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凡人窮盡一生都無法探尋，不應(yīng)該，也不能夠知曉的。

    難道聶秋那時候渾身是血，原因就出在與這些東西相關(guān)的事情上嗎？

    方岐生很清楚，那一整夜聶秋都沒有離開過房間，一直都坐在桌案前。

    即使隔了千萬里，那些虛妄的神話傳說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影響到他們嗎？

    如果真是他所推測的這樣，那么，這件事的危險程度就不能用正常的思維去衡量了。

    聶秋看著方岐生的眼睛，恍然間意識到他是明白了什么，眼神帶上了幾分無奈，豎起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極輕地噓了一聲，是委婉的忠告，又近似某種提示。

    然后，聶秋收回了手，搖了搖頭，我有時候甚至嫌你太過聰明，一點(diǎn)就通。

    不過總歸不是什么壞事，他想，如此一來，方岐生就對那些東西有所防備，這很好。

    方岐生握住他的手腕，手指探進(jìn)紅繩中，指甲在燒痕般的月牙上刮了兩下，有關(guān)？

    他說的是，三壺月與昆侖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

    聶秋也不能確定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都是神話的產(chǎn)物，它們之間肯定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于是他回應(yīng)道：有關(guān)。

    得到了預(yù)料之中的答案后，方岐生沒有選擇繼續(xù)追問下去。

    那么，你認(rèn)為常錦煜是否還活著？黃盛是否遭遇危險？他換了另一個問題。

    我認(rèn)為常錦煜還活著，就在鎮(zhèn)峨王所說的那個地方。聶秋想了想，說道，至于后者，那里確實(shí)存在著某種危險，但是也不能肯定黃盛就一定會遇到。

    之前他不是就去那里走過一趟嗎？你告訴我的是，他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如果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就不會遭遇危險，但如果他真的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聶秋說到這里就停了下來，沒有將后半句話說出口。

    因?yàn)樗麄兌硕己芮宄酉聛淼氖虑椤?/br>
    也不必多慮，既然常教主還活得好好的，那就說明還有一些情況是我們所不知曉的，就算黃盛找到了常教主，他們也不一定會與那些詭奇的神話產(chǎn)生直接的接觸。

    聶秋能夠感覺到方岐生的手指漸漸冷了下去，就像沸騰的情緒變得平靜一般。

    他把身后熱氣未褪的被褥拉過來，蓋在方岐生身上。

    這么做無異于多此一舉，聶秋聽到身側(cè)的人好像輕笑了一聲，手探了過來，將他垂在胸口處的繩結(jié)解開，褪下外袍，以一種揉面團(tuán)的架勢，把他囫圇往床上一塞。

    聶秋沒有反抗，順勢脫了靴，還將束發(fā)的發(fā)帶解了下去。

    緊接著，方岐生將那兩件外袍稍作整理，也跟著上了床，掀開被角，鉆進(jìn)了溫暖的被窩，聶秋下意識地往里靠了靠，給他騰出位置，然后就這么被擠到了床的內(nèi)側(cè)。

    魔教教主體貼地掖了掖被角，說了句非要坐在床邊說話，難道你就不冷嗎。

    嗯。聶秋應(yīng)了一聲，朝方岐生的方向挪了半截，總之現(xiàn)在是不冷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槿狈Π踩械脑颍櫱锼X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曲起身子，幅度很小，仔細(xì)觀察卻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更別說看了一兩個月的方岐生了。

    特別是前兩周，黏人的時候能睡著睡著往懷里縮，方岐生甚至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他揉揉聶秋的發(fā)頂，柔軟的發(fā)絲從指縫中流過，然后被胡亂揉成一團(tuán)，就像糾纏的線。

    玄武門在各處都設(shè)有分門，只要得了令，不出三天，他們就能夠圓滿完成任務(wù)。方岐生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低啞，他說道，而鎮(zhèn)峨到那里至少也得花上十天，所以我很清楚，我再心急也是沒有用的，我此時此刻能做的就只有等玄武門將消息帶回來。

    聶秋半個頭都捂在被褥里的，聽到方岐生的話后，他抬起頭來，勉強(qiáng)將被子壓在頷下。

    若不是因?yàn)殒?zhèn)峨離黃盛所在的地方太遠(yuǎn)，聶秋是想招出紅鬼去打探消息的。

    但是這些魂靈棲身之處只有這一個小小的銅鈴，離開銅鈴太久，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它們會不會借此掙脫步家的枷鎖，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所以聶秋也不敢輕易嘗試。

    畢竟，和上次虛耗的離開不同，這途中可沒有步家宅邸讓它們歇腳。

    讓玄武門去打探消息，確實(shí)是最妥當(dāng)，也最便捷的選擇了。

    方岐生卻沒有想等聶秋的回應(yīng)，說完那句話之后，頓了頓，又自顧自說了下去。

    之前，沒來得及問你如何看待我們師父之間的關(guān)系。他頗有些感慨，即使我隱約猜到了一點(diǎn)，但是真當(dāng)聽見他們是異母同父的親兄弟之后，還是不免震驚。

    我?guī)煾鸽m然向來和善，但他同時也是固執(zhí)的，所以我并不意外他會和常教主決裂，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他不喜魔教的做派，常教主不喜正道的做派，如此而已。

    說到這個，聶秋又記起一回事來，我上一世在正道的時候也與魔教抗衡了好幾年。

    方岐生聞言，本來是想要笑的，卻怎么也笑不出來，明明聶秋所說的東西是上一世的，和現(xiàn)在的自己幾乎沒有關(guān)聯(lián)，一切都不同，他也不可能因?yàn)槟切〇|西而產(chǎn)生異樣的情緒。

    但是他卻驟然間感覺到心口發(fā)悶的疼痛，一種近似于恨意的怨氣在胸腔中郁結(jié)，好像聶秋真的對他拔刀相向，動手殺了黃盛，阻止自己報(bào)仇雪恨，然后站在烏泱泱一群自詡坦蕩無陰霾的正道人士中，冷眼旁觀，無悲無喜，所有人對于他而言無異于過眼云煙。

    難道是他最近做的那些奇怪的夢境所影響了他嗎？

    方岐生微微皺眉，可他醒后基本都記不清了，只有殘余的畫面留在了他的腦海中。

    這不像他，方岐生想，他怎么可能會因?yàn)闊o端的夢境、他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過，將來也不可能經(jīng)歷的事情而怪罪聶秋呢？

    可那股怨恨實(shí)在來得莫名，讓他都有些心悸。

    他甚至開始擔(dān)心，如果自己哪一天分不清現(xiàn)實(shí)和夢境，會不會真的對聶秋痛下殺手。

    興許是他臉上的表情太奇怪，聶秋看了他半晌，終于忍不住啟唇，想要說點(diǎn)什么。

    然后方岐生低下了頭，發(fā)狠似的，銜住聶秋的嘴唇，將他那些寬慰的話堵了回去，耳鬢廝磨，唇齒硬生生地磕在了一起，很快就沁出絲絲縷縷的血腥味，是甜的。

    浮動的血腥味對于方岐生來說卻無異于安神香，讓他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他甚至有點(diǎn)疑惑，這樣可怕的習(xí)慣，是不是說明他潛意識認(rèn)為和聶秋見面的時候就該有血的氣息，要么是你流血，要么是我流血，刀劍相戈就好像見面時的寒暄。

    然而方岐生終究是沒有下狠手，犬牙落下的那一瞬便不自覺收了力，只是輕咬了一下。

    怨恨褪去之后，剩下的是后怕，還有一些來得莫名的憤怒。

    方岐生能夠確信，如果自己真有那么一天會動手，聶秋很有可能都不會還擊。

    何止是不還擊，他只有可能邊躲邊思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錯事。

    聶秋。方岐生的唇齒間泄出一點(diǎn)含糊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能夠叫聶秋聽清楚，我對你做出過分的事情時，你完全可以還手。因?yàn)槲抑匾暷?，所以不想你受傷，你明白嗎?/br>
    什么叫過分？強(qiáng)吻算過分嗎？還是動不動就咬人？又或者是動些壞心眼？

    聶秋不明白方岐生前半句話的意思，只明白了后半句，但也不妨礙他把這些話聽了進(jìn)去，驀地覺得心口處留下了一塊凹陷，軟得一塌糊涂，勉強(qiáng)維持住那零星的理智，應(yīng)道：好。

    他當(dāng)真明白了我的意思嗎？

    方岐生望著聶秋那盛滿了盈盈春水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懷疑。

    第163章 、玉琢

    玄武領(lǐng)了命, 持著那枚象征侍女身份的令牌，很順利地離開了鎮(zhèn)峨府。

    教主說，他不必偽裝身份, 繼續(xù)隱藏在鎮(zhèn)峨府了。

    所以，這碧桃的名字，也該還給那位明眸皓齒, 乖巧可愛的小姑娘了。

    這次的任務(wù)完成得也很圓滿，唯一的紕漏出在那位大公子身上，玄武門竟然沒有一人查出他的底細(xì), 他們起初還以為他沒有任何威脅, 就是個浮浪的紈绔子弟。

    玄武拐過幾道彎, 將身形隱于陰影之中，邊走邊活動著手腕，心中暗嘆一聲。

    結(jié)果，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張漆的底牌究竟有多少, 藏了多少的拙，埋下了多少的線。

    鎮(zhèn)峨城中的玄武分門是個毫不起眼的古董店, 大隱隱于市，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尋常, 甚至還有幾分破舊, 店主顯然是個不勤于收拾的人，墻角處都積了灰, 結(jié)了蛛網(wǎng)。

    房梁上的鈴鐺晃悠悠轉(zhuǎn)了一圈，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 是穿堂風(fēng)過去了。

    圓臉杏眼的小姑娘跨過門檻，發(fā)髻上插著一根樣式精致的銀簪，原本是笑瞇瞇的, 卻在進(jìn)入古董店的一瞬間，斂去面上的所有表情，眼底如古井無波，沉靜冷淡。

    這古董店平日里也沒有人，只剩個年過半百的店長，翹著腿悠閑地剝核桃吃。

    店長慢悠悠抬眼看了看，順手往嘴里喂了個核桃，語氣如常，說道：歡迎回來。

    玄武向老人頷首示意，繞過他那把晃悠悠、幾乎要散架的躺椅，途徑柜臺的時候，將那盞亮著微弱燭光的明燈也一并拿了去，然后，他掀起簾子，踏進(jìn)里屋。

    里屋就是店長平時的住處，樸素簡單，好歹不臟，是認(rèn)真打掃過的。

    他把手伸進(jìn)床底，在床板上摸索了一陣，摸到一處不明顯的凸起，按了下去。

    身后的墻面悄無聲息地露出一道暗門，銅制的，沒有孔，泛著冰冷堅(jiān)硬的光澤。

    玄武走過去，兩短三長，如此敲了五下，沒過多久，門后很快就傳來了嘶啞低沉的聲音。

    編號，姓名，口信。

    零，唐琢，鎮(zhèn)峨府的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不日便可返程。

    玄武門的人雖然都自稱為玄武，人人卻都還有個編號，供門內(nèi)弟子使用。而他們在進(jìn)入玄武門之前也都是有姓有名的人，只在門主與守門人保留的名冊中有所記載。

    銅門吱嘎一聲從內(nèi)打開了，守門人微微欠身，半張臉藏在黑暗中，說道：恭迎門主。

    玄武或者說唐琢，他其實(shí)不太習(xí)慣這個名字，念出的時候就好像說的是別人，每一個字音都是陌生的，在唇齒間被嚼碎，說完之后就又咽回了腹中，消失不見。

    低頭望去，暗門后是一條長長的石階，向下延伸，好像沒有盡頭，蜿蜒涌入黑暗之中。

    唐琢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入門內(nèi)，他將手中的燈放在身前，照徹眼前的道路。

    燈火微弱，卻還是能夠借著這道光芒看清楚兩側(cè)漆黑石壁上所繪的彩畫：蟒蛇纏繞在巨龜上，蟒蛇的鱗片描繪得很細(xì)致，栩栩如生，在燭火的照耀下仿佛在緩緩游動，巨龜?shù)镊[甲堅(jiān)實(shí)，如磐石一般堅(jiān)不可摧，顏色暗淡，卻有種泰山般的厚重。

    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悶響，是守門人將銅門重新合上了。

    那姑娘如何了？唐琢接過他手中小巧玲瓏的鑰匙時，隨口問了一句。

    沒想到，守門人聽到他這句話之后，表情卻變得有些奇怪。

    唐琢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微微抿起嘴唇，不免追問道：難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里，玄武門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嗎？還是說，她逃走了？

    都不是。守門人的眼神中透露出幾分窘迫，好像很尷尬，他斟酌了半晌，還是決定旁敲側(cè)擊地提醒一下自家的門主，您最好多留意一下，我覺得肆要退出玄武門了。

    言已至此，唐琢心中雖然納罕，卻沒有繼續(xù)追問，決定先親自下去看一看情況。

    石階兩側(cè)的玄武壁畫蔓延整個墻壁，從首位的臺階到末尾的臺階，燭影綽綽，這壁畫上的兩種動物好像都活過來了一般，追隨來者的腳步，向下奔騰，最后止于另一道門前。

    唐琢順手把那盞將熄的燭燈放在一旁的石臺上，取出守門人給他的那把鑰匙，插入門上的鎖孔中，鑰匙嚴(yán)絲合縫地嵌入其中，然后，他緩緩轉(zhuǎn)動手腕，大門應(yīng)聲而開。

    鎮(zhèn)峨城中的十名玄武門弟子，就都在這里面了。

    見唐琢回來了，這幾位玄武門弟子的表情都有些怪，和守門人那時候的表情如出一轍。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守門人為何要說肆想要退出玄武門？

    唐琢的目光略略一掃，所過之處，那些弟子紛紛底下了頭顱，仿佛曬蔫的稻苗。

    肆不在其中。他當(dāng)然是不在的，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更深處的牢獄那里看守碧桃。

    誰能告訴我，我不在玄武門的這段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那九名玄武門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怯生生的，支支吾吾不肯說出半句話來。

    唐琢心中愈發(fā)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追問之際，耳朵敏銳地聽到了一聲風(fēng)響，他的眼神陡然變得冷冽起來，略帶殺意，回身反擊，袖中彈出淬了毒的短刀，動作快到讓人看不清。

    然后，他從風(fēng)聲中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肆的聲音，吐出的是歡快的碧桃二字。

    咔噠一聲，唐琢抬臂，將短刀推回鞘中，換上了另一只手，準(zhǔn)確無誤地揪住來者的衣襟。

    我覺得，你應(yīng)該有很多事情瞞著我。唐琢滿面冷然，將肆拎起，語氣不虞，你不僅動了情，想要退出玄武門，還趁我不在的時候?qū)⑺懦鰜恚渴俏移饺绽锉憩F(xiàn)得太和善了嗎？

    肆的那一口氣差點(diǎn)沒有喘上來，他都快忘了這一茬還有，誰能告訴他，為什么門主回來的時候沒有卸去偽裝??？

    他連忙擺手解釋：不是的，門主，我真的沒有將她放出來過

    唐琢看了一眼其他的九名弟子，見他們紛紛點(diǎn)頭如搗蒜，這才緩和了神色，追問道：給我一個解釋，如果你沒有將她放出過牢獄，為什么你剛剛會把我看成她？

    只看見背影，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啊。肆苦兮兮地看著門主，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

    唐琢松開了手，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氣，說道：你只回答了一個問題，其他幾個問題，你都選擇避而不談，也就是說，你因?yàn)閷λ齽恿饲?，想要退出玄武門的事情是真的了？

    這張臉委實(shí)太違和，肆忍不住側(cè)過頭緩和了一下情緒，這才嚴(yán)肅地回答道：是真的。

    那么，你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唐琢將他衣襟處的皺褶抹平，聲音很淡，一字一頓，卻如同刀刃般尖銳鋒利，我會割下你的舌頭，讓你沒有機(jī)會說出玄武門的機(jī)密。我會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廢去你一身的武功。既然是從玄武門學(xué)來的，就原原本本地還給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