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1)
聶秋等他說完之后,停了片刻,才說道:殿下是怎么看待祭司這個位子的? 年輕的太子稍稍放松身子,端起杯茶抿了口。 父皇是如何看待的,我便是如何看待的。聶祭司不會只是想和我說這些吧? 祭司大人說,他如今將大祭司一職托付給我,也不算有辱天命了聶秋見他副軟硬不吃的模樣,也不著急,慢悠悠地同他打著太極,可是我卻不是這么想的。 戚潛淵的動作這才停了下,叫聶秋感到熟悉的帝王威壓漸漸蔓延開,他挑起眉頭,很是隨意地看了聶秋眼,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哦? 殿下記得清那時候的事情,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多年以來不曾忘記。 聶秋接著嘲道:殿下看我像渡世濟人、挽救蒼生的那種人么? 他如此坦然地把自己的把柄又拿出來說,戚潛淵倒是起了點興趣,畢竟那時候的事情,他確確實實是印象深刻,即使自己沒有親自到場,只聽暗衛(wèi)們報回的消息也足以叫人感到震撼。 白衣染血,刀口錚亮,遍地的尸體。 尚還稚嫩的少年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動作干凈又利落。 這個看起來宛如謫仙般不可高攀的聶祭司,手里早就沾滿了洗也洗不掉的血污。 他跌入凡塵,在人間滾了圈,就回不去天上了。 不止是身上,手里,眼中,連魂魄都染上了絲血氣,抹不干凈。 戚潛淵不介意看見別人跌落懸崖,即使是摔得粉身碎骨,那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不信天道。 聶秋字頓說道,然后看見戚潛淵的眼神逐漸暗沉,就像一方裂谷深淵。 他不怕戚潛淵借此機會反咬一口,這對他而言并沒有任何好處。 別忘了,他們是同個陣營的。 我當(dāng)不當(dāng)這個大祭司,只不過是殿下的句話罷了。聶秋笑了笑。 戚潛淵看了他半晌,跟著他笑了下,卻也只是那一瞬間的笑意,眼底卻還是涼的,聶祭司,這話可不能亂說,你若是有什么心事,也可以找大祭司商量 有什么不能解決的,等祭天大典結(jié)束之后,再去煩心也不遲。太子殿下這句話刻意將咬字放得輕了,表情卻未變,輕輕擺手,四兩撥千斤地又打了回去, 這個時辰,聶祭司也該回去養(yǎng)精蓄銳,準(zhǔn)備大典了吧。 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作者有話要說: 緩一緩就準(zhǔn)備進聶秋的回憶線啦~ 感謝在20200715 18:58:21~20200801 16:33:4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青青子衿 10瓶;李狗嗨 5瓶;流光 4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52章 、夢回 被戚潛淵輕輕松松兩三句話就打發(fā)回去了, 聶秋也不覺得奇怪。 畢竟以他對戚潛淵的了解,這個人本來就生性多疑,若非拿出實打?qū)嵉臇|西擺在他面前, 他是不會透露出半點口風(fēng)的或許只有被逼到山窮水盡的那天才能看見他的底牌。 而他的目的只是讓這位太子殿下知曉此事,至于這人是怎么想的,那都是后話了。 聶秋并未過多糾纏, 和戚潛淵道別后便轉(zhuǎn)身離去。 他跨出房門,還沒走到宮門口,身后就有一人追了過來, 眉間點了幾瓣紅葉, 唇下有顆不甚明顯的痣, 長相很獨特,不似中原人,眉眼深邃,鼻梁挺翹, 唇角似彎非彎,而那張臉上最顯眼的當(dāng)屬那雙眼睛了:琥珀一樣又亮又清, 若是有不刺眼的陽光照進去,仔細(xì)觀察, 就能發(fā)現(xiàn)兩只眼睛的顏色略有不同, 一只偏淺黃,一只偏深褐。 在下孟求澤。 男子見聶秋看向自己, 整了整衣冠,拱手說道, 殿下令我來送送聶祭司。 今日天公不作美 朕宮中的天相師就在剛剛算上了一卦,卦象顯示是大兇。 上一世戚潛淵將那張白紙黑字的信函翻過來面向眾人的場面歷歷在目。 是的,這個雖然有些氣喘吁吁, 但不失禮儀風(fēng)度的男子,便是戚潛淵的天相師。 他現(xiàn)在也還不是宮中赫赫有名的天相師,而只是戚潛淵從小到大的近侍,或許在算卦這方面頗有造詣,或許已經(jīng)小有名氣,但聶秋不清楚這些,他不常進宮。 聶祭司若是有什么煩心事,不方便同殿下商量的,也可以同我商量。孟求澤瞇著眼睛笑了一下,一雙異色眸子透亮,祭天大典,還請祭司好生準(zhǔn)備。 孟求澤不是中原人,是在異域的某處出生,然后被賣過來的。 他如此身份,又侍奉在戚潛淵身側(cè),難免也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憂心他是敵對國派來的jian細(xì)的人比比皆是,而孟求澤卻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長大成人,然后在戚潛淵登基后成為了宮中的第一位天相師,將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堵了回去。 這人完完全全就是戚潛淵那一邊的,所以聶秋并不打算從他這里入手。 而他所傳達(dá)的意思,也和聶秋從戚潛淵口中聽出的潛臺詞沒什么兩樣。 這大祭司的位子他是得接下了,祭天大典也照常準(zhǔn)備,而大典結(jié)束后的事情,就不是聶秋能cao控的了大抵,太子會親自下場,這也是最好的情況前提是他能夠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取得戚潛淵的信任。 果然,在聶秋應(yīng)下了之后,孟求澤就仿佛喃喃自語一般,輕聲說道:當(dāng)然,要是祭司能夠在大典結(jié)束后多在皇城中待上個十天半月,那就更好。 宮內(nèi)處處有人盯梢,更何況以聶秋和戚潛淵的身份,勢必會引來很多人的注意。 如果他猜得八九不離十的話,約摸是要在外面和戚潛淵談一些事情。 于是聶秋回道:好。 這樣與太子敲定了之后,他就不再憂心這件事,專心準(zhǔn)備祭天大典了。 一夜無夢。 天剛透亮,太子派來服侍的婢女就輕輕叩響了房門。 聶秋瞇著眼睛怔愣了一瞬,短暫的茫然后,意識便在頃刻間回潮,霞雁城的暴雨,從西北到皇城,從聶家到宮中,他在腦內(nèi)快速地過了一遍,這才將現(xiàn)在和上一世分辨開來。 他撩開被子,在細(xì)細(xì)簌簌聲中將身子支起,烏黑的長發(fā)輕柔地垂了下來,盤桓成繾綣曖昧的紋路,松散地搭在肩膀上。一襲淺白的單衣并未因為一夜過去而變得褶皺,腰間束著根帶子,顯出脊背到臀部那一線流暢的弧度中蘊藏的蓬勃力量。 聶秋張了張口,聲音因為睡意還未褪去而變得有些低啞。 進來。 得了令,面容嬌艷的婢女們魚貫而入。 鎏金香爐中點上了奇異的香,乍一聞像白雪皚皚中零星的花香,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成了古廟佛像下濃郁卻不膩人的香火氣息,沉靜而肅穆。 房內(nèi)香氣裊裊,桌面上擺了幾盤沾著露水的野果,盞中是清澈剔透的泉水。 聶秋沐浴更衣后,勉強吃了些東西,便將其他人打發(fā)出去,只留了兩個守在一旁,自己靜靜地跪在柔軟結(jié)實的墊子上,手里捏著一串珠子,垂著眼睛沉思起來。 紫檀木做的珠子共有三十顆,是對應(yīng)二十八星宿,又有兩顆鍍了層金的珠子對應(yīng)的蒼天與人世,上面細(xì)細(xì)密密地雕刻著復(fù)雜的花紋,對著陽光一照,紋路就好似烈焰一般涌動,若是對著月光,那些紋路就又像溪水一般奔流,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或許在旁人的眼光中,他是在虔誠祈禱。 然而,他手中的檀木珠子每撥上一顆,聶秋的心就越離那香火氣遠(yuǎn)上一步。 他心知自己不誠。 他不信天道,不信神佛,唯有身側(cè)冰冷的刀鞘是切實存在的。 于是到了后來,聶秋干脆就只是無意識地?fù)苤樽?,沒有再默念那些繁瑣的祭詞了。 門窗緊閉,空氣中彌漫著壓得人喘不上氣的香氣,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和被禁足沒有什么兩樣禁足還算好,至少能做些其他事情,而聶秋卻只能跪在這里靜心祈禱。 前六日,聶秋將這段時間以來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回想了一遍,又覺得等待的時光太長,回憶又太少,就只好將上一世的事情也一并重溫了。 這么一重溫,他忽然就抿唇笑了起來。 他上一世,是真的活得不盡興,不如意。 皇宮是囚籠,聶家是枷鎖,正道表率的身份是他飲下腹中的鴆毒。 此時,重生的喜悅和對展新未來的期待,也隨著聶秋回到皇城而漸漸褪去了。 遠(yuǎn)在西北的封雪山脈是意外,靠近大漠的霞雁城也是意外。 他上一世從不曾經(jīng)歷過的事情,在這短短一個月內(nèi)都經(jīng)歷過了。 因為太鮮活,所以過于易碎。 夢碎了,他就又墜入了孑然一身的現(xiàn)實。 于是孤身一人呆在這一方狹小房間時,他便在想先前的那些東西是不是都是假的。 只有摸著手腕上那淺淺的痕跡,聶秋才有了一絲真實感。 以前這種事情他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卻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漫長。 聶秋捏著紫檀木珠子的手指頓了頓,片刻后,索性將它擱在一旁,心中悠悠嘆息。 不過,幸好他足夠耐心,有的是時間消磨。 對于囚籠中的人,時間的流逝已經(jīng)不再明顯了,就在聶秋一日又一日地重復(fù)著一樣的生活時,六天時間也悄然離去,很快,正式舉行祭天大典的第七日就到了。 大典的前一天夜里,聶秋難得地做了一個夢。 夢境光怪陸離,有熊熊的烈火,有宛如血液一樣鮮紅的河流,青石板路的兩側(cè)開滿了不知名的紅色花蕾,他沿著那條路向前走,耳畔是尺木一聲聲敲在桌面上時低沉肅殺的聲音,夾雜著奇怪的哀嚎悲鳴,不似人能夠發(fā)出的聲響。 迷霧向兩旁散去。 一個黑影站在道路盡頭,身形瘦小,不知為何看不清面目。 聶秋總覺得自己是認(rèn)得他的,卻怎么也記不起他姓甚名誰,長得是何種模樣。 微風(fēng)以吻撫平了黑夜,打著旋兒從狹長的道路另一端穿過來,吹起漫天的紅色花海。 重重疊疊的花瓣間,聶秋看見那人好似對他很熟悉一般招了招手。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想要看清長相,但那人只是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了他的腳步,用嘶啞尖利的聲音說道:不知你那邊過了幾日了。 黑影向前踏出一步,就像是被什么東西阻隔了似的動彈不得。 他輕輕嘆了口氣,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看著聶秋,我猶豫了很久。 這東西瞧起來也不是宮內(nèi)隨處可見的凡物,我擔(dān)心它又會落入心懷不軌的人手中。 那人將手伸進袖中摸索了一陣子,取出了個東西。 但是叫它再次沉入湖中,卻又是對已故者的不敬。他用力揮臂,將那個東西拋了過來,落在了聶秋腳邊,與此同時地面上忽然響起細(xì)細(xì)簌簌的聲音,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于是聶秋只好趕緊將它撿了起來。 無論是毀掉也好拿來利用也好,都隨你了。 手中不大不小的物件隱隱發(fā)燙,聶秋低頭一看,眼前的迷霧完全散去,露出掌心里雕刻精美的五爪金龍,此時正泛著明亮的金色光芒。 聶秋頓時察覺到了什么。 他握緊手里的五爪金龍,抬起頭望向道路的那側(cè),問道:謝慕? 迷霧中央的影子應(yīng)了一聲。 他說:有緣再見了,聶秋。 霎時間,地面開裂,鮮紅的花從縫隙中爭先恐后地鉆了出來,向更高處攀升而去。 布滿了尖刺的藤蔓沿著地面向道路的盡頭迅速生長,很快就到了謝慕的腳下,纏住他的腳踝,似乎是想要將他拉向地底。 我也該離開這里了。 聶秋聽見謝慕的口中發(fā)出了些微的笑聲,很快便被風(fēng)聲吹散。 他的身體稍稍一動,化作了煙霧,在沖天而起的藤蔓縫隙間消失了。 意識瞬間從夢境中抽離出來。 聶秋睜開眼睛,視線所及之處不是鋪天蓋地的紅色花蕾,沒有遮擋視線的迷霧,他怔怔地對著房梁望了片刻,抬起手來,看了看手腕上溫順垂下的步家銅鈴,交纏的紅線間露出的一點三壺月的痕跡。 夜深人靜,門窗緊閉,房內(nèi)聽不見半點聲音。 另一只手中握著個堅硬冰冷的東西,即使不看,聶秋就已經(jīng)知道那是什么了。 借著昏暗的月光,他將手里的東西放在了眼前。 通體金色的五爪金龍正匍匐在黑夜中,靜靜地看著他,一雙血紅的眼睛亮得出奇。 第53章 、邀仙 沐浴焚香, 綰發(fā)更衣。 今日聶秋起了個大早,天還是霧蒙蒙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水汽。 老祭司也早早地就來到了偏殿, 親自下場監(jiān)督整個大典的流程。 婢女靈巧柔軟的手指在柔順的黑發(fā)中穿梭,將一個個鎏金簪子妥帖地擺在恰當(dāng)?shù)奈恢?,聶秋任由她們戴上那些繁?fù)而不顯得臃腫的飾物, 沒什么表情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眼角處淺淺地勾勒了一筆殷紅,巴掌大的銅鏡被兩根紅繩串起,掛在脖頸上, 堅硬的鏡面緊緊貼在他的胸口處, 絲絲涼意沁過厚重的白色祭典服裝, 傳到了他的心口。 年過半百的老祭司坐在旁邊,低頭呷了一口茶,望著他,滿意地說道:從今往后, 你就是執(zhí)掌大小祭祀,為君主分憂, 為蒼生立命的大祭司了,聶秋。 雖然你是聶遲的養(yǎng)子, 從小在聶家長大 但在那之上的是大祭司的位子, 這一點你需要謹(jǐn)記。 凡事,當(dāng)以君主為重。 聶秋看見鏡中的自己牽了牽嘴角, 我明白的,前輩。 為君主分憂, 是在為蒼生立命之前的。 他明白老祭司的意思,所謂的大祭司,只不過是皇帝權(quán)力的附屬品, 什么天下,什么蒼生,那些都沒有座上的人重要。 大祭司當(dāng)以陛下作為心中之道,而不是天下。 是生是死,榮華富貴,抑或是落魄潦倒,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大祭司的權(quán)力是虛的,背后只有皇帝那一人,表面上看起來光鮮亮麗,內(nèi)里卻是空的,稍稍一碰,便會出現(xiàn)裂痕,要是用的力氣大了些,就會直接碎成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