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7)
沈初瓶聽著,說道:他口中所說的,應該是月華姑娘吧。 這兩個人的視線略略一觸,陸淮燃馬上就開口勸道:公子也知道她對你的片心意,無論是好是壞,望公子能給她一個明確的答復,也好過直糾纏,藕斷絲連。 你們兩個啊我沒有忘記。覃瑢翀捏了捏眉心,有些疲倦,我會去見她的。 他有太多疑惑需要解決了,比如,月華是如何找到聶秋的,再比如,為什么聶秋會答應下來,她的身份真如看上去那般簡單嗎?這些疑問,當他去見月華的時候,自會見分曉。 但不是現(xiàn)在,覃瑢翀想,他不能夠以此刻的心境去見月華。 從說出我很想再見顧華之面的那一刻起,覃瑢翀就知道了,月華能從他這里得到的,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抱歉,所有刻骨銘心的深情都化為磐石,被逐漸侵蝕成深坑。 他現(xiàn)在所要做的,是和過去的自己做個了結(jié),和那段回憶揮手道別。 無論未來的道路是向何方延伸,覃瑢翀都不愿意再沉浸于這樣苦悶的情緒中了。 你們記得,待我睡下之后,就不要再讓任何人進來打攪我了。他鄭重其事地叮囑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是錯失良機,以后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了。 陸淮燃和沈初瓶見他神情嚴肅,不由得也認真起來,就差拍著胸脯說包在我身上了。 隨即,覃瑢翀匆匆地吃了點東西墊肚子,洗漱過后,便要睡下了。 嗅到那股奇異的香氣時,沈初瓶皺了皺眉頭,差點打了個噴嚏,幸好被他忍住了。 誰知道公子究竟是如何忍受那股味道的?甚至還將它放在床頭上?他暗暗想到,卻也沒有說什么,只覺得是聶秋帶來的,用手拈了些粉塵,確定沒問題后便要將燭燈吹滅。 在燭火明明滅滅的空隙間,沈初瓶忍不住輕聲詢問:公子,那位顧華之,顧公子,于你而言如此重要,重要到能讓你念念不忘,可他對你又是否有過片刻的動心? 他沒有刻意去聽船艙內(nèi)的談話,自然不知曉這其中的波折。 燭燈熄滅,裊裊的青煙升起,使房間內(nèi)的黑暗更添層朦朧。 最后,沈初瓶聽到的是覃瑢翀的回答,聲音壓得很輕,吐字清晰,讓他聽得清清楚楚。 我不及他千萬分之。他如此說道,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擺手示意沈初瓶離開。 香灰是放在一個瓷盅里的,盛得滿滿的,被他擱在床頭,那股濃郁厚重的味道縈繞在鼻息間,覃瑢翀恍然間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兒來,胸口處像壓了塊巨石,而那塊巨石正將他牢牢地釘在床榻上如果不是因為他仍然可以正常行動,也能夠正常說話,并且蠱蟲就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真覺得這是蝕骨焚心的毒藥,和那暴烈的鴆毒沒什么兩樣。 他還以為自己會在這種味道的壓迫下失去困意。 不過,在沈初瓶離開后,沒過多久,昏沉的夢境襲來,將覃瑢翀挾入了黑暗。 姜笙說過,他見到的不是真正的顧華之,而是他腦海中的記憶,他心中的那個顧華之。 所以,在踏出覃府,望見那抹熟悉的身影時,覃瑢翀并沒有太驚訝。 他從這刻開始就對顧華之有所偏愛了,無可抑制的,像飛鳥眷戀群山。 這時候虛風子應該剛走,他走得急匆匆,難免留下些痕跡,覃瑢翀當時卻沒有在意,他滿心都往顧華之身上去了,怎么可能分出神來,再去注意其他人的行蹤? 顧華之明顯已經(jīng)注意到了他,視線卻還停留在筑巢的燕子上,覃瑢翀忍不住笑起來,胸腔里的心臟跳得很歡快,和他的腳步一樣,邁著步子,逐漸向煙柳下的人靠近。 他忽然產(chǎn)生了種錯覺,好像那個少年從來都沒有離開過,直都在那里靜靜地等待。 等待什么人能將他從囹圄中解救出來,讓永無止境的漫長等待終結(jié)在此時此刻。 于是覃瑢翀加快了腳步,遠遠地,跑向了顧華之。 顧華之好像被劇烈的聲響驚擾似的,不自覺看了過來。 他眼神有片刻的凝結(jié),嘴唇微微動了動,好像是想讓他小心點。 覃瑢翀繞過溫柔的微風,越過擁擠的人潮,踏過他輩子都未曾跨越的鴻溝。 和記憶里的樣,顧華之用手指撥開翠綠的柳枝,將天然的帷幕升起,露出一絲縫隙,想要讓覃瑢翀靠近,想要滿足他的好奇心然而,覃瑢翀卻沒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他沒有去看枝葉間筑巢的燕,他只是看著顧華之,急切地,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柳條在他們的指縫間滑動,確實是凹凸不平的,魚鱗般的觸感,尾端卻是柔軟至極。 我那天夜里對你所說的話,并不是假的。覃瑢翀壓抑住洶涌的情感,說道,我是真的傾心于你,不是一時興起,也從來沒有忘記過往事,我只是什么也做不了。 顧華之眼底的水面平靜無波,他沉下視線,凝視著面前的人,回應道:我知道。 這就是他心中的顧華之了,覃瑢翀想。 他心懷愧疚,覺得顧華之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所以才能夠決絕地轉(zhuǎn)世投胎去。 然而,他的耳邊卻總有個聲音,告訴他,顧華之從來就沒有怨恨過誰。 不愿意相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是他寧愿顧華之恨他,也好過沉重的負罪感。 覃瑢翀的喉嚨開始發(fā)疼,嘴里泛著苦,握著顧華之的手卻放得很輕,不想再弄疼他。 這位扶渠羽士,是個活得再清醒不過的人了。 顧華之早就知道他的好感,早就知道他心中的不舍,早就知道他并非薄情之人,可是顧華之偏偏就什么也不說,覃瑢翀走一步,他就退步,走走停停,終究隔著那段距離。 覃瑢翀說:我可以帶你走嗎? 顧華之搖了搖頭。 你總是如此冷靜。覃瑢翀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他明白顧華之永遠也不可能說出違心的話,就算是假的,就算是善意的謊言,他也不肯吐露一個字。 他翻過手掌,扣住顧華之的手指,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你知道的。顧華之的手指輕輕地觸碰覃瑢翀的指節(jié),眼里浮現(xiàn)片刻的笑意,他用那種近乎于春風般溫軟的聲音說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嗎? 我其實很想說,你想親自丈量這人間的山河,不過這是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覃瑢翀仔細地看著顧華之的面龐,像是想將他的每一寸骨都刻在腦海中,至此之后再也不會被時光的河流浸濕得模糊,而是會隨著次次的沖刷,逐漸變得更加清晰明澈。 他看了很久,但是顧華之卻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問他是在做什么。 湖畔的煙柳總是這樣的安靜,當他們都不說話的時候,煙柳便也不說話,腰肢低垂,將樹下的兩人抱在懷中,落下的柳枝將切喧鬧聲都嚴嚴實實地阻隔在外面。 枝頭的燕子來來去去,銜來羽毛,銜來泥土,撲棱棱幾聲,也未能將夢中的人驚醒。 收回視線的時候,覃瑢翀瞬間有種錯亂的驚慌,他知道當這場黃粱大夢煙消云散時,顧華之也會永遠地消失在他的每一個夜晚,從此以后只能在白日里回憶荒涼的過往。 但覃瑢翀停頓了片刻,還是移開了視線。 他低聲說道:再見。 顧華之也說:再見。 覃瑢翀松開顧華之的手,溫熱的觸感停留在他指尖,像一團渺小的火苗,迸裂的火星并不燙,落在他身上的每一處縫隙,沒有將皮rou都燒焦,被風吹就變得涼。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向著更遠處的未來,步步走去。 身后同樣傳來了腳步聲,和他的腳步聲交錯響起,偶爾重疊,稍顯紛亂。 覃瑢翀沒有回頭,不過,他知道,顧華之也正走向和他相反的另一條道路。 從此以后,往事都融于風中,各奔東西,不必再回頭張望。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不是因為趕榜,誰又愿意深夜更文呢.JPG 非常感謝dong冬至的4個地雷,3瓶營養(yǎng)液~ 第196章 、繚亂 聶秋在見到田挽煙之前, 其實是有些憂慮的。 被長久陪伴的人、想要將后半生都蹉跎在他身上的人,當著面婉拒,對于這個年近二十七的姑娘來說, 并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她所有為之付出的青春年華都像是個笑話。 但是田挽煙的狀態(tài)卻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除了眼眶微紅, 眼睛稍顯浮腫以外,無論是談吐,還是舉止, 她都如往常一般, 挑不出任何毛病, 仿佛她已經(jīng)將覃瑢翀徹底放下了。 不過,又怎么可能全然不在意呢?聶秋想,傷痕總是潛藏在心底的。 他聽說覃瑢翀將要踏上遙遠的旅途,田挽煙自然也知曉。 這一次, 田挽煙沒有說要一起去,覃瑢翀也沒有一意孤行, 反而是允了沈初瓶和陸淮燃的陪同,換下繁重的服飾, 一身輕便的俠客裝束, 真像是初次踏出府邸,想要在這江湖中掀起驚濤駭浪的名門后裔, 可除卻那輕浮的語氣,他渾身上下的氣度卻是成熟穩(wěn)重的。 比起聶秋之前見到他的時候, 更加深沉,像是無意間凝結(jié)了花瓣的琥珀,厚重而悠久。 覃瑢翀向來都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 但他這次卻沒有說要去哪里。 不是他有意搪塞,含糊其辭,而是因為他這次只想追隨春風,在這天地間肆意行走。 當然,還有那枚螭虎銜蓮玉佩,常伴他身側(cè),在漫長悠久的流浪中慢慢沉淀,變得更加溫潤內(nèi)斂,終有一日,那光滑的暖玉上都將布滿覃瑢翀掌心中深深淺淺的紋路。 覃瑢翀來道別之后,聶秋很快就收到了田挽煙的傳話,是讓他來取他應得的東西。 她當初答應的,在他和田家家主田翎之間牽線搭橋,如今便是來兌現(xiàn)諾言了。 見到田挽煙的時候,侍女正給她看新買來的料子,質(zhì)地柔軟,顏色明亮,田挽煙默不作聲地聽著,時而伸手去捻那節(jié)綢緞,她沒有讓聶秋等太久,略略看過后,便說了個好字,擺手讓侍女退下了,房內(nèi)一時間只剩他們兩個人,氣氛驟然降了下去,變得尷尬起來。 聶秋的視線刻意避開了田挽煙稍顯浮腫的丹鳳眼,拱手喚了句田姑娘。 田挽煙亦是回禮,這便是他們之間短暫而客氣的寒暄了。 她不說,聶秋自然不可能提到覃瑢翀,這兩人就像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田挽煙讓他稍等片刻,便回身走進了里屋,應該是去取什么東西了。 趁著這點空閑,聶秋才有時間仔細思考田挽煙的一舉一動。 從千里迢迢趕到鎮(zhèn)峨,冷靜地、狂妄地擺出所有他感興趣的消息,向他提出交易;再到后來,前往霞雁城的馬車上,田挽煙將事情的始末都告訴他時,面上流露出的悵然神色;最后,他們終于抵達霞雁城,田挽煙一路打聽著,將聶秋引到凌煙湖,便絕口不提要同去的事情,只是囑托了他兩句,要他轉(zhuǎn)告覃瑢翀,說完后就轉(zhuǎn)身離開了,甚至沒有片刻的猶豫。 在鎮(zhèn)峨見到聶秋的時候起,田挽煙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她說,男子是永遠無法明白了,那些所謂的為情而死,不求回報的女子,不是因為愛一個人愛得難以割舍,只是爭那么一口氣,所以才又倔又固執(zhí),咬緊了牙關不肯松口。 她還說,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在覃瑢翀心中留下一隅棲身之處,活著的人永遠都比不上已經(jīng)死去的人,因為活人還有得挽回,而死去的人,遺憾就永遠留在那里了。 田挽煙到底有多喜歡覃瑢翀,她自己恐怕也答不出來。 愛情對于她而言太庸俗,也太可笑,曾經(jīng)身為浸染風塵的花魁,她見過的甜言蜜語太多了,見慣了求而不得,也見慣了朝三暮四,所謂的好感,對于她而言不過是一時興起。 她不信什么一見鐘情,只是習慣了陪伴,所以逐漸覺得這一生就這么過去也是合適的。 既然覃瑢翀要走,田挽煙就不強留,她是非要親眼見證,非要親耳聽到,非要撕心裂肺的疼痛,無法壓抑的落淚,才能夠徹底死心,斷了所有該有的不該有的念想。 她只想輸?shù)猛赐纯炜?,也好過以后的耿耿于懷。 你說田挽煙深切地愛著覃瑢翀,所以才愿意不計回報的付出,是對的;說她從未有一刻愛過覃瑢翀,她所向往的只是純粹的愛情本身,只是細水長流,相濡以沫的陪伴,也是對的。 所以覃瑢翀給出了答案,田挽煙就接受,也不挽留,就此便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 只是,不知道田挽煙何時能夠徹底放下覃瑢翀了。 就像顧華之對于覃瑢翀來說,都不是時間能夠輕易將其抹去的存在。 田挽煙很快就從里屋走了出來,手中捧著一方木匣,匣上未著任何裝飾,樸素至極,就像是街旁叫賣的小販,順手取過來裝東西的木匣,圖的只是方便,隨時都能丟棄。 她將木匣打開,面朝聶秋,取出了里面裝著的東西。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竹節(jié),金屬一樣的顏色,像銅,在燭火的映照下,流轉(zhuǎn)著微光,上下皆通,是空心的,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表面上連一個象征田家的家紋都沒有。 朔月之時,坐北朝南,在山水環(huán)繞之處,以石擊節(jié),能夠聽到獸音,而竹節(jié)損毀,就說明我叔父已經(jīng)知曉了你傳來的消息。田挽煙合上木匣,淡淡解釋道,我得和你強調(diào)一下,竹節(jié)損毀這四個字并不是夸張的說法,這種竹節(jié)只能使用一次,用過后就失去了作用。 如果,我是說如果。 她頓了頓,說道:我叔父見過你之后,如果他產(chǎn)生了和你繼續(xù)交流的念頭,他就會在分別之際,像我這樣將竹節(jié)交給你,以此作為下一次見面的媒介,直到他覺得沒有必要。 聶秋接過田挽煙遞過來的木匣,又聽見她說道:田翎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所以你不必因為他的身份而感到拘謹,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只不過,不要問他窺探天命的時候會看到什么,不要詢問他的恐懼當然,我認為聶公子是個明事理的人,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 田姑娘已經(jīng)將此事告知他了嗎?聶秋問。 是的,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既然他知曉此事,你擊碎竹節(jié)的行為就算不上貿(mào)然無禮。田挽煙揉了揉眼角,略帶倦意地說道,叔父說,他期待和你時隔多年后的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