偏不倚推得一片三角杏葉橫旋疾走,釘入十數(shù)步外銀杏枯梢之上。 長孫茂幾步上前去,一手將那片杏葉扯出來,拿在手里瞧了瞧,贊道,“好……好厲害啊!” 葉玉棠道,“若學武功,正經(jīng)師父們估計都會說,要先練基本功。弓步、倒立、掃堂、三角步、呆踝、馬步?jīng)_拳,數(shù)月之后,方能開始學習招式。我覺得不對,習武至今,覺得從最初起就該練氣,氣乃是形與力之根本?!?/br> 長孫茂見過方才那幾式,心中早已按捺不住,急急追問道,“如何練氣?” 葉玉棠道,“中原諸派之中,入門之初,凝練內(nèi)力最穩(wěn)、最快當屬太乙劍派為首。太乙劍派練氣方法有兩種:一曰云手。” 她進退左右各行數(shù)次,手勢如同輕柔撫過云雀尾羽,道“云手三循,這一勢叫做‘進在云手’?!?/br> 接著再行數(shù)次,左右手循環(huán)劃圈,道,“二曰云環(huán)之勢,需要有一身備五弓之用?!?/br> 長孫茂跟在她后頭模仿。 她問,“記沒記?。俊?/br> 他聞言點點頭。 姿勢雖笨拙了些,意思倒也盡到了,記性更是不錯,令她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