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沒有任何一物，有資格映入神明那雙萬物無生，寂寥漠然的清冷銀眸。

    只是片刻的對視，洛蒙就感覺到，仿佛有巍峨雪山壓上了背脊，要將他的每一寸骨骼碾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目光比以往都要冷冽，幾乎要將他尾巴上的每一片魚鱗都刮下來。

    空靈的聲音，如同這世間最華麗的樂章，從那亙古又久遠(yuǎn)之地響起，穿過了時空的洪流。

    “不行?！?/br>
    洛蒙抬起頭，只一瞬，雙眼便被刺痛。

    他眨去眼中漫上的薄薄水霧，說：“您連聽都沒聽我說！”

    伊提斯雪白的衣袍垂落在霧氣縹緲的流云之間。

    他淡淡地說：“聽和不聽，沒有任何區(qū)別?！?/br>
    洛蒙急切的開口：“我——”

    “你僭越了?！?/br>
    這些日子里，清冷又隨和的神明仿若錯覺，此刻，他又變回了高高在上的，不可觸及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洛蒙也還是將他的話說了出來。

    他今天來談話，已經(jīng)做好了十足的準(zhǔn)備，要忤逆他最尊敬的父神。

    “父神，我想上岸，我想擁有雙腿，我想變成人類，我想要去往戴安娜的身邊。”

    “作為代價，我愿意主動放棄神子的身份。”

    坐在伊提斯背后的穆莎，聽見這些話，心情有些復(fù)雜。

    她之前以為，洛蒙愛的是他的故事書，不是人類公主。但現(xiàn)在，她卻無法再確定這個想法了。

    愛這東西實在奇妙玄幻。

    戴安娜公主對洛蒙的喜歡，在海下世界被消磨殆盡。

    當(dāng)然，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和洛蒙在一起。她也說過，就算那位神子為了她走上岸，他們之間也沒有可能。

    但是，已然知道了戴安娜公主想法的人魚，卻仍然要選擇走上岸。

    他要放棄他的身份，從生命漫長，高高在上的神明之子，變成一無所有的人。

    他太蠢了。

    穆莎輕輕地?fù)u了搖頭。

    戴安娜還喜歡他時，這種行為或許能夠感動她。

    但是戴安娜不喜歡他了，代價如此大的行為，帶來的決然不是感動。

    那位公主是非常清醒的人，不是戀愛腦。

    她不止不會被感動，還會覺得，洛蒙就像一塊自己貼上來的，給她帶來無數(shù)煩惱的狗皮膏藥。

    事實也的確如此。

    這種行為并非無私和付出。

    洛蒙根本不是在放戴安娜自由，他的行為，不過是一種變向的綁架。

    他放棄身份，把自己變慘，只是會施加給戴安娜公主責(zé)任和壓力。

    ——看啊，一個神子，為你變成了人類，你仍然不愛他嗎？

    他的愛情，實在是太沉重，太讓人疲憊了。

    穆莎一邊感慨著，一邊伸出了手。

    她輕輕捏起了伊提斯柔軟的銀白色發(fā)絲。

    她現(xiàn)在有點理解，伊提斯之前為什么會覺得，她很有可能不是真的愛他了。

    明明是相似的局面。

    洛蒙和戴安娜走成了死局，成為彼此生命的負(fù)累，分開絕對比在一起過的好。

    她和伊提斯卻走出了活路，她以前每天都在罵這個狗比神，希望他消失，還自己一個平靜的生活，現(xiàn)在卻覺得有他在身邊實在太好了。

    只能說，愛情這東西確實有夠奇妙。

    難以具體描述，難以涵蓋，相似的情況卻會產(chǎn)生全然不同的結(jié)果。

    這時，一只手摸上了穆莎的腦袋，將她從思想的世界拉扯回來。

    接下來，一股柔和的風(fēng)裹上她的身體，將她從這僅屬于光明神的云上之國卷走。

    穆莎茫然的出現(xiàn)在了甲板上。

    銀色的小蝴蝶飛了過來，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很快就回過神來了。

    她大概能猜到伊提斯把自己送走的原因。

    神明和神之子之間，想必要發(fā)生一段不適合她聽的談話。

    ※

    黑發(fā)少女離開之后。

    神國的氛圍就不再有半分的和緩。

    清冷又空靈的聲音響起。

    “放棄神子的身份？”

    神霜雪一般的睫羽低垂著。

    那纖長濃密的小扇子之下的銀色眼眸，也是一樣的清冷漠然。

    仿佛極北之地，空曠的，白茫茫的雪原——一朵花，一粒種子，甚至生靈萬物的蹤跡，都完全被掩沒在雪下。

    洛蒙說：“是的，我愿意放棄神子的身份——”

    伊提斯沒有允許他說完這句話。

    “你想放棄的，不是神子的身份，是你的責(zé)任?！?/br>
    “你是吾的造物，不是吾的孩子，這世上也從來不存在神明之子這個身份。”

    洛蒙怔住了，他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神。

    他被刺痛了雙眼——在這神國之內(nèi)，無人可以直視光明。

    一滴淚從眼眶中涌出，自臉頰的邊緣滴落。

    眼淚化為滾圓的，名貴又清透的寶石，落入那砸不出一絲漣漪的水鏡之中。

    即便流淚，他也沒有挪開眼睛。

    他直視著光明，久久沒有移開目光，似乎想要就此灼傷自己的眼睛。

    “你忘本了，洛蒙?！?/br>
    “吾創(chuàng)造你，是為了讓深海之下的世界有一名守護者。”

    “吾允許你以神子自居，是因為你履行守護者的職責(zé)，需要這份聲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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