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在榻上小眠了一會兒罷了，事情又怎么會這么快地發(fā)展到這個地步？

    然后當(dāng)聶秋放輕動作, 輕輕落在汶云水院落中的時候，卻又發(fā)現(xiàn)，一切變得就是這樣快, 美好的摧毀有時候只需要一瞬間。

    噩夢中的景象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實(shí)中，他所懼怕的一切都發(fā)生了。

    他只是因?yàn)樾那闊?，所以才和汶五汶二沒說上兩句話就離開了, 走的時候或許語氣差了些, 總之是腦子一熱就離開了, 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要是再重來一回會如何？

    聶秋壓住劍柄的手指微微顫抖，渾身戰(zhàn)栗。

    他會留下來，即使自己的心情不好，即使汶五和汶二之間的打鬧讓他覺得太吵, 他也該留下來，就算只是看著也好, 就算只是聽著也好

    可惜一切不會重新來過。

    汶云水的院落中和常燈的院落不同，鬧聲一片, 打破了黑夜的寧靜。

    即使只是背影, 聶秋也認(rèn)得出那個低伏在地的沉云閣弟子是汶五。

    遍地的血跡和汶四的尸體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旁人，這里之前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汶五披頭散發(fā)地跪在地上, 好幾次想爬起，雙腿卻顫顫巍巍的, 腳一滑就又摔倒在地他的腿是被打斷了。他被強(qiáng)行揪著頭發(fā)仰起了頭，看著面前身著黑衣的陌生人們，看著他們手中染上的同門弟子的鮮血, 眼神愈發(fā)灰暗，再也不復(fù)往日里的開朗善談。

    他經(jīng)常與汶二打打鬧鬧，卻與汶四關(guān)系最好。

    汶二也狼狽至極，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皮rou是完整的，他好像身體發(fā)軟，即使手里拿著劍，身體也不由自主地發(fā)抖，盡管如此，他還是極力想要過去救下汶五。

    黑衣人并不理會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彎刀。

    等等！汶二嘴唇發(fā)顫，大聲喊道，求你饒了他，求你饒了小五

    汶二，住口。

    一旁的汶一面色鐵青，厲喝道：不許向他們求饒！

    他手中的亂盞名劍斷成了兩截，一半深嵌在地里，一半握在手上。

    大家都說汶云水門下的五名弟子，學(xué)到武藝的是汶二，學(xué)到風(fēng)骨的是汶一，汶三學(xué)到吟詩作畫，汶四和汶五分別學(xué)到的是陰陽兩套劍法。

    每次說到這里的時候，常燈都會感嘆，最像汶云水的還是汶一這個大師兄。

    聶秋奇怪，汶一師兄溫和得很，待人也好，哪里像寡言少語的汶云水師父了？

    于是常燈就說，是風(fēng)骨啊，別看他們表面上瞧著不同，內(nèi)里卻是很像的，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輕易低頭，即使是身負(fù)重傷，生死關(guān)頭，也挺著脊梁，絕不求饒。

    他真的很像汶云水。

    刀鋒砍下，劃破長夜。

    聶秋咬了咬牙，再不猶豫，深吸一口氣，將手里那個裝著傷藥的瓷瓶扔了過去。

    瓷瓶穩(wěn)穩(wěn)地砸中了黑衣人手里的長刀，他也沒想到竟然有人出手，驚愕之間，刀口一偏，劃斷了汶五垂在肩頭的長發(fā)，當(dāng)啷一聲敲在地上。

    什么人？他又驚又怒地問道。

    周圍的黑衣人瞬間散開，每個死角都不放過，誓要找到這個打亂他們計(jì)劃的人。

    與他們的表情相反，汶一和汶二卻是一臉的驚慌。

    聶秋沒有看見。

    他扔了瓷瓶后就謹(jǐn)慎地離開了那個地方，在回廊中穿梭，時而越過房梁，時而躲進(jìn)廂房，暗中觀察著那些人的動作，想找個機(jī)會將他們一個個干掉。

    汶一和汶二的反應(yīng)不慢，在瓷瓶碎裂聲響起的時候就沖了上去，趁機(jī)殺了幾個人，可惜的是人太多了，當(dāng)黑衣人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們就被強(qiáng)行按在了地上。

    執(zhí)刀的黑衣人也只是驚慌了一瞬，看見汶一和汶二被按在地上，就啐了一聲，以防出現(xiàn)變故，既不等那個砸中自己刀刃的人被找出來，也不和他們廢話，手起刀落。

    心狠手辣，毫不拖泥帶水，和那些賊寇一樣。

    聶秋登時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也隨著刀落而停了一瞬。

    他再也顧及不了那么多，拔出刀，從藏身之處狂奔而出，心里還不斷祈禱著，希望自己能來得及。

    身在商賈大家的聶家，聶秋受到聶遲影響，從來是不信鬼神的，然而他此時此刻卻真切地希望它們存在，能夠回應(yīng)自己內(nèi)心近乎瘋魔的祈禱。

    世上是沒有那么多奇跡的。

    如果說進(jìn)入沉云閣是奇跡，認(rèn)識他們是奇跡

    上天或許是覺得給他的太多，就將往后的所有都剝奪了。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柔軟的手，虎口處的繭很少，薄薄的一層，用盡畢生力氣拉住了聶秋，然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別看。那個聲音輕輕說道。

    汶云水門下唯一一個學(xué)習(xí)吟詩作畫的弟子，是汶三師姐。

    那雙手將他重新拉回了黑暗之中。

    聶秋沒有掙扎，任自己的身體沉入黑暗。

    他覺得自己可能哭了。不然，為什么汶三師姐的手是濕漉漉的。

    他聽見汶一汶二的怒吼聲，還有重重的哽咽，物體落在地上的悶響。

    我原本是被他們藏在這里的，但是我看不下去了。聶秋聽見師姐的聲音好像帶著點(diǎn)哭腔，她用顫抖的聲音繼續(xù)說道，這些人下了藥，讓我們渾身無力，卻又和蒙汗藥不盡相同，我，我看了很久，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出解藥，我太沒用了，什么都做不到。

    她一下子就哭了，我渾身沒力氣，手連藥草都拿不穩(wěn)。

    可就是這雙手將聶秋從深淵的邊緣拉了回去。

    聶秋想讓汶三放手，他就算是怕見這些，也要親眼看看他們最后一面，但當(dāng)他摸到汶三微微顫抖的手指時，又說不出話來了，只能問道：師父他們呢？

    全都被掌門叫過去了，大弟子們也跟著一起。本來汶一師兄也該去，可汶四這夜病了，他就推辭了。她頓了頓，是寒山來傳消息的。

    他聽不出汶三是什么情緒，只感覺心頭像是被猛錘了一記，幾乎要裂開了。

    聶秋師弟，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你沒有受到藥的影響，但是現(xiàn)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你快走吧。汶三說道，逃離這個地方，逃離沉云閣，走得越遠(yuǎn)越好，永遠(yuǎn)不要回來。

    那你怎么辦？

    汶三放開手，聶秋卻看見她滿面淚痕的臉上有一點(diǎn)笑意，我得和他們同生共死。

    他們找不出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更何況，就以我現(xiàn)在這副無力的身體，也跑不了多遠(yuǎn)。汶三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輕輕拍了拍聶秋的頭，為他指了出去的捷徑，然后不再多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與聶秋擦肩而過，我走了。

    聶秋抬起手，卻只摸到她揚(yáng)起的衣袖。

    黑衣人見到汶三走出來，紛紛看了過來，聶秋只好往后退去。

    他聽見汶二罵她怎么這么傻，聽見汶三強(qiáng)掩哭腔的聲音，最后只能咬了咬牙，轉(zhuǎn)身沿著師姐所指的方向跑去。

    寒山。

    是寒山。

    常燈當(dāng)初說，他這個年紀(jì)正是當(dāng)初聶秋剛?cè)氤猎崎w的年紀(jì)。

    分明都是一樣的年紀(jì)，聶秋和沉云閣的弟子們打成一片的時候，寒山卻一聲不吭地在深夜中站在竹林前，一點(diǎn)點(diǎn)琢磨陣法的破解方法，在水中下藥，將外面的人接應(yīng)進(jìn)來。

    聶秋只想得到四個字，引狼入室。

    他們是好心，怕寒山一個小孩在外頭無依無靠，受了欺負(fù)，所以才接進(jìn)了沉云閣。

    掌門分了個廂房給他，其余弟子們多多少少也會照顧他，而自己，自己甚至在他琢磨竹林陣法的時候誤以為他是迷路了，親手將他送了回去。

    一想到這里，聶秋就覺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差點(diǎn)吐出來。整整半年時間，寒山都在做這種事情嗎？

    絲毫沒有將其他人的好意看在眼里，只是拿出了他那個年紀(jì)不該有的耐性，固執(zhí)地，悄無聲息地站在黑夜中的竹海前，望著眼前的茫茫深綠。

    他到底想的什么？

    聶秋站在掌門的院落附近，停住了腳步。

    晚了，都晚了。

    都說一步錯，步步錯。

    他這是一步遲，步步遲。

    門口的黑衣人比之前任何地方的都要多，黑夜中連成一片的火光，幾乎要把穹頂都要燒出一個大洞來，里頭纏斗的聲音，聶秋在外面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耳朵尖，能夠清晰地聽見里面的對話。

    你為何要這么做？是掌門虛弱的聲音。

    我求你帶我走了嗎？寒山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冷得出奇，我姓李，和山寨寨主一個姓。他是我爹，也是最后一個死在你手里頭的人。

    你們覺得絕望嗎？

    他忽然笑了，我在他們的掩護(hù)下躲進(jìn)暗室里時更加絕望。窩在一片臭烘烘的牢房里，自己親手一刀刀在身上劃出傷口，拿塵土強(qiáng)行止血，做出一副舊傷的模樣，你知道有多痛嗎？我卻喊也不敢喊出聲，淚都不敢落下一滴。

    掌門，你覺得你做了好事情嗎？親手把我?guī)нM(jìn)沉云閣，讓我日日面對著這些與我有血海深仇的人，我還要假裝聽話，假裝單純無辜，你知道我夜夜都做的噩夢嗎？

    他夜夜做了噩夢，就一個人溜出去，站在竹海前靜靜地看著。

    他本來怕黑，現(xiàn)在也不怕了，只有黑暗才能讓他感覺安寧，只有黑暗才能讓他感覺有地方放置自己漂泊無定的魂魄。

    寨里的人都沒什么文化，他爹也是，取不出什么好聽的名字，無非是富或貴。

    就在那天牢獄被打開的時候，他們問他叫什么。

    姓李的男童想了想，說，寒山。

    他從沒覺得這山上像今天這般寒冷過，是徹骨的冷，好似他堅(jiān)硬如磐石的心臟。

    進(jìn)入沉云閣后，他沒有哪一分哪一刻是忘記了仇恨的。

    在你們眼中，我們是惡，在我們眼中，你們是惡。寒山緩緩?fù)鲁鲆豢跉猓f道，這亂世不分善惡，只分生死。你們只是一廂情愿，被自己所打動罷了。

    不要負(fù)隅頑抗，我給你們個痛快。

    他說：這是這半年來我唯一能夠剩下的心慈手軟。

    聶秋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有憤怒，也有悲哀，還有，或許與寒山日日夜夜所感覺到的，一樣的強(qiáng)烈恨意。

    但是他沒有進(jìn)去。

    他在悄悄繞著掌門院落，思考如何進(jìn)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墻角處掩在灰塵下的兩柄刀。

    熟悉的很，一冷一熱，是含霜和飲火。

    飲火刀上系著一個刀穗，深色的珠子上刻著一個卿字。

    常燈和殷卿卿早知道他會來。

    也許只是賭一把，賭他胃口不好，吃得晚飯不多，吃進(jìn)去的藥少，所以有力氣。

    常燈活了這么久，看事情看得透徹，他大抵也猜到了自己和殷卿卿走不掉。

    于是師姐將自己的刀穗當(dāng)作護(hù)身符系了上去，師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避開了其余人，把這兩柄刀扔了出來，落在了塵土里。

    真真是孤注一擲。

    那兩柄刀靜靜地躺在那里，很不起眼，聶秋卻明白，這分明是在向他說

    走吧，拿著師姐的護(hù)身符，拿著師父當(dāng)初承諾給你的長刀，離開這里吧。

    聶秋的眼淚徹底決堤，順著眼眶流了出來，滑到了嘴角處，他嘗出來是咸的，卻沒辦法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伸手將兩柄長刀拿了起來。

    然后他果真離開了。

    在汶三的催促聲中，在汶一的嘶吼聲中，在汶二的求饒聲中，在汶五照不進(jìn)光的一雙眼中，在常燈和殷卿卿無聲的信任中，離開了沉云閣。

    聶秋所能夠留下的，只有一句輕得幾乎聽不清的再會。

    毫無月光的夜晚山谷，聶秋心想，是真的很冷。

    其實(shí)天氣是很熱的，但是他那顆guntang的心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淋過一樣，熱不起來了。

    江山此夜寒。

    不過如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江送巴南水，山橫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誰見泣離群。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王勃《江亭夜月送別二首》

    第61章 、斷刀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聶秋將自己從泥沼般的記憶中抽離。

    他現(xiàn)在不是十五歲, 也并未身處黑云籠罩下的沉云閣。

    他現(xiàn)在的這副身體二十歲，正身處邀仙臺，舉行祭天大典。

    痛苦嗎？

    痛苦過的。

    聶秋重生的那天, 在望山客棧的屋檐上坐了一夜。

    他想他大概是幸運(yùn)的，三壺月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jī)會。

    他又想，他大概也是不幸的。

    如果不是二十歲這年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一些, 在十歲那年，就算是十五歲那年也好，趕在剿滅賊寇之前, 趕在寒山被帶入山谷之前, 趕在沉云閣覆滅, 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之前。

    至少他還來得及改變一切，常燈，殷卿卿，汶五, 汶三他們都不會死。

    這漫長的幾年時光珍貴又美好，對他來說就像是耗盡了一生, 然而他只不過用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來回憶。也無人知曉這個端坐在祭壇上的大祭司，內(nèi)心實(shí)際想的是什么。

    聶秋垂下眼睛, 靜靜地聽著耳畔的鳴鼓奏樂, 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

    這背上的傷口是他逃離沉云閣的時候留下的。

    或許是因?yàn)楸池?fù)血海深仇，所以那些身著黑衣的賊寇沒有一個懈怠的。

    就在他四處逃竄的時候, 被人發(fā)現(xiàn)了。

    身后的追兵跑得很快，把距離咬得死死的, 即使聶秋想要借助自己對沉云閣的熟悉來甩掉那群人，也只是徒勞之舉而已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身后的人越來越多了。

    他的情緒大起大落, 又沒有吃晚飯，拿起含霜飲火雙刀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自己腹中空空，渾身無力，沒辦法和他們周旋太久。

    沉云閣三面環(huán)山，剩下一面是有人把守的竹海，想要甩掉身后的追兵，唯有翻越那座沉云閣背靠的高聳山脈，宛如天塹一般的連云山。

    連云山崎嶇陡峭，山上的毒蟲猛獸數(shù)不勝數(shù)，正常人都不會想到從那里逃走。

    但是他現(xiàn)在只有這個方法了。

    慌不擇路的逃亡。

    兵器相接聲，罵聲，叫聲，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