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侯無論宿在哪個(gè)妾室院中，第二日都會和正妻一道用早膳，聽她說一些府中庶務(wù)。家事他可以不管，但至少心中要有數(shù)。

    席間，梁氏提及陳貴妃壽禮一事。南安侯道：“此事看著是小事，實(shí)則干系甚大。你預(yù)備的壽禮在何處？給我瞧瞧?！?/br>
    這時(shí)，下人進(jìn)來通傳：“老爺夫人，少君來了?！?/br>
    梁氏笑道：“不瞞侯爺說，府內(nèi)庶務(wù)繁多。我年紀(jì)一大，難免有些力不從心。我想著分一些事交予清羽打理，這不讓他管了一段時(shí)日的賬，陳貴妃的壽禮也吩咐他備下了。他現(xiàn)在來，想必就是為了這事。離早朝尚有些時(shí)辰，侯爺不如多留片刻，看看他備的禮？”

    南安侯點(diǎn)頭：“讓他進(jìn)來罷?！?/br>
    林清羽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鳳芹和歡瞳。兩人一人拿著冊本，一人端著一精致的禮盒。他依照規(guī)矩向兩人請了安。南安侯看著禮盒道：“這是你替陳貴妃備的禮？”

    “是，請侯爺夫人過目?！绷智逵鹧凵袷疽?，鳳芹便將禮盒呈了上去，手上輕輕發(fā)著顫。

    看禮盒的形狀，似是什么長條之物。南安侯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副卷好的畫。

    南安侯命人將畫展開，臉色驟然一變，驚怒起身：“放肆！”

    梁氏壓下勾起的唇角，跟著站了起來，難以置信道：“這幅畫是五百年前蜀國大家之作，亦是侯爺?shù)膫骷抑畬殻阍趺茨苣萌ニ投Y？！”

    “此畫有市無價(jià)。圣上極其愛畫，曾經(jīng)數(shù)次命我攜畫進(jìn)宮伴君同賞，又因體恤臣下，即便本侯主動上貢也不曾收下。你倒好，拿去送給陳貴妃——太子的母妃！”南安侯重?fù)糇腊?，怒不可遏道，“圣上最忌?quán)臣和太子過于親厚。你可知，你險(xiǎn)些釀成多大的禍?zhǔn)?！?/br>
    林清羽斂目道：“清羽不敢?！?/br>
    “你不敢？”南安侯已是震怒，“誰人不知太醫(yī)院院判之子穎悟絕倫，七行俱下。我看你就是存心所為，欲圖置南安侯府于險(xiǎn)境！”

    梁氏后怕道：“還好還好，侯爺事先看了眼，否則來日圣上在陳貴妃那看到此畫，不知會如何猜忌侯爺和太子的關(guān)系?！?/br>
    梁氏看了劉嬤嬤一眼，示意她該和往常一樣添油加醋了。怎料劉嬤嬤臉色變扭得慌，身形體態(tài)極是難看。她壓著嗓子問：“你怎么了?！?/br>
    劉嬤嬤低聲道：“想是被什么蟲子咬了，身上癢得慌?！?/br>
    緊要關(guān)頭，這算什么事。梁氏不悅道：“侯爺還在，你注意禮數(shù)?！?/br>
    劉嬤嬤強(qiáng)忍道：“是?！?/br>
    林清羽冷靜道：“侯爺，我既已嫁入侯府，便無退路。南安侯府若遭難，我也難逃干系。我之所以選這幅畫，權(quán)是夫人吩咐的?！?/br>
    梁氏睜大眼睛，驚呼：“你胡說些什么！”

    “是夫人說，備給陳貴妃的禮和他們的賞賜價(jià)值相當(dāng)。”

    南安侯和梁氏雖不是結(jié)發(fā)夫妻，到底同床共枕多年。而林清羽，不過是鮮少見面的兒媳。此時(shí)此刻他自是相信梁氏：“她說的沒錯(cuò)，你確實(shí)只要備價(jià)值相當(dāng)?shù)亩Y即可。但你做到了嗎？！”

    林清羽道：“太子曾賞過侯爺一對羊脂白玉的玉如意，也是前朝遺物，有市無價(jià)，足以和此畫呼應(yīng)。”

    “什么羊脂白玉？”南安侯厲聲道，“太子殿下從未賞過我此物?！?/br>
    梁氏凝神思索：“我也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br>
    林清羽蹙眉：“沒有？可是夫人給我的冊本上記錄了這一條——?dú)g瞳。”

    歡瞳呈上冊本。南安侯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神越發(fā)冷厲，將冊本狠狠丟向林清羽：“你自己看看，你說的羊脂白玉在何處！”

    林清羽偏頭躲過，撿起賬本翻閱了一遍：“確實(shí)……沒有。”

    南安侯指著林清羽道：“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劉嬤嬤還在和身體的異樣作斗爭，一個(gè)字都說不出來。梁氏只好自己出言道：“清羽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缺了兩次賬本，今日又……唉?！?/br>
    南安侯道：“賬本？什么賬本?！?/br>
    梁氏為難道：“不算什么大事，侯爺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br>
    “說！”

    梁氏迫于無奈，不得不將賬本之事和盤托出。

    南安侯聞言更是怒火攻心，心中斷定林清羽乃是故意為之：“來人，傳家法！”

    林清羽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緩聲道：“冊本上沒有羊脂白玉，可我分明記得有此一條，這是為何；兩次的賬本，我也記得一頁不缺，到夫人那，卻少了一頁，這又是為何。”

    梁氏脫口問出：“自是因?yàn)槟惚９懿簧?。?/br>
    “我保管不善？”林清羽輕聲一笑，“難道就不可能是被人蓄意拿走了一頁么?！?/br>
    “清羽，事到如今，你還想攀扯他人？”梁氏搖著頭，“如此品行低劣，你配不上晚丞，更不配當(dāng)侯府的少君！”

    話音剛落，只聽噗通一聲，站在一旁的劉嬤嬤忽然倒了下來，瘋婦一般地在地上扭動，撕扯著身上的衣裳，嘴里念念叨叨著胡話，極是可怖。

    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林清羽身后的鳳芹也跟著倒下抽搐。她到底是個(gè)姑娘，咬著唇極力克制著沒扯衣服，卻是用頭不停地撞著地。咚咚咚，如同催命的喪鐘。

    在場之人均被嚇得夠嗆，幾個(gè)婢女驚叫出聲。離劉嬤嬤最近的梁氏整個(gè)人已然僵住，連步子都邁不動，伸出手，驚恐萬狀道：“候、侯爺……”

    林清羽道：“賬本和冊本是在藍(lán)風(fēng)閣缺的，那自然是藍(lán)風(fēng)閣的人所為。為了抓到此人，小侯爺命我在冊本記有羊脂白玉的一頁熏上一種特制的毒。一旦肌膚接觸此毒，便會全身瘙癢，長滿濃瘡，雖不傷性命，卻是生不如死。此前，我曾多次叮囑下人，切不可動夫人送來的冊本。藍(lán)風(fēng)閣有人中毒在意料之中，”林清羽一頓，淡淡掃了梁氏一眼，“可我沒想到，夫人最信任的劉嬤嬤也會中毒?！?/br>
    南安侯是個(gè)聰明人，將之前的“巧合”一串，心里便明白了大半。他回頭看向梁氏，梁氏滿臉愣然：“侯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急中生智，反咬一口，“會不會是林氏故意給她們兩個(gè)下了毒，陷害于我！林氏，我究竟是哪里對不住你，你竟下這樣的狠手！”

    林清羽冷笑一聲，走至鳳芹面前，居高臨下地問：“很難受，是不是？”

    鳳芹嘴唇被咬出血，掙扎道：“少、少君，求……”

    “我可以給你們解毒，但我想知道賬本和冊本的下落，明白嗎？”

    劉嬤嬤抓破了她的衣袖，露出一大截濃瘡滿布的手臂，觸目驚心，看得一個(gè)小丫鬟干嘔起來。她聽到“解毒”二字，再顧不上其他：“夫人、夫人她讓我燒了……”

    梁氏搖著頭，猶在狡辯：“不是的侯爺！我沒有……林氏這、這是屈打成招！您不能相信他們啊侯爺！”

    林清羽道：“侯爺若不信，可親自去審賬房的王管事。他還沒中毒，人是清醒的。以侯爺公正廉明的手段，定能查出真相?！?/br>
    南安侯閉了閉眼，道：“來人，將這兩個(gè)瘋婦拖下去?！?/br>
    鳳芹和劉嬤嬤被帶走后，屋內(nèi)一片寂靜，下人們是大氣都不敢出，直到侯府總管提醒道：“侯爺，您該去上朝了。還有……夫人，也該進(jìn)宮了?！?/br>
    這么一鬧，梁氏的發(fā)髻散落，妝也花了。一家主母狼狽如此，顏面盡失。

    南安侯沉聲道：“你快去梳洗，選份禮送給陳貴妃。至于其他，回府后再說。”說完，拂袖大步離去。

    南安侯從宮中回來后，親自秘審賬房的王管事。事實(shí)究竟如何，無人知曉。府中人只知道夫人在祠堂內(nèi)跪了一夜，第二日就病倒了。老爺為了讓她安心養(yǎng)病，將府內(nèi)庶務(wù)交予少君林氏和姨娘潘氏一道打理。

    此番結(jié)果和林清羽預(yù)料的相差無幾。南安侯注重臉面，梁氏畢竟是他的正妻，他明面上不會對她如何。但所有人都知道，侯府的天，怕是要變了。

    此事過后，陸晚丞的身子也漸漸好了起來，恢復(fù)到可以下床的地步，每日喝的藥還換了一種?；秾幎私o他，他一聞便知這不是他常喝的藥：“張大夫改方子了？”

    花露答道：“不是，這是少君的藥?！?/br>
    陸晚丞聞言，猛地將剛?cè)肟诘乃巼娏顺鰜恚骸班邸?/br>
    林清羽進(jìn)屋恰好看到這一幕，嘲道：“你是連藥都不會喝了？”

    陸晚丞咳得厲害，花露又在忙手忙腳地收拾。林清羽嘴上沒饒人，卻還是走到床邊坐下，輕撫著陸晚丞的背，替他順氣。

    陸晚丞又聞到了他身上極淡的宣紙墨硯的味道，混著藥香，仿若從書本里走出來的采藥仙人。

    陸晚丞因?yàn)樘珣?，懶得干這，懶得干那的時(shí)候就會發(fā)著呆，觀察身邊的人，因此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事。比如現(xiàn)在，他能感覺倒林清羽心情不虞，周身的清寒之感能讓人退避三舍。

    他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問：“清羽，你為什么要替我換藥啊?！?/br>
    林清羽淡道：“你覺得為什么?！?/br>
    陸晚丞揮退花露，而后低笑著問：“是嫌我死得太慢了？”

    林清羽冷笑出聲：“是?！?/br>
    陸晚丞“哦”了聲，拿起一旁的藥碗將藥喝了個(gè)干凈。

    林清羽眉間輕蹙：“你這又是在做什么?！?/br>
    陸晚丞舔了舔嘴角，道：“你要是真的想對我下毒，不會等到現(xiàn)在，更不會讓花露知道換藥一事。你是覺得張大夫的方子不好，所以給我換了一個(gè)更好的?！?/br>
    林清羽驀地起身：“自作聰明，愛喝不喝。”

    陸晚丞拉住他的衣擺不讓他走：“你是又又又生氣了嗎？”

    “沒有，看你不痛快罷了?！?/br>
    陸晚丞認(rèn)真回想了自己近期的所作所為，無辜且迷茫：“我哪里錯(cuò)了？”

    林清羽無言以為。

    陸晚丞沒錯(cuò)，他從未說過他想要多活些時(shí)日。他不能參加今年太醫(yī)署的考試，是因?yàn)樗约阂粫r(shí)心慈手軟，犯了蠢。

    可他錯(cuò)過了今年的考試，三年后還可以繼續(xù)考。而陸晚丞，只剩下最后這么點(diǎn)時(shí)間。人一死，什么都沒了。

    林清羽語氣稍緩：“這個(gè)方子是我父親給的，我依著你的情況加以改良。不能救你的命，但能讓你多活半年，也能讓你最后的日子痛苦少一些，到時(shí)候……不至于太狼狽?！?/br>
    他見過不少因病重瀕死之人，無論從前有多體面，到那時(shí)都稱不上好看。生活不能自理，凡事盡靠他人，骨瘦如柴，面容灰敗，直至油盡燈枯。

    像陸晚丞這樣的人，不應(yīng)該那么煎熬地漸漸凋零。

    然而陸晚丞倒不在意自己死得煎不煎熬：“你說……多活半年？”

    林清羽垂下眼簾，不去看他：“是。”

    陸晚丞眼眸微動，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清羽?！?/br>
    他喚了一聲，沉默了下來，反讓林清羽生出一絲局促來。

    “你別誤會。”林清羽道，“‘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jì)之，德逾于此1’。我既習(xí)醫(yī)，就不能對無辜之人見死不救。”

    陸晚丞再開口時(shí)，聲音有些低啞：“可是，你救不活我的?！?/br>
    “我知道。但只要我盡力了，來日便能問心無愧。”

    陸晚丞笑了起來，笑得唇角微彎，雙眸璀璨，甚至好看，只是說出來的話仍是欠扁：“哎呀呀，心狠手辣的大美人是為了我轉(zhuǎn)性了么?！?/br>
    林清羽難掩嫌棄，死不承認(rèn)：“小侯爺未免太高看自己了?！?/br>
    陸晚丞直起身，湊到林清羽耳邊輕輕道：“清羽，謝謝?！?/br>
    突如其來的靠近讓林清羽不太習(xí)慣，冷如檐下冰凌的臉色搖搖欲墜，道：“這藥，你是喝還是不喝？”

    “我若不喝，豈不是辜負(fù)了你的一片心意。對了，”陸晚丞似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這藥能讓我抱得動你么？”

    林清羽不明白陸晚丞為何如此糾結(jié)這件事，眉眼微抬：“你很想能抱得動我？”

    陸晚丞點(diǎn)頭：“超級想?！?/br>
    林清羽唇掛冷笑：“別想了，你這輩子都不可能。”

    陸晚丞捧起藥碗的同時(shí)低聲抱怨：“……那我還喝個(gè)屁。”

    作者有話要說：

    小侯爺：等下輩子，我不僅要抱起你，還要抱著艸！

    1出自孫思邈 《千金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