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102節(jié)
因為黑云翻墨,本就不是一門輕功,而是一種暗器。 從暗扣之中將絲線彈射出;鉤子掛住周遭可借力之物,絲線繃緊之時,關(guān)竅再度發(fā)動,將外放絲線一股股收回,便可以領(lǐng)人飛馳、疾行,指哪去哪。 若絲線夠韌,或關(guān)竅發(fā)動夠快,至目力所不能及,那么黑云翻墨之人自然如同“忽然消失”一般;而絲線于收發(fā)之間,則如同一股黑煙忽而升騰,散去。 看到出神之時,不知不覺順過他腰際談梟。 一抽,飛絲縱出,勾住東西南樹梢與屋頂吻獸;暗扣于收發(fā)之間,她已穩(wěn)坐于闌干之上,不費(fèi)絲毫力氣。 后院綠蔭之間飄然升起一只小鳥,在她跟前一晃而過之時,她伸手一捉,捉著一只撲閃翅膀的木頭鳥兒。 長孫茂從檐下探頭來看,急道:“棠兒,上頭曬,快下來。” 她將木頭鳥兒端詳片刻,輕飄飄墜地,獻(xiàn)寶似得遞到他眼前。 長孫茂笑道,“這是只隼鳥,里頭藏著機(jī)栝,轉(zhuǎn)動機(jī)栝,便能同尋常鴿子一樣送信,” 捏著胖鳥端詳半晌,將兩只滑稽小爪子一捏,鳥嘴里便吐出一卷信紙。 信紙攤開,上頭全是些歪歪扭扭的鬼畫符。 兩人將腦袋湊到一塊,看半天也沒整明白。 長孫茂粗略一看,道,“是苗文?!?/br> 又仔細(xì)端詳一番,微微睜大眼睛,略有些不可思議,“棠兒,這信上寫的……寫的是:姑姑,思州,醫(yī)館,明日見。” 葉玉棠略感詫異:這小子還會苗文,我怎么不知? “最近在外頭同苗人打交道,多少會幾個字。何況這行字不難,隨處都可看見。連蒙帶猜,便就有了。棠兒你看,”長孫茂笑著湊近,“阿滿——便是姑姑。思州這兩字苗文在這城中隨處可見。明天見——也不難。后面跟這一串的苗文是醫(yī)館名字,我自然看不懂,可擋不住一天三趟的去,怎么也記住了。” 葉玉棠恍然。 長孫茂想想,又問,“隼鳥從哪里飛出?” 她指指后院。 昨日二婢有事出門,這兩日只他二人與啞仆在家中。 葉玉棠忽然回想起——這隼鳥,是蛇母贈予巴瑞瑛那只。 云碧礙于二婢武功高強(qiáng),怕二人順蔓摸瓜,摸清自己底細(xì);更怕江映看見自己如今模樣,故雖有心幫她二人,卻不敢。正好江映離了思州,二婢也有事外出;而云碧看長孫茂雖機(jī)靈卻不會武功,她會武功卻不能言語,自覺得此事無虞,故二婢一走,立即放隼鳥入山,傳信請巴瑞瑛來思州。 后院傳來漿洗之聲。 長孫茂沉思片刻,將隼鳥放飛。 · 當(dāng)晚巴瑞瑛就到了。小小的個頭,被六七個提籃捧壺的高壯苗醫(yī)簇?fù)碇?,稍一走動,便被人群密密實實擋了起來,間或聽見銀飾的響。 這是葉玉棠數(shù)日之內(nèi)第三次見到她。一次在十年后,一次在萍月夢中,一次在自己夢中。這十年線索穿鑿附會的銜接在一起,巴瑞瑛就好像便是那個引子。 但此時的巴瑞瑛尚不曾見過她。 啞仆掌燈領(lǐng)著一行人進(jìn)屋來,一路將庭院中燈盞漸次點亮,隨后輕叩窗扉,將他二人請到院中。 巴瑞瑛知曉啞仆有心隱瞞,故不與她多做寒暄,只稍作解釋,“這數(shù)月巴蠻事務(wù)繁忙,故久久抽不開身?!闭f話間,一面四下打量這院落,視線定在葉玉棠身上不過片刻,忽然驚呼出聲:“萬蠱噬心!” 身后一眾苗醫(yī)竊竊低語,“怎么會這么多?”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下蠱的也不知是個什么人,百蠱并用,全然不得章法?!?/br> “想來是個對蠱術(shù)一竅不通之人?!?/br> “但我聽說,這姑娘還中了生蛇蠱?!?/br> “若是個對蠱術(shù)一竅不通之人,又如何懂得豢養(yǎng)一只如此兇悍的生蛇?” 巴瑞瑛道,“興許正是不懂蠱術(shù),故而蠱王與稚骨亦分不清,不知該用哪一種,索性全用上,總有一種是對的?!?/br> 眾人一陣沉默。 長孫茂懶得聽這群人羅唣,只問,“能治嗎?” 巴瑞瑛道,“世間尚沒有破解生蛇之法……” 長孫茂臉色一沉。 巴瑞瑛又道,“我只能用刺血療法,以緩當(dāng)務(wù)之急,否則姑娘活不過這個冬天?!?/br> 世間只有神仙骨能解生蛇蠱。 而現(xiàn)今世間唯一神仙骨,被云碧偷了出來給萍月。她身上有巴蠻唯一后裔,巴瑞瑛絕無可能將它拱手讓人。 眾人皆勸他:“延上些時日,或許便能等到生蛇能解那一日。” 長孫茂表情略微松動,道,“姑姑請?!?/br> 啞仆攜來矮凳兩只,火盆兩只,請巴瑞瑛與葉玉棠相對坐下,動作嫻熟利落。 巴瑞瑛將背簍、手籃置于地上,請啞仆殺兩只活雞取心。 啞仆立刻照做。片刻之后,啞仆端著血盆從后院回來,不等她吩咐,便已將木盆置于葉玉棠手邊腳凳上。 這一切做的水到渠成,得心應(yīng)手,仿佛本就慣常于此。 長孫茂在一旁抬眼打量,眼神跟著二人轉(zhuǎn)悠,只是不語。 巴瑞瑛尋出一袋粗細(xì)不等銀針,鋪開在膝前,在爐火上一一灼燒透紅,按粗細(xì)次序自她食指刺入。銀針有半臂長,細(xì)針柔軟如絲,在血脈中游走無形;粗針剛直堅硬,探入之后,將彎曲指節(jié)撐得筆直,像肌膚之下僵死一只紫黑地龍。 粗針拔出時,血正好一滴滴順著血孔淌入盆中。血脈通透,血卻不多,像有什么堵在里面。見狀,巴瑞瑛從背簍里尋出一只瓷瓶,上頭用苗語寫了字,看不大懂。巴瑞瑛覆住瓶口,將些微藥粉傾入掌心。藥粉呈褐色,聞起來有些發(fā)苦,只是尋常草藥氣。藥粉在手心中搓熱,旋即撒入血盆之中。 內(nèi)室之中,瞬間一股濃香涌起,沒入七竅,直沖頭頂。 她心口忽然竄起的一股癢痛,順著經(jīng)絡(luò)緩緩游走。 長孫茂低頭瞥見瓶上字跡,“見血香?” “正是。姑娘體內(nèi)蠱毒虬結(jié),只好用見血香引出蠱蟲。”巴瑞瑛說完這話,垂頭盯著她內(nèi)肘處,示意道,“看?!?/br> 適逢那股瘙癢竄上內(nèi)肘,她隨眾人低頭,清晰看到肌膚之下、青筋之中,有個內(nèi)瘡似的凸起,循著天鼎xue、巨骨xue,往曲池流暢地游走,游過手三里,滑入合谷?;瑒拥膲浩雀猩陨杂行╇y忍,但幸而有什么東西從商陽xue探出頭來,掙扎了一下,墜落入血盆之中。那東西棋子大小,包裹著一層粉rou,落入缽中一瞬間,立刻伸出上百只黑絲,將自己牢牢吸附在心臟上。旋即,輕輕晃動身體,將外頭那層粉rou剝落。露出漆黑、油亮的蟲殼身軀的一瞬間,醫(yī)者用一只寶鑷將它從rou上揭起,就著火,噼啪一聲,一股焦香味隨穿堂風(fēng)轉(zhuǎn)瞬即逝。 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天交一二鼓之間已拔出數(shù)十只蠱蟲。 巴瑞瑛解釋道,“這些二指蠱蟲皆是嗜血蠱,是一種稚骨,專嗜第一口鮮血。中蠱之人極易暈厥,漸漸四肢面頰骨瘦如柴,肚腹鼓脹腫大,乃至咯血。姑娘這般肌體強(qiáng)健,能禁得住百毒摧折,屬實難得?!?/br> 長孫茂冷不丁一句,“哪怕如此,和幼畜鮮血相較,穿腸蠱亦會立馬棄之而擇后者……若非如此,毒蠱也不能如此順利排出體外?!?/br> 這話說得唐突尖銳,巴瑞瑛一時無言。 長孫茂頓了頓,接著往下說,“也就是說,經(jīng)過這數(shù)月以來蠱蟲消磨內(nèi)里,哪怕行止如常,卻也不過是個空架子,甚至比不過一只鮮活的生禽?!?/br> 巴瑞瑛不愿說謊,也不忍騙他,便徐徐圖之,“如今害姑娘受罪的,便是穿腸蠱、腐心蠱、綰絲蠱與嗜血蠱。這四蠱一除,姑娘眼下情形,便會好上許多。雖較之往常嗜睡了些,但能少些疼痛。” “那別的蠱呢?” “需得留著?!?/br> “留著做什么?” 巴瑞瑛只得慢慢說來,“之所以方才我一進(jìn)屋,告訴你‘我可以一試’,只是因為姑娘這滿身蠱毒,雖是出自不懂蠱術(shù)的外行之手,看上去可怕,卻反倒幫了她一把?!?/br> “如何幫?” “稚骨不比蠱王,大抵做些穿腸、噬心、食血的營生。稚骨食飽飲暖,留些殘羹冷炙給寄主。漸漸,寄主身體大不如前,rou也不香,血也不甜。到這時候,蠱王生蛇也挑肥揀瘦起來,會停止侵蝕寄主,轉(zhuǎn)而先行吞噬稚骨?!?/br> “那生蛇為何不能催解?” “生蛇蠱之所以是萬蠱之王,只因蠱蟲游入腦戶,便開始延伸絲絳。絲絳鉆入大椎、身柱、十二經(jīng)八脈、四肢百骸。習(xí)武之人氣勁雄厚,經(jīng)脈通達(dá);更便于蠱王蔓生絲絳,自此又與姑娘體內(nèi)百蠱相結(jié),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br> 長孫茂沉吟片刻,不信邪似的問,“什么意思?” 巴瑞瑛突然說道,“見過蟹子生藤壺嗎?” 院中陷入死寂。 巴瑞瑛講話大喘氣,山路九轉(zhuǎn)十八彎。一陣大起大落過后,長孫茂聽得氣短,說不上話。 見他臉色不佳,巴瑞瑛不免又道:“好處便是,余蠱作余糧,姑娘時日便更長久一些。常有腹痛、發(fā)燒,傷病不斷,是好事,說明余骨仍還健在。什么時候小病全消,那便大事不妙?!?/br> 長孫茂順了口氣,“蛇王能吃多久?” 巴瑞瑛道,“兩三季,大半年。這不好說。” 長孫茂又問,“如何能長久?” 巴瑞瑛道,“少思少動,莫大喜大怒——這些,別的項南1想必也囑咐過?;仡^我配幾劑丹丸養(yǎng)住稚骨,也能多延養(yǎng)些時日?!?/br> 長孫茂失笑,“養(yǎng)蠱?” 巴瑞瑛嘆道,“其間雖會遭些罪,總比掉了性命的好?!?/br> 兩人說話間,又拔了近十蠱。拔蠱有如抽髓,其疼痛尋常人幾難想象。一口氣除近三十蠱,連巴瑞瑛也替她捏一把汗,她卻始終坐得一動不動,連眼睛也不曾眨過一次,仿佛跟拔她一根頭發(fā)似的輕松。也不知是真的不疼,還是真的能忍。 或許是想找點話來轉(zhuǎn)移她注意力,又或許是對這一雙少年人生出惻隱之心。巴瑞瑛忽然說起,“我曾在兄長所寫手卷上,看到過一味名為‘一息’的仙草。據(jù)說,病入膏肓之人,哪怕只一息尚存,能得一息草熬湯飲下,便能再活上三五月。也就是說,若能尋到足夠一息草,哪怕生蛇蠱永無破解之法,蛇人也能活下去?!?/br> 長孫茂問,“何處能尋到?” “據(jù)他所寫是在大小仙人墓,白頭泉畔,各有一株,一年一生,”巴瑞瑛見他聽得眼神發(fā)亮,似乎真的相信確有其事故而又升起希望,不由有些后悔,“只是,一息草一年只得兩株,頂多只夠勉強(qiáng)維系不足十月,余下日子又該如何?” 長孫茂稍一作想,便笑道,“一年兩株,卻也生了這么多年。這世上,總有人手中有早年所得一息草吧?直接買下來,豈不方便,這有何難?” “這一年三四株,得花多少銀錢心力?何況她若能百歲,恐怕還剩八十年。這八十年,也統(tǒng)統(tǒng)能維系下來不成?” 誰能八十年如一日?口氣倒不小。 巴瑞瑛搖搖頭,只當(dāng)他年輕氣盛,口出狂言罷了。旋即又道,“更何況,世人都說仙人墓乃是三神山神醫(yī)弟子采藥之處。世人有幾人見過三神山?” 別的醫(yī)者也笑道,“都說尹寶山乃是三神山弟子??赡呐鲁套谥?、仇谷主與尹寶山素有往來,也都不曾見過三神山?!?/br> 長孫茂仍說,“如果有呢?” 一面嘴硬,神色卻不由黯淡下來,垂頭看她神色如常,一聲不吭,背后冬衣卻都已濕透。心痛之至,一時不忍卒看。 周遭眾人竊竊議論著三神山仙人墓,他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只想去后院透氣。 一轉(zhuǎn)頭,啞仆在不遠(yuǎn)處站著,見他回頭,忽然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長孫茂站定,靜靜等著,像是等待最后一線希望。 啞仆像是忽然又覺得不妥一般,略作一想,復(fù)又將嘴合上。卻似乎感覺有些對不住他,所以移開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長孫茂又稍稍等了一陣,確認(rèn)她不打算再開口說話之后,微微閉了閉眼,也不知是泄氣,或是下定某種決心,忽然說,“架上丟了本書,左右尋不見,不知在哪里。你能幫忙找找嗎?” 啞仆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