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3)
我是步家所供奉的惡靈,理應(yīng)鎮(zhèn)守步家百年興盛。 我不怕神仙,也不怕什么勞什子的天道,和你相同,擋在我面前的東西,我不管它們是什么來頭,都會被我清掃干凈。死了就死了,反正我早就死過了,魂飛魄散就魂飛魄散,那樣來得更痛快!它說到此處,忽然暢快地大笑了幾聲,天道不滅,我心難消。 聶秋,去摧毀天道罷。 虛耗從空中落下,站在聶秋面前,手中重新合攏的折扇指向朗朗乾坤,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你的清清白白,也不需要故作虔誠你只用回答我,愿意還是不愿意? 他已經(jīng)和天道對抗過一次了,就在那個雨夜中。 不,還有更多的時候,他在三壺月帶來的烈火焚心中強忍苦楚。 聶秋抿了抿嘴唇,卻還是不著急回答虛耗的問題。 若是徐閬知道了,又或者是謝慕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罵上一句瘋子。 而步塵緣,或許她會說,你理應(yīng)去,因為你就是步塵容找到的那個逆轉(zhuǎn)天命的法子。 虛耗發(fā)覺他遲疑,也不急著討要這一個答案,說道:我會給你時間考慮的。要是你不答應(yīng),我也不會為難你,畢竟他們幾個都認可了你是步家的一份子。要是你想要答應(yīng),隨時都可以告訴我。 我就在銅鈴中。 它說罷,旋身消失在了空中,地面上血液匯成的紋路也隨之消散。 聶秋頓了頓,解下了胸前的銅鏡,跪坐在軟墊上,鏡子平放在地面,面朝蒼天。 鼓聲漸起,身著高雅服飾的宮廷舞女們涌了上來,將圓臺嚴嚴實實地圍在了中央,有手持瓜果的,有手持粟米的,甩袖揚裙,邊唱邊跳,祈禱來年豐收。 這后面需要他的地方就不多了,頂多也就只有收尾的時候需要他出面。 聶秋垂下頭,一顆一顆地撥動著手中的檀木珠子,嘴唇微動,假裝應(yīng)和著她們所唱的詞,心緒卻早就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憶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上涌。 撕裂的傷口止住了血,結(jié)了疤,但那層殼褪下后,還是會留下點印子,就算是生在后背這樣的地方,雖然自己平日里看不見,卻不代表它不存在。 特別是當回憶翻涌的時候,每每回想起那時候發(fā)生的事情,脊背上那道狹長的刀傷就會隱隱作痛,好像是剛剛才留下的傷口,又好像是被人重新用刀刃沿著傷口挑開了。 聶秋撥著珠子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了片刻。 從肩膀到腰際那一線的肌rou隱隱作痛,刀口的鐵銹味混著鮮血的氣息襲來。 他這幾年來不?;貞浤菚r候。 最多,也就只有在霞雁城的第一天夜里夢見了剛到沉云閣時發(fā)生的事情。 聶秋是不怕回憶往事的,他早就能夠坦然面對了。 他只是怕自己只是偶然想起一幅畫面,甚至只是一句話的時候,由此而牽動更多的回憶,一層又一層,一縷又一縷,綿延不絕,無休無止,從而無法從過去的泥沼中抽離。 對于他而言,牽動沉云閣回憶的開端是 第55章 、舊事 時至立夏, 萬物繁茂。 空氣中彌漫了一股不散的水汽,混著逐漸攀升的溫度,壓得人心里煩悶。 聶秋焦躁不安地扯了扯肩上的行囊, 眉頭微皺。 侍從將他送到山谷的口子處便離開了,前面險態(tài)橫生的路只能由他一個人走。 他年僅十歲,在聶家生活了七年, 此前從來沒有去過遠地方,更別說是孤身一人了。 在聶家,聶秋的頭上還有三個兄長, 為何偏偏是將他送了出來? 就因為他五歲那年的驚世一卦嗎? 聶家家規(guī)嚴苛, 聶秋從小學(xué)習詩書禮儀, 盡管心有不滿,卻也只能咬著嘴唇不吭聲。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現(xiàn)在一脫離了侍從的視線,只身走入了山谷中,聶秋內(nèi)心的怨憤就愈發(fā)強烈了。 地上有破土而出的樹根, 稍不注意就可能會被絆倒。 他垂下頭,拉著肩上的行囊, 一步一個腳印向前走去,時不時踢開腳邊的石子, 聽著圓潤的卵石在地面上滾動的聲音, 這才感覺心情好了一點點。 谷內(nèi)很清凈,聶秋走了一段路都沒有聽見喧鬧聲, 只有蟲鳴鳥叫聲縈繞在耳畔。 大概是因為太清凈了,好像這山谷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一樣。 所以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有點懷念家里。 然而聶秋也清楚地知道, 他是沒有退路的,他已經(jīng)十歲了,是赫赫有名的聶家人, 不可能想著要退卻的時候就退卻,想要和人撒嬌的時候就去撒嬌。 這么一想,胸口就開始悶悶地有些脹痛感,心里卻是空落落的一片。 他還沒來得及傷春悲秋,不遠處就有人打斷了他的思路。 嘿! 一個年齡和聶秋相仿的男孩從樹后鉆了出來,頭上還頂著兩片葉子。 聶秋停住腳步,打量著面前的人。 男孩身著淺藍色的服飾,上面紋有浮云的圖案,是對應(yīng)了沉云閣這個名字。 他靦腆地笑了一下,你就是新來的弟子嗎? 我叫聶秋。 我是汶云水師父座下的弟子,排行第五,大家都叫我汶五。 他說的大概是他師父為他取的名字。 聶秋點了點頭,并不想過多與他攀談。 在來沉云閣之前聶遲就和他說過了,收他為徒的是號稱裂云刀的常燈,而不是汶云水,既然他和汶五并未拜師在同一門下,那也沒必要特意和他打好關(guān)系了。 你的師姐是紅雪艷梅殷卿卿,想必你一定知道了。她現(xiàn)在不在谷中,所以沒辦法親自來接你,師父看我和你年紀相仿,就叫我來了。 聶秋,你是常燈師父座下的第二個徒弟,汶五一邊領(lǐng)著他向谷內(nèi)走去,一邊有些羨慕地說道,我之前一直以為他不會再收徒了。 他們繞過一座巨石,走進了竹林中。 這種隱于深山的門派,多多少少都會借助地勢來設(shè)置一些機關(guān),只有門派中的少數(shù)弟子知道如何走,就是為了防止有心懷不軌的人,或者是仇家找上門來。 許是提前交代過了,所以汶五雖然不太熟練,卻還是順當?shù)貛е櫱锎┻^了那片迷宮似的竹林,沒有驚動任何機關(guān)。 幽靜的碧綠一褪,溫度明顯高了許多,但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樣炎熱得叫人心煩。 面前是大大小小的院落,錯落有致,涂著了一層白漆,頂上是淺青色的瓦片,并不奢華,卻也不寒酸,倒是顯出了種簡潔樸素的美感。 對了!汶五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后腦勺,頗有些不好意思。 聶秋循聲看過去,然后便發(fā)現(xiàn)他的臉頰被自己的視線一掃,竟然變得越來越紅。 汶五的手指在臉上胡亂摸了兩下,從下巴摸到了鼻子,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了口:我?guī)煾负湍銕煾戈P(guān)系也很好。師妹,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來找?guī)熜稚塘?/br> 聶秋的臉一僵,是師弟。 汶五繼續(xù)說道:要是你想出谷,也可以叫我來帶你嗯? 他頓了頓,表情漸漸有了變化,聲音打顫,師弟? 汶五重新再打量了一下這個自稱師弟的人,用還不太成熟的心智想到,看起來確實是粉雕玉琢,面若桃花,眼含春水,雖然還沒有完全長開,但還是能夠看得出肯定是個美人坯子,絕對不可能是師弟啊。 然而面前的人臉色實在是太差,于是滑到唇邊的反駁又只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聶秋小時候不知道被錯認過多少次了。 他原本就排斥這個,而汶五這伸手就扯他逆鱗的舉動讓他的好感大減,恨不得剜他一眼就走,可惜秉著良好的修養(yǎng),又只好皮笑rou不笑地站在原地等他的反應(yīng)。 緊接著,汶五的變臉速度著實讓聶秋吃了一驚。 我,我平日里事情也多,你要是想出谷,可以叫你師姐帶你出去。汶五臉一撇,小聲嘀咕道,看起來就是女孩子啊 聶秋頓時惡從膽邊生,面色陰沉,眼風似刀,你要怎樣才肯信? 汶五沒料到他竟然聽見了,還有些尷尬,擺了擺手,我沒有不信。 我和你比試。聶秋伸手扯了扯肩上的行囊,有一瞬間想直接拔出聶遲給他準備的木刀,撲上去將這個出言不遜的汶五師兄打得跪地求饒,幾日后,你定時間。 汶五聽了聶秋的話,覺得好笑,他一個剛?cè)腴T的弟子,怎么和自己打? 他正要拒絕,就聽見他這個長得漂亮的師弟說道:你輸了,你叫我?guī)熜帧?/br> 他們二人年紀也差不多,十歲的男孩子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的挑釁,汶五腦袋一熱,也有些生氣,咬著牙說道:好,七日后,我親自去常燈師父名下找你! 汶五說完之后,扭頭就走。 當然,聶秋不知道他回去之后被汶云水臭罵了一頓。 他此時在憂慮其他事情。 汶五走后,沒過多久,聶秋身上的熱氣逐漸褪去,理智回籠,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了另一回事:他要去哪里找常燈? 沉云閣內(nèi)的弟子人數(shù)雖然不多,卻也不少,大大小小的院落交叉在一起,看著好像都是一個樣子,又好像長得完全不同。 他茫然地在谷內(nèi)徘徊了很長一段時間,走到腿腳酸軟,卻又拉不下臉再去汶五剛剛走的那個方向去找他,只好走走停停,最后窩在一棵樹下,不動了。 聶秋敲了敲酸痛的小腿,將臉埋進雙膝中,長嘆了一口氣。 花瓣紛紛揚揚地從枝頭落下,鋪滿了他一身。 在花香四溢之中,聶秋又累又餓,就這樣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睜眼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身上搭著一件薄薄的外衫,上面還有清淺的梅花香氣,和之前見過的汶五身上穿著的衣裳樣式相仿,都是藍底云紋,不同的是衣袂處還多紋著個裂字。 聶秋睡得頭腦昏沉,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抬頭看向身旁。 十五六歲的少女雙手抱胸,倚在樹旁,聽見響動便側(cè)過頭垂著眼睛望他,醒了? 聶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誰,只能閉口不言。 少女彎下身子取過搭在聶秋身上的外衫,說道:醒了就和我回去找?guī)煾赴伞?/br> 她這么一說,聶秋就明白她是什么人了。 常燈的大弟子,自己的師姐,紅雪艷梅殷卿卿。 夜晚轉(zhuǎn)涼,山間尤為明顯,殷卿卿取過外衫后便穿在了身上,她走得不快,始終和聶秋比肩,最多不過是隔了半步路的距離。 聶秋偷偷打量著她:這位師姐將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束得高高的,面上不施粉黛,只有唇上點了些殷紅,腰間掛著一柄長刀,說話做事干凈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將多余的廢話全都扔掉,只講重點聶秋不太擅長與這種人相處。 倒不如說,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人。 以前在聶家見的人,要么是為了他而來的,要么是為了聶家而來的,總歸不會冷落他,聶秋只要禮儀得當,嘴上說兩句好話,對方就打開話匣子似的與他攀談起來。 他開不了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只好沉默。 沉云閣的傍晚,樹叢中的蟲鳴聲愈發(fā)清晰,顯得夜色更加沉靜。 殷卿卿當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小師弟一直在偷偷看自己。 她斜過眼睛看了一眼,聶秋正抿著嘴唇冥思苦想。 聶遲平日里教給自己的話術(shù)到底有哪些能在這時候用? 他剛念及此處,就感覺到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放在他頭頂柔軟的發(fā)旋上,輕輕地摸了摸,過了片刻,又沒忍住似的薅羊毛一樣薅了幾下。 不用緊張。殷卿卿唇邊露出了點溫和的笑意,師父師姐都很好相處。 說罷,她又想起了什么,問道:汶五為何就這樣把你扔在這里了? 可能是因為殷卿卿剛才親近的動作讓他們之間的距離感消散了許多,聶秋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一時意氣和汶五說的那番話就覺得面紅耳赤,他原本恥于開口,但是殷卿卿卻認真地看著他,等著他回復(fù) 聶秋對著這種目光又不能不回答。 于是他頓了頓,還是將之前的事情告訴了師姐。 殷卿卿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她點了點頭,知道了,我會去和師父說一聲的。若是汶云水師父也不反對,那就七日后在比武臺上見。 她既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耐,也沒有說他的行為幼稚。 聶秋想到,他在聶家的時候是不被允許做這種事的,這樣和背地里告狀無異了。 或許這樣的行為更偏向于希望有個人能開解自己,傾聽自己的一腔委屈。 分明就是師弟啊。 過了一會兒,殷卿卿喃喃自語似的說道。 聶秋的腳步微不可察地停了停,隨即輕快地跟了上去。 第56章 、含霜 座上, 聶秋的那位師父笑得前仰后合。 男子的眉眼深邃,一雙細長的眼眸笑成了條線,偏褐的長發(fā)梳成了魚骨辮, 此時正輕柔地搭在坐墊上,隨著主人的動作而顫動著,發(fā)出了沙沙的聲響。 聶秋端起茶杯, 吹開面上那一層浮動的茶葉,輕抿了一口。 殷卿卿雙手抱胸,冷眼站在旁邊, 似乎想提醒師父注意形象, 卻還是沒有開口。 常燈好不容易止住了笑, 用指腹擦擦眼角,邊回味邊說道:不虧是我常燈的弟子。 是師父教的好。 聶秋回應(yīng)道。 他來沉云閣已有兩個月,這兩個月里聶秋和汶五切磋了四五次,可以說是幾乎每周都要打上一架。剛開始的時候聶秋當然是毫無懸念地輸了, 他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又和汶五約了第二次、第三次本來就是同一門派師兄弟之間的切磋, 又不是真的要定生死,既然汶云水是允許的, 汶五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聶秋輸了, 就老老實實地喊汶五師兄。 這么喊了兩個月之后,在今日的切磋中, 聶秋在眾目睽睽下贏了汶五。 汶五一臉的不敢置信,想起自己要喊聶秋師兄, 又覺得面上無光,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耳根子guntang, 半捂著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