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飲溪走進來, 彼此視線對上。

    久別重逢, 沒有寒暄問候，只是相視一笑。

    鹿飲溪笑意盈盈, 簡清略微仰起頭，安靜地打量她，目光柔和, 眼里漾著光。

    她把其中一杯檸檬汁放到桌上，說：不用管我，你忙你的。

    接著繞到屏風后，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半靠在那張小床上閱讀。

    其實心中有些躁動，看不進去書，時不時望向屏風前面的那道身影。

    簡清吸了一口檸檬汁。

    有些甜。

    她建議道：糖可以少放些。

    她口味淡。

    哼。鹿飲溪輕哼了一聲，頭也不抬，小聲兇她說，和往常一樣量。少挑剔，有的喝就不錯了。

    不夸一夸她，還敢挑剔太甜，哪有這樣的道理？

    建議被她兇了回來，簡清淡淡哦了一聲，咬了咬吸管，繼續(xù)安靜地修改論文。

    過了好一會兒，才動了動耳朵，冒出一聲：可能心里甜吧。

    鹿飲溪好不容易集中精神，能看進幾個字了，聽到簡清這句話，她輕輕咬了一下唇，想要克制笑意，但唇角止不住地上揚。

    一句話，哄得她在心里開了花。

    *

    褚宴是派出去的第二批醫(yī)療隊成員，簡清出發(fā)后的第三天，他也出發(fā)去了災區(qū)。

    蘭舟協(xié)同工作室和粉絲后援會的人，親自往災區(qū)運送了大批醫(yī)療物資和生活物資。

    他們兩人在災區(qū)相遇、共患難后，感情更進一步。

    蘭舟回到江州市后，邀請鹿飲溪參加賑災義演，表演合唱。

    災后第一時間最緊缺的是物資，她送去了物資，開始籌辦捐款事宜。

    義演所獲得的捐款都會匯到災區(qū)。

    鹿飲溪欣然同意，每日都會外出排練，晚上，還會強迫簡清聽她唱歌。

    從災區(qū)救援回來的人，生活都在回到正軌，但舉國上下還在哀悼這場大災難，災區(qū)的搶修工作也還在繼續(xù)。

    災難面前，沒有神跡，只有擋在前面的血rou之軀。

    每日依舊會有直升機盤旋在附一的樓頂，轉(zhuǎn)運病人到這里，骨科、兒科人滿為患。

    腫瘤科也接收了幾個災區(qū)醫(yī)院轉(zhuǎn)過來的腫瘤患者。

    地震發(fā)生時，他們被醫(yī)院疏散到樓下，幸運地活了下來，但家人在這場災難中喪生，個人無力支付治療費，醫(yī)院批準免去他們的治理費用，并報備醫(yī)保部門。

    春去夏來，天氣漸熱。

    到了六月底，科里護士去倉庫領了新的短袖白大褂回來，幾乎所有人都換上了短袖。

    您這個不一定是進展，因為檢驗的那些數(shù)值啊、腫瘤標志物啊相比原來下降了不少，你的體能也還好，體重沒下降，沒發(fā)現(xiàn)其他新的轉(zhuǎn)移灶。簡清指著電腦上的影像檢查結(jié)果，和參與臨床試驗的陳叔談話，我們使用了免疫藥物后，會有3%~8%的概率出現(xiàn)一種假性進展，就是我們這個片子上看，病灶比原來增大了一點，但其實不是進展，這些變大的部分，可能是被免疫藥物激活的免疫細胞進入到這里了，是一種炎癥腫脹，之后會消下去。

    陳叔是過年那會兒，鹿飲溪篩選出來的病人，簡清對他的印象深刻些。

    每次返院化療，他和他的妻子都會從老家?guī)б恍┨禺a(chǎn)送她，有時是風干的臘牛rou，有時是一箱的柿餅，有時是一罐的干辣椒。

    千里迢迢帶來的土特產(chǎn)，不算昂貴的禮物，算是一份珍貴的心意，簡清一般會收下，但只把干辣椒帶回家，臘牛rou和柿餅帶一部分回家投喂鹿飲溪，剩余的放在科室，大家一塊吃。

    臨床試驗的患者檢查和用藥都是免費的，但一些十幾二十元的掛號費、床位費不報銷，每次他帶臘牛rou來，簡清會往他的就診卡里充個一百五十元，算是變相和他購買。

    這次返院評估、用藥，CT顯示肺部有個病灶增大，簡清綜合判斷下來，覺得是免疫治療后的假性進展，而非真實進展。

    樸實的鄉(xiāng)下人，有些聽不懂醫(yī)學相關術語，眼中還是一片茫然，不過還是說：大夫，你說可以繼續(xù)用，那就繼續(xù)用，反正都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死馬當活馬醫(yī)，是多數(shù)參與臨床試驗的受試者的心里話。

    若不是無藥可醫(yī)、無錢可治，誰也不愿把自己當個試驗品。

    簡清問：那上次用完藥后，這段時間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試驗過程中，病人每次返院，都要記錄發(fā)生的一些不良反應事件，如腹瀉、皮疹、發(fā)熱這些不良事件，就是未來藥品說明書上的【用藥不良反應】注意事項。

    陳叔說：上個星期皮膚起了一些疹子，我自己抹了點藥，消下去了。

    皮疹也是免疫治療過程中的常見不良反應之一。

    簡清事無巨細問：用了什么藥？用了多少天？一天幾次？

    這些都要記錄在研究病歷中。

    結(jié)束問診后，魏明明跑過來，彎腰湊到她耳邊說：從災區(qū)那邊轉(zhuǎn)過來一個監(jiān)獄的結(jié)腸癌病人，聽說地震后沒偷跑，還幫忙挖人救了很多監(jiān)獄的警察，那邊的獄警送到我們的胃腸外科，本來想動手術的，打開肚子發(fā)現(xiàn)動不了，全身轉(zhuǎn)移了，IVB期，只能轉(zhuǎn)到我們科來，胡副讓你負責收治。

    災后，災區(qū)原本的監(jiān)獄也被破壞殆盡，有些幸存的犯人在秩序未穩(wěn)時，或嚷嚷著要回家救人，或一門心思趁亂逃跑，也有些良心未泯的，一個沒跑，還留下來參與挖掘救援工作。

    秩序恢復后，他們被轉(zhuǎn)移到周邊各市的監(jiān)獄。

    監(jiān)獄里的犯人生病，一般在監(jiān)獄醫(yī)院就診，但一般只看小病，重疾或急性突發(fā)病，會安排到外面的社會醫(yī)院來，如果是癌癥這類疾病，甚至可以申請保外就醫(yī)。

    醫(yī)院的醫(yī)護向來是不太待見這類病人的，也不會給什么好臉色。

    簡清冷著臉去看病人，路上問魏明明：犯的什么事？

    魏明明撇嘴說：聽陪同就醫(yī)的警察說，是個拐子，以前參與拐賣過小孩，但這次在地震中表現(xiàn)很好，救了很多獄警，獄警那邊想給他保外就醫(yī)的，但他老婆早就死了，家里沒人來領走他，可能還是要監(jiān)獄出錢給他看。唉，監(jiān)獄的錢還不是我們納稅人的錢？雖然我現(xiàn)在還不需要納稅

    簡清聽了，眼中難得地流露了一絲厭惡的情緒。

    她此生最厭惡人販子。

    她的meimei阮溪，就是被人販子丟到河里淹死的。

    要不是那些人販子被警察抓進了監(jiān)獄，她說什么也要弄死他們。

    醫(yī)院給這個轉(zhuǎn)來的犯罪病人準備了一間單獨的病房，門口有兩個獄警守著，走進門，床邊也有兩個獄警看著，室內(nèi)還裝有攝像頭。

    病人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戴著手銬，看著走來的白衣醫(yī)生。

    簡清打量他的面容，怔了一秒，然后不動聲色，接過張躍遞來的病歷，逐一查看資料。

    病人姓蘭，名斌，幾個月前發(fā)現(xiàn)腹痛、腹瀉、便血，未引起注意，短時間內(nèi)體重無原因迅速下降，半個月前，因劇烈腹痛就診D市司法警察醫(yī)院，入院行腸鏡檢查發(fā)現(xiàn)乙狀結(jié)腸腫物，病理示腺癌。

    之后便轉(zhuǎn)到江州市附一的胃腸外科。

    簡清仔細看完胃腸外寫的轉(zhuǎn)科記錄，一改冷淡的姿態(tài)，口罩之下，唇邊帶了一絲平靜而詭異的微笑：你好，我是負責你治療的醫(yī)生簡清，你的管床醫(yī)生是張躍張醫(yī)生、魏明明魏醫(yī)生

    *

    結(jié)束了一天的排練，蘭舟開車送鹿飲溪回家。

    鹿飲溪從蘭舟副駕駛座上下來時，迎面撞上下班回家簡清。

    蘭舟還有些尷尬，鉆出來，和簡清打招呼，為上次的不愉快道歉。

    簡清淡道：過去的事，算了。我們醫(yī)院體檢中心有個免費體檢的活動，你上次不是說要帶你們福利院的院長過來檢查身體？

    蘭舟松了一口氣，笑道：這一段時間都忙過頭了，下個月就帶她來看看？

    簡清又問：你的名字很好聽，你們院長取的？

    蘭舟說：算是吧，我們院長撿到我的時候，我衣服上縫了一個蘭字，院長猜可能是我的姓，就給我取名蘭舟，她希望我們福利院的孩子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簡清點點頭，又問：知道自己的姓，怎么不去找家人？

    蘭舟擺擺手，臉上還是帶著笑：他們不要我了，我又何必去找他們？我覺得養(yǎng)恩比生恩大，院長就是我的mama，我有她就夠了。

    簡清對蘭舟的關心引起了鹿飲溪的注意。

    鹿飲溪內(nèi)心升騰起一絲古怪的情緒。

    不是吃味，而是，在原定的命運中，這兩人必然會走向?qū)α⒚妗?/br>
    簡清對蘭舟的過度關心，是一種很反常的行為。

    夜晚，簡清在電腦上查資料，鹿飲溪慣例鉆進書房陪她。

    簡清休息揉按眼睛的間隙，鹿飲溪搬了張椅子，坐到她身邊，看她查的資料。

    結(jié)腸癌、低血鉀、高血鉀

    鹿飲溪問：碰到結(jié)腸癌的病人了？

    簡清嗯了一聲：結(jié)腸癌，經(jīng)常腹瀉，鉀離子流失，經(jīng)常出現(xiàn)低血鉀的危急值。

    鹿飲溪回憶著醫(yī)學知識，說：那要注意見尿補鉀了。

    人體正常血鉀處于3.5~5.5mmol/L之間，低于2.5mmol，需要補鉀。

    但鉀主要依靠尿液排出，如果患者尿量過少，補鉀可能人體內(nèi)的鉀過多，反過來導致高血鉀，嚴重可造成死亡，所以補鉀時，一定要確認患者排尿正常，也就是臨床上俗稱的見尿補鉀。

    簡清沒有說話，伸手揉了揉鹿飲溪的腦袋。

    鹿飲溪問她：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好像不太開心？

    沒。簡清收回了手，合上電腦，睡覺。

    鹿飲溪喔了一聲，跟著簡清站起來，準備走出書房去洗漱。

    剛走一步，她又停下，依靠在桌邊，指著屏風后說：簡醫(yī)生，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間書房答應過我的，不做壞事。

    簡清回過身看她，說：我記得。頓了頓，又問，我現(xiàn)在做什么壞事了？

    似乎確實沒做什么壞事

    鹿飲溪詞窮，一時回答不出來，但就是感覺，今天的她，有些不對勁。

    簡清不動聲色，按滅書房的燈，逆著光，一步步走過來，手臂撐在書桌上，圈住鹿飲溪，身體貼近，在她耳邊呵氣如蘭：我現(xiàn)在想對你做壞事。

    第88章 報復

    *

    書房的燈光被掐滅, 室內(nèi)陷入一片昏暗。

    客廳的余光打進來，照得彼此的面龐半明半暗。

    周遭一切事物變得朦朧不清，鹿飲溪眼中唯有簡清, 唯見簡清。

    身體被簡清的手臂圈禁著，她微微后仰, 踮起腳尖，身子向上毺, 坐在了書桌上, 伸出手臂, 摟住簡清的脖頸：你在恐嚇我, 想轉(zhuǎn)移話題，是不是？

    沒等簡清開口回答, 她又主動湊近, 親了毾錄蚯宓牧臣眨翰還苣憬裉煊齙絞裁床豢心的事, 回到了家里, 你盡可以宣泄。你看我，開心就笑, 不開心就哭, 你惹我不開心了我就兇你,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生我的氣?？赡悴粴? 你總是喜歡隱藏自己的情緒, 開心不開心都要我去猜

    因為過往的那些經(jīng)歷, 簡清總是活得很壓抑。

    認識她這么久，鹿飲溪從沒見過她開懷大笑的模樣。

    她好像沒有真正開心過。

    簡清沉默著, 沒說話，心臟被一點一點泅濕，柔軟的情緒浸上心頭。

    我有時候可能會猜不準你心里的想法, 但你今天肯定是碰到什么事情了。你暫時不想和我說也沒關系，等你想說了再說。鹿飲溪敞開懷抱，把簡清摟進自己懷里，我現(xiàn)在要給你充電。

    充電這個說法，還是上回兩人在地鐵站見面相擁后，簡清毐菊經(jīng)說的充電完畢。

    彼此氉氄荊在昏暗的室內(nèi)，交頸相擁，傳遞彼此的溫度和氣息，身體就像是一臺在充電的手機，電量被一格格充滿。

    被溫暖的身體緊緊擁住，簡清伸出了手，環(huán)住鹿飲溪的腰，用力回抱她，疲倦地閉上眼睛，倚靠在她的懷里。

    鹿飲溪深深嗅了毧詡蚯逕砩媳⊙┌愕睦湎悖小聲嘀咕說：如果我上輩子是一只貓，你肯定是我的貓薄荷。

    簡清掀了掀眼皮，有點嫌棄這個稀奇古怪的比喻。

    安靜地相擁了幾分鐘，簡清松開她的懷抱：充好了。

    鹿飲溪從書桌上跳下來，跟著她走出了書房。

    *

    災區(qū)進入重建的工作階段，派遣出去的醫(yī)療隊陸續(xù)返程。

    省里開始舉辦毿┍碚霉ぷ鰨頒發(fā)證書，選出抗震救災的優(yōu)秀代表。

    醫(yī)院的宣傳科打電話來催稿子，要隊員寫毿┯泄乇駒嚎拐鵓仍值氖錄＃以作宣傳。

    宣傳科的主任聽說了簡清母親逝世的事情，打電話給簡清，請她也寫毱稿子來。

    簡清以文筆不好拒絕。

    宣傳科主任就抓了毟鑫謀屎玫男傳科干事，到腫瘤科去找簡清，簡單采訪了幾句話。

    干事問：阿姨去世那天，你連夜趕回來的嗎？

    簡清：沒有，我在災區(qū)的安置點喂蚊子，等她手術的消息。

    見到了阿姨最后一面嗎？

    見了。

    當時是怎樣一個場面，應該很舍不得她離開吧？

    簡清神情冷淡，平靜道：沒有，我讓她放心走。她摔倒后顱腦動脈瘤破裂，造成了深度昏迷，術后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二次破裂，她身體狀況本來就不是很好，還有其他毝訓穆性病，基本上是很難挽回的毟鱟刺，早點走，早解脫。

    如同惡性腫瘤的終末期患者，在安樂死未合法的情況下，苦苦支撐，飽受疼痛折磨，根本沒有多少生存質(zhì)量可言，早日離開是一種解脫。

    宣傳科的干事聽完，懵了片刻，安慰說：節(jié)哀順變，節(jié)哀順變。

    毟魴瞧諍螅醫(yī)院公眾號上發(fā)表了毱《母親病逝，馳援災區(qū)醫(yī)生含淚悲痛送別！》的文章，言辭懇切，字里行間無不在渲染感傷悲情的氛圍。

    簡清點開來看，在災區(qū)安置點喂蚊子的描述，變成了在災區(qū)的帳篷外，焦急地徘徊踱步，時不時遙望遠方，眼含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