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95節(jié)
長孫茂追問道,“絕不會如何?” 江凝慢慢說道,“姑母深信命理之說,便道,若她實在為難,不如請人為你二人合一合姻親八字。卻沒想,姑母由此做了決斷,請崔姑娘赴宴之時,私下里同崔家敲定了婚事,又對姑父聲稱是祖母的意思,事已至此,誰都不敢違拗……” 江凝話說到一半,忽然哽咽。 婢女端來暖茶,她飲下一口,嗆咳起來。 孔婆婆替她捶了捶背,緩了好久,江凝卻仰在躺椅之中,哭得越發(fā)悲戚。 此情此景令葉玉棠屬實相當(dāng)詫異。她與驚鴻仙子不過只有幾面之緣,想不到她竟會為自己身亡而傷神到幾度失語。 女子成家后,遇事不順,是會多愁善感些。兼之少莊主是俠女豪杰,物傷其類也不奇怪,她便沒往深處去想。 末了,江凝實在倦極,擺擺手,逐客道,“雪邦不宜久留,你且快快離去罷?!?/br> 對江凝這番舉止,想必他也十分困惑。待踏出游龍閣門,見面前忽又隨風(fēng)飄起一片小小銀杏葉,此人眉頭方才舒展開來,兀自笑問道,“接下來想去哪兒?” 那片杏葉向前縱出一段,聞聲緩緩飄落在地。 他腳步一頓,道,“回山上看看樊師傅?” 杏葉復(fù)又隨風(fēng)而起,在空中輕盈打個圈,飄飄蕩蕩向山道去了。 他亦一路跟隨,闊步下了山去。 追著亂飛的杏葉而來灑掃的婢女,見到此情此景,驚詫地呆立了好久,喃喃道,“表公子可真是病的不輕?!?/br> · 往后一路,她隱匿行蹤,間或給他留下一個只有兩人能懂得的暗號。無人處偶爾露面,至入夜方才潛入客房之中,悄悄躺在床榻空處和衣而臥。 日曬久了,肌膚上都會起一層淡淡細鱗。第二日入洛陽城,他便尋到一家裁縫鋪趕做了幕籬,出了城郊,掛在一株杏花樹上。打了尖回來,幕籬便不見了。復(fù)又將一疊魚生置在樹上,細密樹葉之間,一只起了鱗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清涼觸碰。過后,魚生便被收走了。 靜靜等一陣,待兩粒熟透的杏子落入枯草之中,他笑著拾起,便又騎馬向少室山上去。 師父去后無碑可憑吊,去往琉璃寺拜山的香客在狹小山道上熙來攘往;故她依舊只能藏于暗處,不敢與他并肩同行。 樊師傅本只是個飯頭僧,尚不及替師徒二人悼亡,卻不得不先為別的事忙活起來。每日早起添油點燈,下一碗清湯寡水的素面,灑掃香堂、擦拭佛像,換去被雨水沾濕的白色紙花……做完這一切,天不過才蒙蒙亮,前來祭奠的施主便夠他接應(yīng)好一陣。 前幾日忙到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至這一日,方才好上一些。因下了一整日的小雨,山路難行,過了午后,香客便漸漸稀少起來。樊師傅就著早晨炭火余溫烤上一只胡餅,院中捶腿,方才喘上一口氣。 一見到長孫茂,幾步上前來握著他的手,兩行淚淌下來,直嘆氣道,“你看,如今這般,樊師傅都不能同你賀喜了。” 他垂下頭,“實在也沒什么喜好賀的?!?/br> 難得相聚,實不愿如此沉悶。 他與樊師傅在石凳上相對坐下,展開油布包,露出里頭這一路來的“戰(zhàn)果”:熟透的杏子,桑葚,柑橘,大棗……零零總總十多種果子,皆是她這一路上摘來的。 樊師傅雖不知他突然前來為何攜這些野果,但也知曉是孝敬師傅的,舀了井水將果子清洗干凈,又是一番感沛,“大師生前除了我這手齋飯,也就愛吃一些瓜兒果子的。往回,大葉子每每從外頭回來,總不忘給師父尋些好吃的果子,也是為難她有心。如今……” 長孫茂岔開話題,“往后,樊師傅作何打算?” 樊師傅道,“如今山上香客尚且還多,若閑下來,日日睹物思人,只怕一把年紀(jì)經(jīng)受不住。過些日子,來祭拜的人少一些了,便離山回鄉(xiāng)去,省的日日想著從前與大師下棋的日子——你小子也是,往后沒事,別老往這山上跑,怪傷心的?;丶疫^你的好日子去,婚期定了沒有?” 長孫茂不語,只從樊師傅手中接過洗凈的瓜果,奉到佛像前。 樊師傅走到齋食堂,揭開爐蓋,忽然愣了愣。 里頭空空如也。 樊師傅摸摸腦袋,道,“我明明記得溫了只胡餅,怎么沒了?想你師姐,從前我在灶上做飯,她也總愛來偷東西吃,好像上了桌就不香了似的……哎,你看我,這睹物思人的毛病,總不見個消停。日子依舊,人越發(fā)傻了。干脆重陽一過,便收拾東西回鄉(xiāng)去罷……” 長孫茂聞言回頭,忽地一笑,道,“我?guī)头畮煾蹬?。?/br> 樊師傅從柴房拾了捆柴出來,聞聲說道,“倒不用。哦,只是大葉子出門前,去藏經(jīng)閣借了幾本書沒還。我騰不出身去,也不懂那邊的路數(shù)。正好今日你來了,若有空,幫你師姐將書給還回去?!?/br> 長孫茂從經(jīng)堂走出,遠遠問,“書在何處?” 樊師傅道,“大葉子那間僧寮,床上不就是?” 他走過長廊,推開第二間屋門,便見她盤著膝,靜靜坐在通鋪中間,手頭掰著胡餅,膝上置著一本臨走尚未看完的書,邊吃邊翻書,并未留神有人立在門外看了她許久。 有香客冒雨前來,樊師傅急著去門前接香,走進長廊,詢問一聲:“尋見了嗎?” 他應(yīng)道,“尋見了?!?/br> 再回頭,通鋪上已沒了人影。 寮房窗戶大敞,外頭雨星子濺進屋來。門邊置著兩把紙傘,他拾起紙傘,匆匆追了出去。 · 因天下著小雨,一群小沙門匯聚于東面曠野的草棚下聽經(jīng)打坐,一位為首的師兄正為諸人講著《心經(jīng)》。藏經(jīng)閣外講經(jīng)壇本是個熱鬧所在,此時除了三兩被罰弟子,壇場上四面寂寂。 藏經(jīng)閣中常有護院高僧把守,又有接引師兄輪值。他本想叫她在無人處等他,一轉(zhuǎn)眼,身旁影子已上了飛櫞。他執(zhí)著油布包的舊書,從大門而入。 無人冒雨前來,藏經(jīng)閣中空無一人,只零星點了幾支燭。天色昏暗,閣中更是昏沉沉的,適合午后打盹。 接引師兄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長孫茂走進閣中,將書置在桌上,沒吵醒師兄。 梁上人膽大了起來,落在二樓闌干上,身影一晃,輕手輕腳走進了書閣之中。 他抬頭一瞥,匆匆上了樓去。 外頭風(fēng)雨大作,藏經(jīng)閣門窗緊閉;架幾案貼梁而立,層層疊疊;些微燭光,些微天光,也被一格格篩過,落到狹小過道之間,只余零星的搖晃燭影。 在此處說話,若讓人聽到,也不知他在同誰聊天;倘若看到,也看不出不是尋常人,反倒是個難得能安靜談天的所在。 她坐在兩架典籍中間,面前一本經(jīng)書攤開放在地上。因入室內(nèi),故將幕籬摘下,掛在背上,在地上投出一團小小的影子,甚至比幕籬尚要小上一圈。 從前她常獨來此處,有時一呆就是一整日??偟恼f來,少室山上每一峰每一樹她都熟到不能再熟,是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的自在。也正因如此,醒來后,她能想到的唯一居所,便是這里。 長孫茂往常極少與她同來藏經(jīng)閣看書。此時見她席地而坐,無比自如,忽然想起什么。 與她相對坐下,看了她好一陣,方才說道,“棠兒,我想自立門戶?!?/br> 她抬頭看他一眼,似乎不知這番話是何用意。 他解釋說道,“我不能讓你總跟著我這么東躲西藏的,既危險,也辛苦。樊師傅回鄉(xiāng)之后,琉璃寺鮮少有人登門,這山上倒可以長久住著。話雖如此,衣食住行,卻也處處不便。我是說,如果我有所單獨的宅院,來往出入不受旁人指摘打擾……棠兒愿與我同住么?” 她微微偏了偏頭,似乎不解其意。 “但我尚未成家,不能自立門戶,”他深深看著她,眼神出奇明亮,“若我自立門戶,棠兒愿不愿意同我待在一起?” 她埋下頭,只管看她的書,不理他。 他一時慌了神,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論理說,若未成家,不能立戶,更不能隨意置別院。否則若落入旁人耳中,不知會生出些如何奇怪的論調(diào),遭人口舌非議,更會令棠兒受委屈。若自立門戶,請三兩口風(fēng)緊的婢女廚子上門照料飲食起居,如此一來,更無旁人打擾。棠兒來日若是身體有恙,請大夫也方便得多?!?/br> 葉玉棠心想:這人的意思,是想要及早娶崔姑娘為妻,方便立宅院藏我這個蛇人師姐么?倒是難為他有心了。只是你兩正新婚燕爾,添我一累贅在近旁,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嫌尷尬么? 那時的她似乎也想到這般情形,從書間抬頭來,意味深長看他一眼。 一通胡言亂語過后,他覺察到自己說了引人誤會的話,醒悟過來后,一陣惱火。 站起身來,背過去深深吸了口氣。旋即,決意豁出去一般,走近一步,復(fù)又在她身前跪坐下來,像極了履行某種承諾之前的莊重儀式。 他近在身前,沉沉一聲:“棠兒愿不愿意委屈委屈,嫁我為妻?哪怕只當(dāng)是權(quán)宜之計?!?/br> 葉玉棠一陣愕然。雖然明知他這番話說得懇切,卻也下意識以為自己又被消遣了一回。 那時她亦抬起頭來,似乎想看看他接下去還會說什么。 這時候她本該說些什么的,可她既說不出,也不知該如何表達。 “不知這話會不會惹惱你,但該說的也說了,不該說的也得叫你知道。以前我說想娶你為妻,都是出自真心,也是借酒壯膽。我一身臭毛病,這番話從我口中講出,任誰都會覺得輕挑。哪怕全天下人都以為我言行不端,也都不打緊,我獨怕惹你憎惡,令你想起親生父母,為此心頭不快,怕你對我心生厭棄,自此一走了之,連跟在你身邊也成了奢望。棠兒從未想過要尋俠侶為伴,故我自以為只要能賴在你身邊,便有一輩子可以慢慢消磨……早知有這一日,我一定會更早一些告訴你?!?/br> 一番話好像用盡了渾身力氣似的。說完之后,他嘴唇發(fā)干,眼眶通紅,靜靜盯牢她,眼神熾熱,帶著些懼意,還有些視死如歸。再開口,嗓音有些微喑啞,“棠兒,你愿意么?回答我好不好?!?/br> 葉玉棠腦中一片空白。 她是震驚的。小部分是出于他說的話,大部分是出自于說著這番話的他臉上壯士赴死的表情。起初的震驚與羞惱,也一點點被自己對他的心疼所消解,往細里去品,甚至還有一絲甜。 很難說清究竟是何種心情——她實在想不到,她親自蓋章的兩京第一厚臉皮,會害羞,還會委屈。 她心軟了,同時又很氣,想給他兩拳。 你他媽的現(xiàn)在說這些做什么……欺負老子不能說話是不是? 微微錯愕的瞬間,她看見長孫茂眼神因她的沉默而生出失落,自信仿佛也隨之一點點潰散。 他移開視線,漸漸有點不敢看她。 片刻之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動了。 抬起頭,與他相視。 細密長睫垂下,顯得有些神色黯然。頰上不知何時受了傷,小小一點結(jié)痂、發(fā)炎,掛在臉頰中央,像一粒紅黑小痣……再往下,蒼白的唇輕啟,似乎想再坦誠些什么。 視線稍作停留,她傾而前趨,毫不猶豫的吻了上去。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 葉玉棠胸如擂鼓,強作鎮(zhèn)定。 她傻掉了……這么直接的嗎? 見他被驚到失語,她挑了挑眉,仰頭一笑,幾近挑釁。 “棠兒,”他回過神來,幾近不可置信地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她點了點頭。 旋即再度靠近,倏地咬住他下唇。 葉玉棠尚未從方才那一吻中回神,此刻幾近目瞪口呆,一時之間只想挖個地洞就近將自己埋了。 心臟狂跳不止,又莫名覺得一陣爽快。 長孫茂微微睜大眼,一時間呼吸都亂了,猝然趨近,將她整個壓在背后架幾案上。 窗外秋雨驟停,一縷午后陽光透過窗縫灑落在兩人身上。 她仰頭,看清他嘴唇上殘留的齒痕,不由笑起來。 他卻不知看到什么,也許是她黯淡的眼,又或是她脖頸上沿青筋而生的淡紋,震了一下,回過神來。 哪怕此時狂喜也變作苦澀。 大喜蕩心,痛心煩性。他閉了閉眼,千萬種說不出的情緒梗住胸口,笑與欲與淚一并忍住。 亂發(fā)掛在耳后,眉心印上輕輕一吻。 他抬起頭來,眼底柔光流動,輕聲問,“棠兒和我回家嗎?從此只你與我,再無旁人打擾?!?/br> 與他相視的瞬間,前塵舊事忽然似潮水一般漫溯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