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側(cè)身，閃開斜方一刺——轉(zhuǎn)頭一看，連尹寶山也不知逃哪兒去了。

    長孫茂嘆了口氣。

    他早該想到。

    袖中銀灰一現(xiàn)。

    茶攤上玩耍的三歲小兒惦記著自己的小狗阿黃，從山道上踉蹌而下時，親眼見到一刃薄氣斬斷雨線。

    十三名黑衣刀客在那一瞬間遠從茶攤中飛墜而出，栽入雨水之中呻吟不止。

    灰衣人走近時，稚童嚇得往后縮作一團。

    幾步開外，他停下腳步，從臂彎中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只黃色小狗，在袖上揩去零星血水，方才置于地上。

    小黃狗蹦蹦跳跳的朝小主人奔去。

    稚童眨了眨眼，回過頭時，灰色身影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

    未尋到尹寶山，長孫茂只得只身回到劍州客舍之中，換下濕衣，便有人上門來。

    來人是江映。

    自從思州一別，偶爾經(jīng)由各城鎮(zhèn)馬首得知彼此消息，但兩人已一年未見。

    長孫茂有一瞬猶豫，方才出口，問他，“我該叫你什么？”

    江映笑著說，“重甄?！?/br>
    他臉上久不見笑容，語氣帶著戲謔，努力想找回往日兄弟談笑時的自如隨性。他自己也并不適應(yīng)這新名諱，周身都透著一股不自在。旋即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江映自然沒能尋到幕后主使。殺了蛇母后，將玉龍笛譜交給江余氓，算是向父親謝罪。從那以后，他便不再姓江。

    他也不常再去思州，宅子無需旁人看管，紫莼與阿露沙回了劫復(fù)閣，便將啞仆也遣了。

    長孫茂只是不知他此刻為何身在劍南。

    重甄不再多話，道名來意：“要不要來劫復(fù)閣？”

    不等他應(yīng)聲，重甄接著又說，“與其回回來我這買消息，不如索性入了劫復(fù)閣，免了中間這層周折。而且，往后尋藥更是不易，那些不愿交出仙藥的，多半都是盧定塵這般難纏人物，只怕一個比一個難對付?！?/br>
    長孫茂沉思片刻。

    重甄接著又說，“下回再遇見，明爭不過，也只能暗奪了。”

    長孫茂想了想，忽然說道，“一張人皮面具，一個囚牢之名……”

    重甄笑道，“做事便方便多了?！?/br>
    長孫茂說，“好事長孫茂做，惡事惡人磨?！?/br>
    “何來惡人？你是借，不是奪。來日弟妹病好了，再歸還不遲。”

    見他遲疑，重甄并不催促，只說，“這幾日我都在劍州，想好了來告訴我不遲?！?/br>
    重甄離去之后，長孫茂在黑暗中獨坐了許久。

    聽得些微響動，立刻披衣出門，四下一尋，便見尹寶山在屋頂坐著，晃蕩手頭兩壺酒。

    一揚手，長孫茂隨之上了房頂。

    尹寶山遞過酒來，說，“四月之期將至，我回三神山去，你就別去了?！?/br>
    長孫茂沒接，“為何？”

    尹寶山說，“黃芪白術(shù)送了信來，說小仙人墓吐糜竭長好了，可以去取。去往日月山送藥，你腳程實在太慢，一來一回，白白耽擱了時日。”

    長孫茂問，“之后……在哪里會和？”

    尹寶山想了想，說，“回去之后，就不回來了?！?/br>
    長孫茂沉默一陣，“第三層境界，我還沒學會?！?/br>
    尹寶山說，“學懂這兩層，也夠你用了。你看今天那十三刀，不也應(yīng)付得很好嗎。”

    長孫茂沉默班上，突然開口一句，“你是不是又遇著什么相好的了？”

    夜中午舍有靜得過了頭。

    片刻之后，尹寶山哈哈大笑起來。

    ·

    說起尹寶山這人，長孫茂心情常常頗為復(fù)雜。

    他沒半分長輩架子，也沒半點江湖名宿該由的德行。若不是還有一層丈人女婿的關(guān)系在，幾次就差要與他稱兄道弟了。

    做事時而有譜，時而沒譜，而且總讓人摸不透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沒譜。

    常有人受他這副尊容氣度所蠱惑，前來與他搭話，他也基本不拒不推。

    不論一身功夫，稀世珍寶，武學典籍，皆不當回事。

    但若沒有好吃好喝好酒好招好故事，也留不住他。

    若他突然溜之大吉，多半是尋到什么好玩的去處了。

    長孫茂摸清他的性情，也自然不多做挽留。

    但他此刻武功尚可，卻羽翼未豐，尋藥出難免會出差錯。

    待尹寶山離去，便尋到重甄。此后多年，一直在劫復(fù)閣門下奔走。

    ·

    尹寶山當然沒有就此放任長孫茂不管，否則沒有人在葉玉棠病榻前告知她長孫茂種種消息。

    他悄悄跟了長孫茂五個月有余。

    起初長孫茂入小仙人墓去，尋到兩位童子取了藥。在山中尋到師父遺骸，又無意之中遇見巴瑞瑛。巴瑞瑛得知弘法大師是他師父，便領(lǐng)他去了夜郎寨，見到了師父碎身舍利所鑄的泥胎。一月之內(nèi)，幾度出入云臺山中，方才為師父重鑄了一尊金身。

    龍牙與麟牙自從蛇母去后，終日無所事事。馬氓時常出入山中，形容鬼祟，龍牙偶爾聽他差遣，去山里找尋迦葉神功下落時，被長孫茂撞見。馬氓一見長孫茂，便嚇得魂不附體，當即使蠱蛛狂逃千里，自此再不敢入云臺山。

    去年那三斤一錢蟠螭角所剩無多，因在云臺山中耽擱了一陣，故長孫茂去往崖州尋藥歸來時，四月之期又只剩下二十余日。長孫茂正躊躇時，劫復(fù)閣突然有了消息。

    那時七月，正值弘法大師忌辰。吐蕃欲往鴻臚寺送去蟠螭角，以弘法大師兩年忌為由，稱愿修復(fù)蜀地佛塔以作功德。

    劫復(fù)閣的消息有時得來比朝廷都快。

    長孫茂立刻明白，“吐蕃想要借修佛塔之機，運走魚復(fù)塔經(jīng)書?！?/br>
    重甄接著說，“劫復(fù)閣一得到消息，邏些城與鐵橋城的密探便已布下埋伏，本想在貢品入關(guān)之前，截下蟠螭角，以假藥替換。但貢品里頭，卻沒見到蟠螭角，反倒打草驚蛇了。”

    長孫茂問，“單子送去了鴻臚寺，明明白白寫了蟠螭角，便不會作偽。究竟去了何處？”

    重甄笑道，“后來閣子里費了些功夫才弄明白，原來蟠螭角，被貢車馬夫盜取，藏在一車吐蕃香料中，送入奉節(jié)城。有一天，魚復(fù)塔里一個叫駝彌羅炎的僧人，去買了十二斤藏寇?！?/br>
    長孫茂立刻明白，“吐蕃在中原也眼線眾多，有人知曉劫復(fù)閣急于求得蟠螭角。”

    重甄點頭，“但布這局的人要劫復(fù)閣替他做什么？這便有趣了。你猜如何？”

    長孫茂想了想，“有人……想要劫復(fù)閣護他周全？”

    重甄接著問，“誰要殺他？”

    長孫茂突然明白過來，“吐蕃。吐蕃人布此一局，有兩個目的。其一，想要經(jīng)書。其二，若得不到經(jīng)書，便要殺什么要緊的人？”

    重甄點頭。

    長孫茂不解，“目的是什么，借此事端，挑起吐蕃與中土紛爭？”

    重甄嘆道，“大師一去，吐蕃便要毀約了?！?/br>
    長孫茂又問，“要殺的人，是誰？”

    重甄正色，“駝彌羅炎，小明王。精通梵文，早幾年攜了兩個吐蕃僧人入中土，殺了魚復(fù)塔三僧，意欲盜取經(jīng)書回中土，卻不料因師父一計，被困此地多年。”

    長孫茂道，“他等不及要回去，但吐蕃人卻想要經(jīng)書。但吐蕃也明白，既然駝彌羅炎被困中原幾載，經(jīng)書便不是那么好得的。駝彌羅炎此刻便是吐蕃一粒棋子，要么背回經(jīng)書，要么死在中土，也算死得其所。”

    重甄道，“是。但駝彌羅炎想活。他在蜀地有線人，吐蕃的消息，他得來比我們更快，所以也更快截下蟠螭角。他想要劫復(fù)閣，將他與經(jīng)書平安送返吐蕃?！?/br>
    長孫茂卻說，“這是師父遺志，他不會允許經(jīng)書流入吐蕃?！?/br>
    轉(zhuǎn)念又道，“可是這樣一來，駝彌羅炎必死無疑。紛爭一起，仍舊違背師父遺志?！?/br>
    重甄等候片刻。

    長孫茂立刻答道，“我去魚復(fù)塔，守著駝彌羅炎。他逃不出去，旁人也進來殺不了他?！?/br>
    ·

    長孫茂當即去往夔州。

    直上魚復(fù)塔頂時，絕望的吐蕃僧人告訴他，“五天之內(nèi)，必有人要殺我?！?/br>
    長孫茂道，“你好好留在中土，我保你不死?！?/br>
    至此魚復(fù)塔大門緊鎖，連只蒼蠅也飛不出。

    長孫茂在魚復(fù)塔守了他七天七夜。從第五日起，便不斷有黑衣刺客前來刺殺駝彌羅炎，都被他斬佛堂之中。

    前來行刺之人越多，塔中尸首也越積越厚。

    幾名劫復(fù)閣地字密探每日清晨前來清掃尸首，至此長孫茂方才有片刻時間闔眼休息。

    駝彌羅炎被他點了xue道不得動彈，只有每日清晨密探前來送餐飯時，方才解開他手腳xue道。駝彌羅炎吃飯時，長孫茂便坐在一旁蒲團上打盹。

    地字密探上樓清掃，將幾具尸首以麻布包裹，以繩索捆綁，從窗戶送到下頭去。

    就在此時，長孫茂忽然聽到地字密探一聲驚呼。

    耳邊風聲一動，有什么東西嗖地一下從窗戶躥出去。

    幾乎是下意識間，長孫茂猛地掠至窗外，半身探出，方才一把拽住了駝彌羅炎。

    下方是百丈懸崖，懸崖之下才是江水。駝彌羅炎懸于百丈高空，此刻又被封住輕功，這么摔下去必死無疑。

    長孫茂有些微錯愕，旋即明白過來，“你求死？”

    駝彌羅炎抬頭看著他，忽然說道，“我這一把年紀，你道為何旁人仍叫我‘小明王’？”

    長孫茂第一次仔細抬頭打量他。

    他肌膚黝黑，面上皺紋密布，胡須些微泛白，看起來四十出頭的年紀。中原人是有這個年紀仍還是“小王爺”，故聽說他叫“小明王”，長孫茂起初覺得并無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