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聲音在耳邊響起，有人在推他的胳膊。

    “……知道了?！?/br>
    舟向月嘟噥了一聲，睜開眼坐了起來。

    今天是般若畫院的第一堂課，雖然他對于能不能成為一名般若師沒什么執(zhí)念，但第一堂課就被抓到睡覺似乎不太好。

    幸好他有一個上課認(rèn)真聽講的同桌，可以及時叫他起床。

    他坐在一個寬闊的大房間里，這里擺著一排排桌椅，桌椅前坐滿了看起來大約不到十歲的孩子們，桌上堆著一摞摞絹布與紙，還有一大堆或粗或細(xì)的筆。

    所有的孩子都穿著紅色的交領(lǐng)長袍，領(lǐng)口與袖口都點(diǎn)綴著一圈繪有符文的黑色邊緣，腰間也是同樣繡著神秘符文的寬大黑色腰帶，長袍從頭包裹到腳，很是莊重。

    舟向月偷眼看了看自己旁邊的小男孩。

    郁歸塵端端正正地坐著，側(cè)面能看到他飽滿的額頭、立體的鼻梁和長而翹的睫毛，他的目光很認(rèn)真地向前看，沒有注意舟向月瞟向他的目光。

    所有的孩子都穿著一樣的長袍，他就穿得格外挺拔好看，還多了一分貴氣。

    來教他們的般若師走到所有人前面，開口道：“歡迎大家來到般若畫院，踏上成為一名般若師的漫長修行之路?！?/br>
    “大家年紀(jì)還小，可能不理解般若繪的深邃含義。不過，可以先告訴大家，真正的般若繪，是依靠心的眼睛而不是用rou.體的眼睛畫出來的。”

    “般若繪的學(xué)習(xí)將會是個漫長而枯燥的過程，這也是修行的過程。隨著你的繪畫技法不斷純熟，修行的境界不斷深入，畫出來的般若繪就會越來越美麗，最終臻于化境?！?/br>
    “大家將會在九年后的十八歲時迎來大圓滿禮。大圓滿禮時，修行境界最高的的般若師將會獲得繪制最為名貴的須彌繪的資格?！?/br>
    “祝愿各位經(jīng)過漫長的修行，達(dá)到圓滿境界，畫出極致美麗的般若繪。”

    “今天是大家正式開始般若繪修行的第一天，需要一起祭祀敬神。今年新鮮的祭品已經(jīng)送到，有靈玉、靈蓋與靈徑。”

    “現(xiàn)在，大家站起來，閉上眼睛?！?/br>
    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來，安安靜靜地站在各自的桌子后面。

    舟向月悄悄地瞥了郁歸塵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乖乖地閉上了眼，就偷偷伸出手去，迅速無聲的把他的椅子往后拖了拖。

    隨即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了回去，一副虔誠地站好閉眼的模樣。

    他聽到了清脆的敲擊聲和仿佛生rou扔進(jìn)火里的噗嗤輕響，隱約聞到一股甜膩的香氣，心想老師這是在用祭品敬神。

    別的孩子都靜靜地閉著眼站在原地，他則偷偷地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只見老師手中是一個銀盆，銀盆里有暗色的炭火。

    他手上動作極快，隨著銀刃飛快的閃動，一截截祭品掉進(jìn)了銀盆里，是紅色的。

    每掉進(jìn)去一截，就會再次發(fā)出那種濕潤冰涼的東西與炭火接觸的輕微噗嗤聲。

    一股又一股輕煙隨之從銀盆中冒出來，在空氣中彌散開一種甜膩的香氣。

    另一個老師從旁邊經(jīng)過，舟向月立刻閉上了眼。

    可能是因為孩子們還太小，老師迅速地獨(dú)自完成了敬神祭祀，隨后就讓他們睜開眼、坐下，直接開始上第一堂課。

    郁歸塵坐下之前，居然回頭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被拉開一截的椅子。

    他瞥了舟向月一眼，舟向月立刻挪開眼，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郁歸塵抿了抿唇，什么都沒說，把椅子拉回來坐下了。

    “學(xué)習(xí)般若繪，首先要打好基本功。我們今天就從最基礎(chǔ)的臨摹神像度量經(jīng)底稿開始，熟悉曼陀宗所有神靈的基礎(chǔ)畫法?！?/br>
    老師開始給孩子們分發(fā)一沓沓的畫稿，都是各個神像的標(biāo)準(zhǔn)畫法。

    舟向月頗有些新奇地看著那些畫稿中一尊尊形態(tài)各異的神像。

    有的豐腴，有的消瘦，有的姿態(tài)婀娜，有的肌rou虬健。

    在那一大沓畫稿之中，他忽然看見了一張神像。

    是倚石側(cè)坐的姿勢，紅色長袍自然垂落，一手指尖拈著一枚銅錢。

    神像的臉是那么熟悉，就像是一面鏡子，映出了另一個他自己……

    舟向月猛然清醒過來。

    他不是般若畫院的新手般若師，他不是九歲的小孩。

    他和郁歸塵一起在曼陀宮的魘境里，剛才似乎碰到了一幅隱藏在外層壁畫之下的般若繪。

    然后就成了一個九歲的孩子，被套上全然不同的模糊記憶與身份，在這個夢境一樣的地方，以為自己要學(xué)習(xí)般若繪。

    這個魘境當(dāng)真厲害，居然連他和郁歸塵被吸進(jìn)這個幻境時都失去了原本的記憶。

    舟向月直到看到自己的神像，才回想起了真實(shí)的記憶。

    周圍的畫面依然沒有變，他旁邊的郁歸塵還是九歲的模樣，乖乖地從那一大沓畫稿里抽出一張，就準(zhǔn)備開始臨摹了。

    ……他還沒醒。

    舟向月忽然一把抽走了郁歸塵拿出來的那張畫。

    “你……”郁歸塵看向他，小小的眉毛微微皺起。

    舟向月一下子綻放出笑容，把自己面前的畫稿拿起來，放在郁歸塵面前。

    正是他自己的那張畫像。

    郁歸塵疑惑地看著他的舉動，又低頭去看自己面前新?lián)Q的這幅神像。

    舟向月笑瞇瞇道：“這張好看，這張給你畫?！?/br>
    第184章 彼此

    舟向月覺得這個幻境真不錯，因為九歲的郁歸塵真的又乖又可愛。

    他雖然不理解舟向月為什么要換掉他的畫稿，但也沒有與他爭辯，就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地畫畫。

    郁歸塵小朋友畫畫的時候，坐得很端正，目光專注地看著手下的畫紙，濃密的眼睫垂下，隨著他目光移動而微微抖動。

    讓舟向月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在血生花魘境里作為藥骨把郁歸塵藥暈過去的時候，曾經(jīng)偷偷摸過他的睫毛。

    感覺又細(xì)又軟，手感很好。

    唔，現(xiàn)在年幼版郁歸塵的睫毛看起來更細(xì)更軟，手感應(yīng)該更好。

    不過按照自己在這個幻境里的記憶，他們好像不太熟。

    舟向月決定有禮貌一點(diǎn)。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用細(xì)白指尖敲了敲郁歸塵拿著筆的左手手背。

    郁歸塵手一頓，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頭看他。

    那雙成年后過于冷厲又被金色覆蓋的眸子，現(xiàn)在黑是黑白是白，干凈而清澈，還有一種孩童特有的圓潤可愛。

    下一刻，舟向月徑直向他的眼睛伸出手去，郁歸塵下意識閉上眼躲了一下。

    眼瞼感受到冰涼的手指壓彎了睫毛，還蜻蜓點(diǎn)水一樣碰到了薄薄的眼皮。

    郁歸塵皺著眉睜開眼時，看到旁邊的漂亮少年笑得眼睛彎彎：“沒事，就是想摸一下你的眼睫毛?！?/br>
    “……”

    郁歸塵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頗有一種被冒犯的怒意。

    他什么都沒說，就是坐到了椅子的右邊，堅決地與舟向月拉開了更大的距離。

    然后不理他，徑自埋頭去畫畫了。

    嗯，舟向月想，這個郁歸塵小朋友似乎和他也不太熟，居然對他這么客氣。

    他們的情況應(yīng)該都一樣，并不是真的回到了自己九歲的童年，而是以現(xiàn)實(shí)中的狀態(tài)“壓縮”到了九歲，在這個幻境里有與之相符的記憶。

    不過，郁歸塵小朋友的眼睫毛確實(shí)軟軟茸茸的，摸得指尖癢癢的。

    這個時候，其他孩子們也都拿到了畫稿，紛紛開始畫畫。

    臨摹底稿需要用尺規(guī)精密地打線、標(biāo)記點(diǎn)位，然后勾畫線條，力求精準(zhǔn)不出錯。

    枯燥乏味，十分考驗?zāi)托摹?/br>
    舟向月最缺的就是耐心。

    尤其是，他現(xiàn)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真的是一個在畫院求學(xué)的孩子，而只是在幻境之中，就更不耐煩畫這種費(fèi)眼睛費(fèi)工夫的東西了。

    沙沙，沙沙沙。

    教室里一片安靜，孩子們都在埋頭畫畫。

    舟向月裝模作樣地用尺規(guī)在紙上畫了些點(diǎn)線，就開始偷偷地左顧右盼，觀察周圍其他畫畫的孩子們。

    他想，這個幻境總不會是無緣無故出現(xiàn)的。

    就像梅朵說的，有故事的般若繪知道一些曼陀宮最深處的秘密，或許會告訴他們這個秘密。

    這個幻境大概就是那個“秘密”。

    秘密可能是關(guān)于般若繪的，也有可能是關(guān)于里面的人的。

    當(dāng)然，也可能兩者都有。

    他注意到所有的桌子都是兩人一張，每個人都有同桌。

    除了郁歸塵之外，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是陌生的面孔，所以大概不是境客，而是原本就在魘境中的人。

    根據(jù)他被安上的那種小孩子的模糊記憶，這里的大部分孩子身份都是曼陀宮主的養(yǎng)子養(yǎng)女。

    比如，在他們旁邊的桌上坐著的兩個小女孩。

    她們是一對雙胞胎，meimei叫格桑，jiejie叫鉤吻。

    雖然是雙胞胎，但兩人看起來并不像。

    坐在左邊的雙胞胎meimei格桑身上的衣服嶄新得閃閃發(fā)亮，黑亮長發(fā)用彩色的絲帶編成兩根精致的麻花辮，小巧的耳垂上戴著紅寶石耳墜，是一個十分甜美的小女孩。

    不時有其他的小男孩偷偷地瞄她，而她有時察覺了這種試探的視線，嫣紅的小小唇角會悄悄翹起。

    坐在右邊的jiejie鉤吻身上穿的衣服和meimei的一樣，但卻有些臟，而且皺皺巴巴的。她頭發(fā)干枯凌亂，松松垮垮地在背后扎成一個潦草的馬尾辮，耳墜也只戴了一只，在旁邊從頭發(fā)絲精致到腳的meimei面前，顯得灰頭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