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無常, 卷著落葉吹入檻窗, 挑起陸瞻一抹笑，“沒告訴她我有事在忙？”

    在黎阿則可見的變化里, 他的笑日漸多起來，常使他暗里琢磨，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怎么善起來是女菩薩, 惡起來又似母夜叉？

    到底琢磨不透, 只是笑, “兒子講了, 姑娘只問干爹好不好，兒子答好，她便放心了?！痹捯舾β?，嗤嗤地笑出來聲。

    “你小子……有什么可笑？”

    黎阿則去時(shí)正趕上那梁羽州在，便將所聞縷述綦詳，講梁羽州如何氣、芷秋如何假哭、梁羽州又如何輸錢敗陣，講得繪聲繪色。

    令陸瞻亦無可奈何地發(fā)笑，他陪著笑片刻，窺其面色，謹(jǐn)慎輕言，“干爹，其實(shí)將芷秋姑娘贖出來就是，咱們園子這樣大，又不是住不下，來來回回地跑，常常大半夜趕著回來，也怪折騰不是？”

    “她是要出來，但得光明正大熱熱鬧鬧地從那里出來?！标懻暗男ρ勐涑料氯?，浮起一絲晦暗的什么，“你打聽過了，那個(gè)竇初家中切實(shí)還沒有妻妾？”

    “若沒打聽清楚，兒子也不敢舉薦他到蘇州任僉事不是？因著圣上繼位時(shí)他在干爹面前露了回臉，干爹薦了他一個(gè)副鎮(zhèn)撫，他年前提了禮到府上拜謝，碰巧干爹那幾日在宮里同皇上議事，被我撞見了，與他相談了幾句，才曉得他與干爹齊壽的年紀(jì)，還未曾議過親，家中還有一兄一弟，還不曾過問到他頭上?！?/br>
    陸瞻頷首，倏而淡笑，“我仿佛記得，此人品貌不錯(cuò)？”

    “是不錯(cuò)，在京時(shí)有個(gè)‘花將軍’的稱號。不過哪能同干爹相比呢？”黎阿則踞蹐頃刻，抖著鶻突的心進(jìn)言，“干爹，兒子斗膽說一句，您為芷秋姑娘cao心婚事是您待她好，可芷秋姑娘，倒未必能高興。”

    霧靄籠在陸瞻漆黑的眼眸中，孤獨(dú)而從容，“一時(shí)不高興，總好過一輩子不高興。她不喜歡，無非哭幾日，慢慢就喜歡了，下半輩子就都是好日子。”

    黎阿則暗里腹誹，只怕芷秋姑娘并不覺著那是好日子?？稍捳吃诟怪?，到底沒敢出口。只臨退前竊一眼他的面色，是朝花無緣，秋水無痕的悵然。

    夜里玳筵開，在場有都指揮使司里幾位大人陪席，席上再有沈從之、姜恩、祝斗真等人。因曉那竇初乃陸瞻“門下”，皆未敢因其家世平平年歲不大便瞧他不起。

    琵琶催夜、鸝歌逼月，各人紛邀沈從之陸瞻二人痛飲，這杯吃過那杯，笑語金樽前。那祝斗真不知哪里聽說他女兒將陸瞻扎了一剪子，只嚇得更加千般賠笑萬般小心。

    席間逮著陸瞻小解的功夫跟著追至一棵古楊下，噗通一聲便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督公，卑職實(shí)在罪該萬死！聽說小女傷著了督公，卑職早想著來賠罪，偏趕上督公近日里公務(wù)繁忙，未敢叨擾。今日有幸，得督公相邀，特來叩首賠罪！”

    燈籠一晃，陸瞻冷月一般的眼立時(shí)化出一抹笑意，伸出手將他虛托起來，“祝大人這是做什么？不過是男女之間無傷大雅的情趣，談不上什么傷不傷的。令媛很好，我還沒謝過祝大人將這么個(gè)可愛可親的人物送到我身邊來，祝大人反倒先陪起罪來了?！?/br>
    祝斗真拿不準(zhǔn)真假，只得仍回席上吃酒耍樂。這一席便鬧到戌時(shí)方散，出園時(shí)那竇初特意緩行，只待陸瞻與姜恩說完話，方插隙過去，“卑職有賴督公屢次提攜，還未好好謝過督公，請督公恕我無禮之罪。”

    眾人皆在前頭半丈，各有仆從挑燈相引，相談甚歡的嘈雜里，陸瞻的聲音如暗河淌過，“你果真有心謝我？”

    聞聽此言，竇初忙鄭重抱拳，“若非有督公這位伯樂，絕沒有卑職今日。督公知遇之恩，卑職沒齒難忘！”

    陸瞻駐步睨他半晌，見他垂眸抱拳，紋絲未動，吐納之間不見慌意，相宜輕笑，“你有報(bào)恩之意，我或可成全你。替我辦我兩件事，一則，秋收之后，你暗中派人到長洲及相鄰兩個(gè)縣收購糧食，有多少收多少；二則……替我娶一個(gè)女人?！?/br>
    驀然，竇初抬起驚駭?shù)难?，又收斂著垂下，“不知是哪家的小姐？?/br>
    “蘇州府的艷海魁首，袁芷秋?！?/br>
    “伎女？”

    “你不愿意？”陸瞻胸有成竹，玉樹立于月下，心卻有五分不自在，另五分，空得沒有知覺，“你想清楚，我不逼你。官宦結(jié)親，無非籠絡(luò)勢力，謀個(gè)仕途。親事既然是我替你的定下的，自然少不了你的前途，你給她多少，我補(bǔ)你多少?！?/br>
    竇初星眸稍一下沉，便有些揣摩出始末。俄延片刻，將單膝一落，“卑職謹(jǐn)遵督公之命。”

    那鏘然領(lǐng)命的嗓音莫如一記鐘錘，“咚”一聲便敲得陸瞻眼前虛晃，砸得一個(gè)月亮墜了西，重新升起太陽。

    朝暾和煦地撒入藕粉紗帳，游弋在銀盆面龐、桃花粉口、鴨黑青絲、楊柳弱腰，又掃在山花苞一樣將開未開的眼皮上，將佳人喚醒。

    一睜開眼，即見陸瞻坐在床沿閑翻一本李白詩集，罩著黑色蟬翼紗圓領(lǐng)袍，半隱半顯著里頭幽藍(lán)的里子，像漫山里爬滿鼠尾草，沉默而神秘。

    睡醒來見到他，這便是芷秋無上快樂的一天的起始，她喜得忙去攀他的脖子，嗓子眼黏黏糊糊地撒著嬌，“這樣早，你怎么來了？公事可都忙完了？”

    “暫且歇口氣?！标懻袄@著臂去兜她的腰，將她長長的烏發(fā)兜成一個(gè)凸起的半圓，“今日沒到織造局去，由園里出來的，叫廚房給你做了豌豆黃，你喜歡的?！?/br>
    說來可笑，其實(shí)芷秋半點(diǎn)不愛吃點(diǎn)心，覺得粘牙又噎人，可上回在淺園不想叫他折騰，只說喜歡吃這豌豆黃。從此他便記住了，總隔三差五地叫京里來的廚子做出各類形狀給她帶來。

    回回都將芷秋吃得背過去直錘胸口，卻回回都笑彎了眼，“好啊，我睡起來正餓了呢?！?/br>
    于是梳妝，陸瞻閑坐在榻上翻書，偶時(shí)抬眼看她在坐在窗下的側(cè)影，一個(gè)桃娘圍著她打轉(zhuǎn)，翠娘芳姑現(xiàn)將菜交到廚房里熱了上來，寬敞一間屋子繡舄各忙，憧憧人影就使陸瞻沉迷在一種幻覺內(nèi)，仿佛是一對尋常不過的夫妻共度的一個(gè)普通不過的早晨。

    一張大大的圓案，芷秋偏要同他挨在一處坐，才說餓了，滿案鮮亮簠簋卻吸引不了她。還未捻箸，先將一張臉仰起湊到陸瞻眼皮子底下，呼扇著兩簾美睫，又不說話，似乎在等待什么。

    水晶墜珥搖曳著波光，襯著一張皓月姮娥面。陸瞻遽然涌起熟悉的暖溪，由腹中游走四肢，支使著他攬過她的腰，俯面去吻她新上的唇脂，有股淡淡的玫瑰香甜。

    半縷秋風(fēng)，半片黃葉，半闔綺窗、半斂春情、以及陸瞻半吐半納的欲望，半抑半揚(yáng)地傾在她唇舌間。浮生在他們相連的唇間褪去寸遠(yuǎn)，令他們都短暫遺忘了身畔的人間。

    卻又隨云禾雛鸞二人咕咕唧唧地笑聲乍返，“姐夫、姐，大清早的，你們可還要點(diǎn)臉子呀？”

    芷秋從未有一刻像眼下這般想撕爛云禾的嘴，撲在陸瞻肩頭，直拿眼嗔她，“要死要死，進(jìn)來怎么不說一聲？”

    “這就怪了，”云禾翹起下巴，同雛鸞歪笑著譏她，“平日里你門戶開著我們也是說進(jìn)就進(jìn)了?！睂④魄镎f得臊得抬不起頭時(shí)，她還不肯罷休，拿眼飛陸瞻，“姐夫，你也是，要做見不得光的事麼，做什么不關(guān)門？”

    陸瞻訕然輕笑，不想桃良由哪里鉆出來打抱不平，“姑娘還好意思說我們姑娘呀？你自己也不關(guān)門，前日方舉人來看你，你們敞著門戶在屋里做什么呢？哼，我都瞧見了?！?/br>
    “死丫頭！那是他眼睛進(jìn)了灰，我給他吹灰呢！”

    “吹灰貼著嘴吹？倒是頭一回見。”

    激得云禾要拿扇打她，被她輕巧閃過，復(fù)對趣兩句，嬉笑著鬧作一團(tuán)。

    陸瞻仿佛墜入個(gè)女兒國，胭脂成堆、粉妝相簇地圍著他，他則暗里享受著她們的調(diào)笑與打趣，那些“不禮不教”的鶯咽燕語充滿著朝氣蓬勃的生命力，總能令他在死氣沉沉的宦海里獲取一絲奇異的愜意自在。

    芷秋將滿屋子追戲的幾人柔斥一聲，“要吃飯麼就坐下來一道吃，不吃麼就回你們屋里去，大清早的鬧什么呀，吵得陸大人耳根子不得個(gè)清凈?！?/br>
    當(dāng)中錯(cuò)出個(gè)雛鸞，梳著百合髻，兩腮前墜著兩束齊短的發(fā)，挽著石榴紅的披帛，不懼不怕地立在陸瞻面前，攤出個(gè)手，“我們不是來吃飯的，我同云禾想買個(gè)胭脂，是來問姐夫要零用的，姐夫給不給？”

    言訖即見陸瞻搖首輕笑，由大袖中掏出票子，芷秋見狀，又嗔又?jǐn)r，“你不要給，縱得她們不知怎樣了，往后見天來鬧你，你有多少錢夠打發(fā)的？”

    陸瞻執(zhí)意要給，兜著票子在她兩個(gè)臂間繞來繞去，雛鸞反倒不接。

    末了云禾鉆出來抽了他腰上的荷包，只在里頭翻出個(gè)碎錠子揚(yáng)一揚(yáng)，“jiejie真是護(hù)起食來了，往前你自己年節(jié)下還給我們零用呢，如今倒不許姐夫給，常言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還沒嫁呢。買個(gè)胭脂麼倒不要多少，這就夠了，姐夫，謝謝你呀。”

    這一鬧，又去了半日，閑聽松風(fēng)塵綠蔭，香染白玉堂。陸瞻多時(shí)還是在安靜翻看芷秋的書。芷秋則閑來無事，趁著秋光未斂，便翻來個(gè)老紅木布帛尺挪跪到榻上。

    先挨著將他肩量了，報(bào)個(gè)數(shù)予桃良，桃良提筆錄下。陸瞻聽見，擱下一本晏殊的《珠玉詞》將她兜轉(zhuǎn)于懷中，“量身做什么？”

    芷秋揚(yáng)著尺抑揚(yáng)頓挫地點(diǎn)一點(diǎn)，“給你裁制衣裳啊，我趕著秋日里做出來，冬天你好穿的呀?！?/br>
    命運(yùn)將一生所失的柔情蜜意就在這一霎盡數(shù)填補(bǔ)還了陸瞻，他潺潺地和著秋光笑起，抽了她手中的尺，“織造局請個(gè)有名的裁縫手到擒來的事，何苦來勞累你？”

    “不勞累，”芷秋奪回尺板，白玉簪映著笑臉流光飛舞，“眼下沒有局子要應(yīng)酬，我成日閑著，倒閑不住。緞子我都挑好了，就你送來的那些里頭拿出匹織金錦，靛青的，添上里子、添上狐貍毛，給你做件外氅?！?/br>
    陸瞻釅釅凝她一瞬，貼去她頸邊，吐著灼灼的氣，“為什么對我這樣好？”

    這問題他問過好幾次，芷秋回回半真半假地笑，“因?yàn)槟愀坏昧饔陀执蠓桨?，我巴結(jié)你嘛。”她眨著眼，起起落落的睫毛閃爍出眸中深不見底的愛意，卻十分輕巧地拍拍他的肩，“站起來，我量量腰。”

    只等他站起來，她雙臂就環(huán)去他的腰，像個(gè)甩不開的腰飾，仰起臉將他搖一搖，“從前有沒有人給你做過衣裳?。俊?/br>
    “沒有。”

    “你娘呢？”

    “她，”傾訴的欲望頃刻涌在陸瞻后頭，最終只是淺笑，將手貼去她柔軟的腮，“她原是藩王千金，不會做衣裳，至多會繡個(gè)花樣子?！?/br>
    “那祝家小姐呢？”芷秋向來不打聽客人的屋中人，卻忽然想問問他，“聽說祝家小姐長得花容月貌，女工也好，什么都好，她給你做嗎？”

    陸瞻胸口的舊傷好像抽了疼，眉心稍聚一瞬，又如漣漪蕩開，“我不認(rèn)得她，自打進(jìn)了園子，就沒怎么見過面，聽說她先前指了婚給杭州一位通判家里，同那家的公子年節(jié)見過幾次，有些舊情在里頭，大約也不會想給我做?！?/br>
    這該是一個(gè)男人的奇恥大辱的，芷秋想來有些憋悶，將臉貼在他胸膛，“姻緣前定，倒不是進(jìn)了一家門就有造化在里頭的，沒有什么，隨她去吧，你也不要為難她，她也是受父母之命，也怪不容易。她不給你做麼，往后我給你做好了，你穿過我做的衣裳，我針工好著呢?！?/br>
    一縷東風(fēng)來，粉痕吹上玉郎鬢，像是沾染了整個(gè)人間的愛。陸瞻深感不幸里有幸，只想叩謝黃土，令他在潰爛的余生里遇見過芷秋。

    落日金盆里，陸瞻由頸上摘下一條黑繩，上頭墜著個(gè)蝠團(tuán)紋鏤空玉佩，綠得無比通透，“這個(gè)就先給你做謝禮?！?/br>
    芷秋緊盯著他的手，連連咋舌，“我的娘呀，你果然手散得很，這水頭瞧著就價(jià)值連城，哪里來的？”

    “我父親的遺物。”

    她掬出雙手接過來，仿佛就接過了千萬斤的一捧深情。她曾聽過幾百筐花前月下的情話、享譽(yù)過繡腸才子們積山填海的詩詞贊頌，加起來，都沒有此刻安躺于她手心的無言來得沉重。

    斜陽立起，華燈初點(diǎn)十分，陸瞻走了。芷秋乜呆呆地坐在榻上，摸著玉佩，回想起大半年的光景，陸瞻從不曾留宿在這里，哪怕她在他的親吻里已經(jīng)察覺到他沸騰的欲望，但也感覺到，他仍掮著的堅(jiān)固的枷鎖，不曾走出困境。

    黃花惆悵，還作去年香，新時(shí)卻蓋舊時(shí)，這新時(shí)里，茫茫然人生添盡滿腹相思情。

    連著兩日，芷秋果然忙活起來，裁料子，拈斷髭須地想著領(lǐng)子袖口該繡什么樣子堪配陸瞻，空隙時(shí)又將料子挑揀了些送予各姐妹。眾女喜納房中，又笑又謝。

    唯有婉情，摸出把剪刀，嘶拉拉將上好的妝花緞剪得稀碎，狂撒滿地姹紫嫣紅，如同踏碎的一片繡腸粉心。

    丫鬟翠兒瞧見，忙擱下飯食去拾綴，“姑娘這是做什么呀？好好的料子，裁兩身衣裳不好？”

    婉情一個(gè)胳膊搭在炕幾，胸口起伏不定，“不要她假模假式的充樣子，兩匹料子麼，我想要，不知有多少?！?/br>
    翠兒是袁四娘新買來服侍婉情的，相貌不過爾爾，十五歲的年紀(jì)，勝在會服侍，“是，姑娘是大家閨秀，自然比人強(qiáng)。可也犯不著同好料子過不去呀，這是陸大人從宮里拿來的，外頭那些市面貨哪里能比？姑娘留著做兩身衣裳，牽了大客，好點(diǎn)大蠟燭啊。”

    婉情挑起眼角，盡是不屑，“她不過是白占了花魁的名頭，哄得這些男人鬼迷心竅，挨都沒挨她一下，就千金萬金地往她身上砸?！?/br>
    翠兒拾綴起碎布，只賠笑，“可不是這個(gè)道理麼？到明年盒子會，姑娘也去爭個(gè)花魁回來，還不是一窩蜂的男人圍著姑娘轉(zhuǎn)？”

    美夢正做到當(dāng)口，即見袁四娘搦動一副棗紅繡裙進(jìn)來，拿了本冊子攤在婉情面前。婉情垂眸一看，只見紅男綠女薄紗輕紗絞弄在一處，唬得她忙將頭轉(zhuǎn)過，一張臉脹得通紅。

    四娘翻了眼皮，再往下翻一頁，“這有什么的？煙雨巷的姑娘哪個(gè)沒瞧過沒學(xué)過？你不學(xué)著些，往后哪里能留得住客？后頭才是真招呢，快瞧！你看著，媽再給你講講，這男人吶，別看著他衣冠齊楚的……”

    無法，那聲音渣渣地直往婉情耳朵里灌，不想聽也聽了個(gè)齊全。碰巧桃良就在門外，聽見后直抿唇，回去當(dāng)笑話似的說給芷秋聽。

    窗外飛銀杏，纖手正弄云，一片黑錦翻在芷秋的銀剪中，拈去黃葉，搖首嗟笑，“你又不是沒聽過，犯得著躲去聽人墻根的？好了，別傻樂，給我穿線?！?/br>
    嬌女對坐窗前，桃良捻著線拉開，膝上墩著個(gè)線藍(lán)子，“我記得姑娘也有那些冊子的，近來打掃房間，總沒瞧見，不知放哪里去了。”

    “總歸是在這屋里跑不出去，大約是在床底下，怎么，你個(gè)死丫頭，還想看不成？”

    “什么呀姑娘！我只是想著拿出來掃掃灰，橫豎用不上，給那婉情去。”

    鶯聲燕語里消磨去一日、又一日，即到中秋。晨光撒在淺園一端，爛糜糜的太陽里頭籠著死氣沉沉的一切。

    陸瞻正吃早飯，聽著黎阿則報(bào)第二批收上的蠶絲，又報(bào)長洲災(zāi)情，“目前還沒什么端倪，蘇州本是富庶之鄉(xiāng)，老百姓家里都有不少的存糧，大約能撐到冬去，不過竇初已開始在暗中籠絡(luò)各大商賈到各縣收購糧食的事兒?！?/br>
    “他是怎么同他們商議的？”

    “竇大人是借守備軍征糧的名義，再有沈大人那里的公文，幾家大商戶想著與朝廷做買賣，忙不迭地就開始在各縣收糧了。”

    黎阿則稍頓，擰起眉，“不過干爹，您才提上來那個(gè)韓主簿，似乎有些不懂事兒，咱們織造局先前才給長洲幾個(gè)縣增加的蠶絲數(shù)，別個(gè)都不問，偏這書呆子捧了賬目來與兒子幾個(gè)爭論，非說數(shù)目太重，價(jià)格卻沒提，百姓承擔(dān)不起，叫咱們織造局另想他法?！?/br>
    黃云雁影悄然而過，陸瞻用罷，接過條帕子擦嘴，不見異色，“這韓舸清流世家，一家子都是死讀書的人，他那父親一身才華抱負(fù)，早年卻因說話太直得罪了上司，一直沒提上去，他還真是隨他這個(gè)父親。”

    說話間，踅至高面盆架上去洗手，“他是一個(gè)人來的還是有縣衙門的令？”

    “自然是一個(gè)人了，縣衙門同知府衙門里是一條心，沒有祝斗真的話，誰敢來多嘴？”

    “那就不必理他，就說數(shù)目是宮里定下的，搪塞了他去?！闭f話挪到榻上吃茶，淡茗清香，“今日中秋，設(shè)宴叫淺杏祝晚舟兩個(gè)去陪著老太太用飯，將大哥也請出來，讓他們團(tuán)聚團(tuán)聚?！?/br>
    稍歇，但聞火者來報(bào)，說祝斗真前來拜會。那祝斗真自那日向陸瞻請罪后，仍心有惴惴，睡不好吃不香，稍一想，只怕前途堪憂，便還是抖著膽子趁中秋備禮請罪。

    踅至廳上，即見各色錦盒禮品陳列滿室。祝斗真拔座來迎，“中秋佳節(jié)，督公千歲，卑職特備薄禮前來，望督公勿怪?！?/br>
    陸瞻隨性揭開一錦盒，見里頭是一尊半尺高的玉觀音，通身水潤，成色上好，又有祝斗真在旁助笑，“聽聞老夫人素來愛禮佛，卑職便特意請來這尊觀音像，祝禱老夫人福壽安康?！?/br>
    “祝大人太客氣了?！标懻皳]揮袖，招來黎阿則等人收下一堆禮，并不落座，“今日中秋，祝大人還該與女兒團(tuán)圓團(tuán)圓才是，我這里還有事，祝大人在廳上稍候，我叫人請令媛出來你們父女說說話。”

    言訖獨(dú)出廳去，祝斗真暗揣出他意，踅回折背椅上等祝晚舟與丫鬟齊來。少頃人到，粉妝銀面，嬌滴滴地問了個(gè)安。不想才起身，就晃見祝斗真一個(gè)巴掌摑下來，將祝晚舟摑倒在地。

    那張雪作肌膚上立時(shí)起了幾個(gè)指印，被三五丫鬟環(huán)簇其中，眼淚頃來，“爹爹做什么打我？女兒又做了什么？還不是如您的意到了這里，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