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從霞雁城到青龍門,騎駱駝也要走上兩天兩夜,來回不休息,至少也要四五天的時間,更別說方岐生還要在青龍門辦一些事情了。 聶秋算了算時間,離祭天大典還有半個月。 而他最晚在祭天大典的之前的第七天就要抵達皇城,然后第二日就得進宮,沐浴焚香,食野果,飲山泉,在宮中靜坐,緊閉門窗,以免有灰塵沾在身上。 順著數(shù)上六天,第七天祭天大典就正式開始了。 大約是來不及了。 聶秋想著給方岐生回一封信,找來紙墨筆硯,一手提筆蘸了墨汁,一手牽住袖擺。 他臨到要回信的時候,蘸好了墨汁,卻又不知道該寫些什么好,盯著那張薄薄的宣紙,手臂懸在空中,半晌沒有下一步舉動。 墨汁在細細密密的狼毫間向下滑去,最終在筆尖處凝聚成一滴,垂著身子,湊近了紙面。 聶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趕緊抬起筆桿,那滴豆大的墨水卻已經(jīng)掉了下去。 墨跡霎時間在宣紙上鋪開,將淺黃暈染成了深黑。 他對著那滴墨跡模糊的邊緣處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筆。 罷了,左右不過是等。 想清楚后,聶秋就收好筆墨紙硯,重新坐回桌邊,從懷里摸出了徐閬給他的那本書。 來得及便好,來不及也就算了,再多想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小心地攤開那本破舊的書,他翻到上次看的那一頁,繼續(xù)看了起來。 等到時間臨近傍晚時,聶秋用過了晚飯,如約去了凌煙湖。 聶秋提前告知了陸淮燃此事,想必他早就告訴了覃瑢翀,也好讓他們有準備的余地。 不過,因為顧忌著此事的重要性,所以聶秋并沒有把事情說得通透,很多地方只是略略一提,就一筆帶過了。他是準備提前去見覃瑢翀,然后當(dāng)面告訴他。 至于皇陵一事,聶秋還拿不準要不要告訴覃瑢翀。 畢竟此事事關(guān)朝廷,又間接害了覃家和霞雁城內(nèi)百姓,也不知道他知道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 路上的行人已經(jīng)很少了,大約是覃瑢翀放出了點什么謠言,讓百姓們躲在家中,免得受到湖中水尸的波及而離凌煙湖更近的地方,有不少的覃家侍從守著。 聶秋將右手伸進左側(cè)的袖口中,輕輕撫了撫手腕上的銅鈴。 自從那個天生擁有極陰體質(zhì)的男童把自己的血染上銅鈴之后,銅鈴邊緣處原本泛著紅的顏色變得更加鮮艷、邪氣也更重了,密密麻麻的樹根似的紋路向上攀升,將半個銅鈴都籠在了里面,從遠處看去就像藏在皮rou下的血管一樣,細且淺。如果用手指仔細地摩挲,似乎還能感覺到微微凸起的花紋正在緩慢地移動著。 也是多虧了他,這銅鈴中的紅蓮兩鬼才擺脫了失控的危險,能夠用來鎮(zhèn)壓湖中的水尸。 不知應(yīng)不應(yīng)該說上一句因禍得福。 不遠處的侍從們已經(jīng)看見了走近的聶秋,抱拳喚道:聶公子。 想必覃瑢翀已經(jīng)提前知會過他們了,大抵還拿了自己的畫像給他們看。聶秋想著,沖他們點了點頭,側(cè)身從他們留出的縫隙間穿了過去,走向正拿著船槳等候他的那個侍從。 說來也是奇怪,一般都是陸淮燃在此地等候,而這次卻不是他。 甚至聶秋上了歸蓮舫之后,都沒有看見陸淮燃。 或許是派他去做別的事情了。 聶秋撩開簾子,隨著覃瑢翀走進了船艙中,這次他們甚至連寒暄都沒來得及寒暄,聶秋一落座便將他昨夜與覃瑢翀分別之后的事情娓娓道來,但對洞xue內(nèi)的東西和天生極陰體質(zhì)的男童只是草草略過,并未按照實情仔細地告訴他。 覃瑢翀聽罷,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 他被覃家瞞了整整幾十年,這時候才知道當(dāng)年的那些無辜百姓都是被自家人所殺的。 暗道內(nèi)的東西覃瑢翀見聶秋沉默不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說也無妨。 這個原本應(yīng)該踏遍大好山河的風(fēng)流男子,被這無端的、可笑的枷鎖束縛在了霞雁城內(nèi),一晃就是幾十年時間,要說他心中沒有半點怨氣或是無力感,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他做的這些事情,每日每夜鎮(zhèn)守凌煙湖,城內(nèi)除了覃家以外沒有任何人知曉。 世人只知道他覃瑢翀是個風(fēng)流人物,偏愛生得好看的人,家底殷實,勢力遍布霞雁城,說是一手遮天也半點都不夸張,只要他一提要在城內(nèi)最大最好的酒樓擺宴請客,幾乎沒人能拒絕,有一部分人是打著占便宜的念頭,還有一部分人是打著吃窮覃瑢翀的念頭,總之,不消片刻,那些凌煙湖上的游船畫舫都會乖乖地依著他的話,駕著船回到岸上,頭也不回。 上次就是這般的景象。 他還的是他原本不該還的,屬于上一代人欠下的罪孽。 而覃家呢?也只剩下了零星的弟子,都被他遣送出了霞雁城。 即使教導(dǎo)覃瑢翀的老人、覃家的長老拿命來賭,百年后覃家的昌盛,也早就不復(fù)存在了。 現(xiàn)在距離午夜還有幾個時辰的時間,他們應(yīng)該還要過一陣子才到凌煙湖覃瑢翀牽起嘴角,露出一點笑意來,取出兩只桃木做的匣子,放在聶秋面前的木桌上,這是能使人陷入假死狀態(tài)的蠱蟲和琚瑀鏘鳴蠱。聶公子,我現(xiàn)在要在外頭散散心,希望你不會介意。 我就在歸蓮舫上,若有什么事情,找我或者沈初瓶都可以。 他像是憋了一口氣一樣,說完這番話之后便匆匆起身,掀起簾子,離開了船艙。 事實總是叫人難以接受。 如果說謊話是一點一滴地消磨人的意志,那么事實就是痛痛快快地插了一把刀進心口,然后在接下來永不停滯的漫長時光中逐漸向下滑去,直到將整個心臟都撕成兩半。 什么都沒有了,自然也就不痛苦了。 覃瑢翀雖然面上沒怎么顯出來,卻不難看出他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聶秋喟嘆一聲,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扛過事實的沖擊,如果不能他見過太多因此選擇自刎的人了。 想到此處,聶秋還是站了起來,輕輕撩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覃瑢翀就站在船頭,水天交接之處,醞釀著暴雨的濕悶微風(fēng)拂過。他抬起頭,仰面朝向漆黑的天際,不知道在想什么,隨即垂眼摸向腰間掛著的玉佩,食指將束在玉佩上的紅繩勾起,卻不碰那枚剔透的螭虎銜蓮玉佩,只是沉默地看著,似有千萬句話想要說,到了嘴邊卻化作了一尾輕飄飄的蘆草,隨著風(fēng)遠去了。 他嘴唇動了動,吐出了兩個字,像是人名,但聶秋離得遠,聽得并不真切。 漆黑如墨的烏云漸漸離得很近了,中間隱約有幾道明亮至極的光芒閃過。 雷聲由遠及近,像巨人終于擂起了那面大鼓,鼓面震動時,轟隆隆的雷聲響徹天地。 眉目間尚有一絲不羈的男子終于松開了那枚玉佩,任由它垂下,悠悠地吐出一口濁氣。 在黑云中、颶風(fēng)中泅著的水霧終于脫離了束縛,從陰慘慘的天幕中落了下來,化為豆大的雨珠,起先是一滴,然后是兩滴,三滴成千上萬滴,紛紛揚揚,傾盆而下,打在來不及避雨的行人身上,融入凌煙湖中,化為了湖水的一部分,卻終將無法匯入海里。 覃瑢翀渾身幾乎已經(jīng)被淋得濕透了,他卻不遮不掩,推拒了沈初瓶側(cè)過來的油紙傘,立于雨中,抬起手將沉重的水珠收入掌心 暴雨還是降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教主覺得考核期過了,下線一段時間~ 覃公子心頭有個白月光。 第42章 、異變 外面雷聲雨聲交錯。 船艙內(nèi), 聶秋打開了那兩只桃木做的匣子。 一個是他十分熟悉的,晶瑩剔透的琚瑀鏘鳴蠱,一個是渾身覆著淺淺尸灰色的蠱蟲, 想必這就是覃瑢翀口中的能夠瞞過身體,讓它以為你的四肢百骸已經(jīng)枯竭,從而陷入假死狀態(tài)的那只蠱蟲了。 使用這種蠱蟲的時候渾身是麻痹的, 什么也感覺不到,沒有觸覺,連帶著也沒有痛覺聶秋在心中默念了幾遍。即使是被開膛破肚了, 只要沒看到, 就完全發(fā)現(xiàn)不了。 但凡是有一點常識的人都不會將這樣的蠱蟲放進自己體內(nèi)。 這無異于卸掉渾身的盔甲, 把自己的弱點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他人面前。 聶秋思忖半晌,從懷中取出十八枚石子,草草地算了一卦。 卦象顯示的是覃瑢翀可信。 但是聽過了謝慕的遭遇之后,聶秋很難完全相信卦象顯示的東西, 畢竟人心莫測,如果他忽然起了殺心, 要永絕后患,自己又該怎么辦? 若是方岐生還在霞雁城的話, 他便不用再考慮這么多了 等等。 聶秋輕輕敲打木制桌面的手指忽然一停, 半是茫然半是訝異地側(cè)了側(cè)頭。 他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信任起方岐生的,這個上一世還能算作是他宿敵的人? 作為正道表率, 聶秋從上一世起就太熟悉方岐生了,所以才了解他的想法, 清楚他的一舉一動,比起那些陌生人,反而更放心與他相處。那么, 自己又是從何時開始沒有再用以前那樣疏離防備的態(tài)度面對方岐生的? 還有一點,方岐生又是從何時開始信任起他的? 是從綿延千里的封雪山脈離開之時;還是徹夜把酒共飲之時;再或者是無心的一言兩語、平日里相處的點點滴滴之間?聶秋難得注意起了這一點,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卻難以從那些溢滿回憶的蛛絲馬跡中找出最準確的答案。 上一世,他從沉云閣回到聶家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愿意與人打交道,被聶遲訓(xùn)斥了一番后,不得已才掛上一副溫和好相處的笑容,實際上暗地里還是不動聲色地與其他人保持了距離,也就只有溫展行那樣沒什么歪心思的熱心腸才能讓他放下戒備之心。 說到底,聶秋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樣的距離才叫做親近,怎樣的人才能稱作是友人。 雷聲逐漸近了,一道幾乎就出現(xiàn)在凌煙湖上方的煞白閃電撕裂了夜空,先是沉悶的一聲,隨之而來是更加清晰明了的尖銳雷聲炸響,歸蓮舫在狂風(fēng)暴雨中輕輕搖晃著船身,顯得渺小至極,如同滄海一粟,卻又將風(fēng)雨遮擋在了外邊,牢牢地護住了他們,如同堅不可摧的磐石。 今夜的雨下得可真大啊。 原本就被雷聲打斷了思路的聶秋,聽到聲音之后便向聲源處看去。 緊閉的雕花窗戶不知從何時敞開了,渾身泛著微光的靈體正倚在窗邊,看著窗外傾瀉而下的暴雨,不知是不是因為濕悶的空氣與忽遠忽近的雷鳴聲,情緒也變得低落起來。 這場雨來勢洶洶,就像是想要把他們淹沒,把整個霞雁城、連同里面的百姓一齊淹沒。 我剛剛,在船頭看見覃瑢翀了。謝慕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搖了搖頭,一看見他,我就明白了,恨意哪里是那么容易磨滅的。我原本以為長時間不見到覃家的人,不去想那件事,我就能漸漸地淡忘這件事,最后干脆地拋下一切投胎去。但是,剛剛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幾乎要讓我發(fā)狂的痛恨,像熊熊烈火一般,把我燒得渾身guntang答應(yīng)覃家時交付的信任,信誓旦旦地說出沒有危險,最后將我啃噬殆盡的蠱蟲,我全都想起來了。 他忽然笑了笑,他看起來確確實實的痛苦悲傷,這是唯一能叫我覺得快意的事情你別這樣看我,我還沒有失去理智到當(dāng)場把他殺了,雖然我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 要是被惡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惡鬼了。謝慕轉(zhuǎn)過身來,背對著窗外的大雨,而我曾經(jīng)是人,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絕不會變成那樣。 年幼的天相師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子,又有些煩躁,嘖,徐閬怎么還不來,讓我不得不同你說這么多話,我原本是不想說的。 大約是感覺到了這是最后的時間,所以才要將藏了一輩子的話都說出口。 就像那時候的步塵容,就像那時候的步塵淵。 說了又何妨,反正百年之后也無人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么一回事。 百年之后,不過一抔黃土。 聶秋沉默片刻,說道:謝慕,我心知你是真正的天相師。 胸懷天下,縱使積怨難消,仍固守本心。 謝慕瞧著面前神色嚴肅的男子,動了動嘴唇,卻還是沒有答他的話,只是轉(zhuǎn)回了身,把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呼嘯的風(fēng)、豆大的雨點從他的身體中穿了過去,飄向遠方。 他張大了嘴巴,好像喊了幾句什么。 風(fēng)聲雨聲一時間將所有的話語都遮掩了,聶秋只聽見他最后說得最大聲的那句 徐閬,你好慢! 也不知道隔得這么遠,風(fēng)雨又遮擋了視線,他是如何看見徐閬的。 又或者是,根本沒有看見。 反正這里除了聶秋以外,又沒有其他人能聽見他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徐閬戴著一個破舊的斗笠上了歸蓮舫,他哆哆嗦嗦地走進船艙,干瘦的手指捏著斗笠輕輕一掀,身上接二連三往下掉的水珠就淌了一地。 男童從斗笠中鉆了出來,也沒比徐閬好的到哪兒去,幾乎也是濕透了。 這樣他遲、遲早得染上風(fēng)寒。 徐閬冷得都快口齒不清了,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沈初瓶也跟著進來了,一見他冷成這副模樣,馬上把屋內(nèi)的火盆點上了,又拿了兩件厚厚的鶴裘,給徐閬和男童披上,徐閬先給男童攏了攏,自己再將鶴裘嚴嚴實實地一裹,這才好受了許多。 他身子又比尋常的孩童要弱上許多,要是一染上風(fēng)寒,怕是很難醫(yī)治。 謝慕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語道:卦象上顯示他活不過十歲。莫非 罷了,許是我想岔了,怎么可能呢。謝慕神情有些奇怪,他還未等聶秋和徐閬說話,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像是在懼怕什么似的。 聶秋問道:怎么了? 徐閬讓男童把手伸到火盆子旁烤著,聞言也接茬道:你想到了什么就說出來唄。 謝慕抿了抿唇,我覺得 一聲驚雷炸響。 謝慕的表情徹徹底底的變了,如果說原先是夾雜著惶恐的疑惑,現(xiàn)在就只剩下了驚懼。 他像是決定了什么似的,把窗戶一合,從懷中摸出那面開天四方鏡,低聲念了一句蔽月,抵在窗欞上,在方鏡淺藍色的光芒照耀下,快步走近聶秋等人,張開了口。 那句話說得又快又輕,卻還是清晰地傳到了他們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