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9)
在遇到聶秋之后,他才發(fā)現,原來有約束也不是一件壞事。 他其實很不喜歡自己的情緒輕而易舉地被別人牽動,不過再加上聶秋這個前提,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無論是憤怒還是平靜,無論是爭吵還是和解,都能讓他感到釋然。 方岐生不知道自己對于聶秋而言算什么,但是他逐漸清晰地、無可奈何地意識到 他非聶秋不可。 刀尖滑到了鞘口,錚地一聲出鞘,聶秋垂著眸子,翻過手腕,五指收緊,將含霜刀斜斜地指向地面,騰出另一只手來,把腰間的粗繩解開,脆響之后,細長的暗紅刀鞘落地。 取下劍匣,解下刀鞘,皆是為了不影響出招。 有風吹拂而過,聶秋恍然在黑紗飄起的縫隙之間窺見,方岐生好像抿唇笑了笑。 然后,沉重鋒利的殘風劍追至面前,聶秋側身避開,想要再去看,然而斗笠卻紋絲不動,黑紗像是黏在上面似的,掀不起一角,遮得嚴嚴實實,什么也看不出來。 劍勢兇猛,他也分不出心思去顧及別的東西,只好暫時將那一瞬間的心動壓了下去。 反正,之后總會有機會再問的。 聶秋沉下眸子,躲開方岐生的那一劍之后,假意向后退了幾步。 他上一世與方岐生交手多次,了解他的劍法勝過了解自己的刀法,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微小的動作,聶秋就能知道方岐生下一次會從哪里出招,是刺劍還是撩劍,是抱劍還是斬劍,是進攻還是防守,是左腳上前還是右腳上前這些東西,他都清楚得很。 嚴格來講,這場對決其實并不公平。 聶秋本來是這么想的。 很快,他就發(fā)現自己這是陷入了誤區(qū)。 這是四年前的方岐生,無論是劍法還是架勢都比不上四年后的方岐生,各方各面都不算成熟,就像尚未打磨好的玉石,還殘留了一絲一縷的雜質。 方岐生這時候還在摸索,劍法自然與之后的不一樣。 不能說是完全不同,至少有六七分都是不同的。 有點新奇,還有點沒來由的期待。 毫不夸張地說,聶秋本來以為這場比武早在他答應下來的時候已成定局。 上一世與他交手的那個方岐生,劍法是險中帶穩(wěn),有所顧慮,自然沒辦法輕易從聶秋這里占到便宜,可這一世的方岐生不同,他先是知曉這場比武只分高下,不決生死,最多兩敗俱傷,于是沒了顧忌,全力以赴還有,他的劍法里還雜糅了點其他門派的路數。 也不知道是何時學來的。 有正道特有的謹慎小心,干凈利落,還有邪道不入流的詭計,虛實難分。 明明是很矛盾的,放在方岐生的身上卻很相稱,反而讓他的劍法更加難招架。 聶秋忽然記起他那時候在方岐生的書房中看到的那一抽屜戰(zhàn)利品。 想來,方岐生這么多年也是隨了他師父的性子,在外游蕩,起了興趣就去打上一場,贏了便取走一樣信物作為戰(zhàn)利品,輸了便潛心研究,挑挑揀揀,將劍法偷學過來。 聶秋輕笑一聲,抬手扣住方岐生的手腕,順勢避開他的攻擊,含霜刀破開虛妄,直指方岐生的咽喉劍法詭譎,那柄擾人的殘風劍又轉了回來,擋住長刀,刀與劍總算是不遮不掩、直挺挺地碰上了一次,濺出火花,刺耳的呲呲聲,連同衣物摩擦聲,混雜在了一起。 若是你贏了,我請你去酒樓吃甜食。 方岐生松開眉頭,沉腕斜刺,截斷聶秋的攻勢,口中問道:只是這樣而已? 那你想要什么?含霜刀不再一味防守,橫砍過去,架住殘風劍,沿劍鋒滑過,攀沿而上,力度很大,大到他們都能清晰地聽見兩柄武器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生澀而刺耳。 說起來,之前我想分糯米團子給你,可惜旁邊有人,我就沒敢在明面上給你。方岐生絲毫沒有因為局勢陡轉而慌了陣腳,有條不紊,撤步格劍,化解了聶秋的那一刀,回身向旁邊退了兩步,說道,我想了又想,覺得委屈你了,不如你和我一同去吃?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歡吃甜膩的東西,卻故意這么說。 聶秋沉默片刻,方岐生還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了,卻突然聽見他的答復。 我不會輸。 殺氣凜冽,傲然肆意,往日里的謙遜有禮是一點也不剩。 頗有他當初在酒氣中說出那句蟬聯幾屆比武大會榜首,師從裂云刀,紅雪艷梅的師弟,沉云閣的關門弟子時候的模樣,少年意氣十足,無所顧慮,自信又果決。 如果聶秋不是因為吃不吃甜食這件事而怒發(fā)沖冠,方岐生應該不會笑得這么兇。 好啊。他邊笑邊說,聲音帶顫,那就贏。 刀光凌厲,劍影如織,狂風在擂臺之上翻滾,白與黑分離又重合,鏗鏘之聲不絕于耳。 他們兩個人啊,明面上好像是競爭對手,實際上卻是共枕一榻的親密關系。 這擂臺下正吶喊助威的看客們,怕是沒有人能發(fā)現。 含霜刀步步緊逼,方岐生心疑這是自己剛剛的激將法起了效果。他并沒有因為身處劣勢而驚慌失措,盡管是在撤步后退,但也在暗地里尋找聶秋一瞬間露出的破綻。 可惜,這破綻暫時是沒找到,倒讓他琢磨出別的東西來。 感覺聶秋也不像是會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人,想贏也不必用這樣激進的方法。 他不像是要借此一舉擊潰自己,更像是 更像是在將他往什么地方引? 方岐生分出了心思去想,霎時間福至心靈,記起自己之前解下的劍匣就擺在不遠處。 這人怕是也漸漸地被自己帶偏了路,什么小技倆都用上了,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他無聲地笑了一聲,不再跟著聶秋所引的方向去走,翻過手腕,架勢稍變,腳下步伐也改了方向,有意繞過那沉重堅硬的劍匣在持續(xù)的后退之中,瞥見漆黑劍匣緩慢地向前駛去,離自己越來越遠時,方岐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就算是只分出半點心思都能猜到聶秋到底在想什么壞事 方岐生原本是這么想的,抬眼時卻猝不及防撞進聶秋眼底那一彎促狹的笑意。 然后,他心中涌起不安的那一瞬間,腳下突然踩到了一根細長堅硬的東西。 他很快便意識到這是聶秋當時取下的刀鞘,可惜已經來不及做出反應了,下盤的重心被打亂,手上的劍法也跟著陷入了混亂的境地。 方岐生的喉結緊張地上下一滾,那柄猶如凝了層薄薄寒霜的長刀并未留情,欲要借此機會同他分出個高低來,他的身形搖搖欲墜,恍然間聽見擂臺外的聲音逐漸涌進耳蝸,擂鼓聲震天響,臺下的看客們正倒吸冷氣,翻江倒海的喧鬧聲齊齊撲了過來。 那種感覺就像是突然浮出水面一樣,一陣空乏的沉寂之后,所有聲音都重新浮現。 很難形容到底是什么心情,方岐生想。 但是,他很快便意識到聶秋靠近了身體,想要伸手拉住他,好不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個四仰八叉于是他搶先一步,抓住了聶秋的衣襟。 緊接著,方岐生從聶秋略帶詫異的目光中讀出了相同的想法。 他們之間的爭斗,大抵沒有哪一次不是兩敗俱傷的。 你用上了不入流的技倆,那我也用,看看最后到底是哪一邊更吃虧。 還有,為什么每回都是他先摔?方岐生咬牙切齒地想著,心里有些不忿。 對比鮮明的白色與黑色雙雙跌落在地,幾乎是同時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悶響,方岐生聽見聶秋很輕的抽氣聲,隨即,清脆的一聲響,他臉上的白狐面具應聲而落,摔成了碎片。 第144章 、頭籌 一陣漫長而尷尬的寂靜。 高臺上的張妁覺得太陽xue隱隱作痛, 轉過頭看向滿腦子只有打架的張蕊,正要開口提醒她結束這場鬧劇,盡早選出頭籌, 以免暴露這兩人的身份時,突然有一道聲音傳來。 那聲音帶著點不敢相信,氣息略微急促, 問:黑衣服的那位,難道是魔教教主嗎? 張妁停頓了片刻,循聲轉頭, 便見一位青衣男子, 身負長劍, 明顯是急匆匆跑上來的,所以氣息不穩(wěn),眼神卻很清澈。她記得這個人,好像是叫溫展行。 抱歉, 我不認得,也不知道底下的這位黑衣少俠到底是不是你口中的魔教教主。她絲毫不慌亂, 神情平和而溫柔,友好地笑了笑, 問道, 這位少俠緣何口出此言? 聞言,溫展行的表情緩了緩, 說道:他的劍法和前魔教教主常錦煜的劍法相似。 緊接著,他上前一步, 恭恭敬敬地抱拳解釋道:在下名為溫展行。此次是領命前來鎮(zhèn)峨,追尋魔教教主方岐生的蹤跡,還望姑娘能夠理解我的急切和莽撞。 張妁不動聲色地用手肘頂了一下正想開口的張蕊。 她輕輕晃了晃手中的團扇, 蓮步輕移,轉身向溫展行走去,臉上仍然是帶了笑意。 這位眼睛一斜便是千里煙波,眉梢微抬便是青山疊嶂的溫柔美人,心里卻暗自盤算著。 要不要把這位名為溫展行的少俠捉回鎮(zhèn)峨府呢? 不妥,也不知道父親愿不愿意幫助方岐生,此時沒必要賣他們這個人情,更何況這樣做會將鎮(zhèn)峨府私通魔教的事情暴露出來,接下來的爛攤子就不好收拾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了? 也不妥,他說的是領命前來,若是他背后之人發(fā)現了此事,前來鎮(zhèn)峨府質問,將事情鬧大了,和正道那頭的關系變壞,這不是他們想看到的情況。 姓溫,確實很難處理。 張妁想,現在最妥當的做法就是將鎮(zhèn)峨府與魔教的關系撇得干干凈凈,她原本也沒有答應過其他事情,只說要幫方岐生和聶秋混進鎮(zhèn)峨府,至于意料之外的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就好,這是一趟渾水,讓鎮(zhèn)峨府牽扯進去,只會使局勢變得更加糟糕。 一念至此,張妁站在溫展行的面前,偏頭輕笑,好言好語地說道:我自然能夠理解溫大俠的做法,自古正道與魔教勢不兩立,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朝廷與江湖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溫大俠只要不將我鎮(zhèn)峨府牽扯進去,一些小幫助而已,我們自當全力配合。 言重了。溫展行這才露出了點笑容,說道,是我唐突打攪了,望姑娘原諒我的冒犯。 一聲槍鳴,卷起獵獵風聲,是張蕊的溯水槍毫不客氣地指了過來,她眉眼中透露著一股不善,說道:明明知道是冒犯,還和我們在這里講這些彎彎繞繞,你可真不會看氣氛啊。都說了不知道,不認識,你若是識趣,就該趕緊走,別在這種時候過來壞了我的心情。 溫展行朝底下望了一眼,果然,圍觀的人群又sao動起來。 他自覺尷尬,低咳了兩聲。 張妁抬手按住溯水槍,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芒,輕聲說道:比武招親向來只看實力,不看背景,所以我們也不清楚這些人的身份。 溫大俠若是好奇,為什么不自己去確認一下呢?她笑道。 如果能查出聶秋的師父到底是不是常錦煜,那就更好了。 張蕊瞬間明白了張妁的心思,不禁覺得頭皮發(fā)麻,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也沒心情再去刁難溫展行了,默默將溯水槍收了起來,走到危欄前,垂眸看去。 雖然結局是在意料之外,但是,總的來說,張蕊還是看過癮了。 別誤會,她指的是打架看過癮了。 白色的緞帶與黑袍的邊角處混在一起,難分彼此,瓷白的狐貍面具在與擂臺接觸的那一瞬間便裂成了碎片,再難復原,方岐生見面具掉下來之后,下意識地抬起手,用袖袍遮掩住聶秋的臉可惜慢了半拍,其他人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聶秋的長相。 那位經常搖著車出去賣早點的年輕姑娘愣了愣神,喃喃說道:我爬墻了。 先前才當眾對鎮(zhèn)峨王表現出自己的好感,這么快就又換心儀對象了? 其他人忍不住想,太善變了吧! 方岐生很想說一句,爬什么墻,爬不過去的,他早就把所有的路都封死了。 他抬起眼睛,看向聶秋,聶秋沉默半晌,輕聲提醒道:面具是你買的。 言下之意,我無罪,不是我故意的,是你的問題,選了個這么容易壞的面具。 方岐生不得不承認,他有那么一瞬間是想把自己的斗笠取下來,扣在聶秋的腦袋上。 但是這么做無異于賠了夫人又折兵,所以他冷靜了一下,還是沒有付諸行動。 既然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無濟于事,方岐生只好作罷,示意聶秋站起來。 聶秋半是無奈半是慶幸地笑了笑,起身的時候順勢將鬢間那一縷滑下的長發(fā)拾起,指尖微勾,把柔軟的黑發(fā)捋到了耳后,結果不小心碰到了眼角,便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 再睜開眼睛之后,他懷疑方岐生是不是瞪了他一眼。 因為,當聶秋站起身后,微微欠身,禮貌而疏離地伸手過去,只當是客套的禮儀就好,但是方岐生沒有接,忽視了他的那只手,自顧自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站在一旁。 看不清方岐生的表情,聶秋只能從他的舉動中推測出他的意思 你給我等著。 隨便一站就是拈花惹草,笑一笑就招蜂引蝶,而且還沒點自知之明,是不是只能把他嚴嚴實實地藏起來才能解決這個讓人煩心的問題?方岐生略顯不耐,雙手抱胸,手指輕敲臂彎。 幸好,張蕊和張妁等人很快就走下了高臺,來到了比武擂臺之上。 見她一副要宣布頭籌的樣子,底下有人忍不住了,慫恿道:這兩位少俠根本就沒有分出高低,我看,不如再讓他們比上一場,決出勝負 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繌埲锩碱^一挑,冷言說道,不如你上來? 那人見她氣勢洶洶,一時也不敢吭聲,啞了火。 這位白狐面少俠便是本次比武招親的頭籌。也就是說,這位少俠名花有主了,懂嗎?把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都收起來。 張蕊指了指聶秋,口氣跟點了炮仗似的,明眼人都知道她說的是自己,暗諷那位賣早點的姑娘,然而她說那個主字的時候,眼睛卻是看向的方岐生。 無論名花有主這四個字用的對不對,也沒有人敢再當眾駁她的面子。 方岐生稍微有點意外,就聽見張蕊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見二位都是真性情,實力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我很欣賞,便借此機會在這里賣個小小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