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正月初四,他們在鄭州轉(zhuǎn)了車。 正月初五,列車??块L沙半天。 嬴洛清楚地知道自己病了。即使上次被人捅了一刀打了一棒,躺了好幾天,她也沒覺得這么難受。 頭暈,發(fā)熱,懶懶的不想動。 車廂里很擠,越往南,山越青水越綠,天氣越悶熱,她蓋著軍大衣,靠在青年身上,睡一會兒醒一會兒。 “我們下車,找個醫(yī)院看看吧?!鼻嗄暧怖搅熊嚿系膮嬎糸g,看她肋下那條反復(fù)開裂,還在流血流膿的刀口:“我去找列車員要碘伏?!?/br> 嬴洛果斷拒絕:“不行,解釋不了刀口哪兒來的,到了香港再説。” “你發(fā)燒了……真的沒事嗎?”青年探探她的額頭和下巴:“要是真被人抓住,你就說是被我拐走的,你也能活?!?/br> “就你還能拐走我?誰信?!彼肫鹉莻€牛頭知青,心里不太自在,拉開厠所門出去:“我再歇一會兒就好了,哪兒有那么嬌慣?!?/br> 話雖這么說,她漸漸吃不進去窩頭,車上的紅衛(wèi)兵又唱又跳,吵得她頭疼,她也不敢吱聲,有時候還不得不編些謊話來對付他們。 青年為了讓她打起精神,就給她講自己從小在香港的生活。他講一句,就停一會兒,生怕被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 列車到廣州境內(nèi),就時走時停。 各派武斗轟轟烈烈,聽説還發(fā)生了大屠殺。嬴洛半夢半醒間,似乎聽見曠野里傳來“突突突”開槍掃射的聲音,她硬撐著趴到窗上去看,只見秋收后的農(nóng)田里閃過白色的火光,伴隨著鞭炮噼里啪啦的鳴叫。 火車經(jīng)過一條比渭河寬闊得多的大江,朦朧的幻象里,她仿佛看到江里漂滿了紅衛(wèi)兵、市民和農(nóng)民的尸體。鐵軌旁的樹下,有倒栽蔥似的人的小腿和解放鞋,樹上還掛著吊死的人,像舅爺一樣。 漸漸地,她從自己身上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來自她的肋下,她感覺自己在腐敗,像泡在熱騰騰的江里的人一樣爛掉。 火車開到清遠郊區(qū),就不得不停了——整個乘務(wù)組都去鬧革命。 成舒和她商議,看要不要找個農(nóng)家住一陣,自己去想辦法弄點藥。 她憋著一口氣,不敢歇,硬逼成舒塞給運貨的大鬍子卡車司機一點錢,讓卡車司機準許他們坐到車后面的拖斗,捎他們?nèi)セ輺|。 “老成,我想回林場了?!贝罂ㄜ囓嚩防锱癫挤w,她縮在軍大衣里,控制不住自己腦袋里的退堂鼓:“我累,林場多好啊……我死也想死在林場?!?/br> 青年抱著她,說:“到了惠州,我們?nèi)タ床?。?/br> “不行,直接去惠東?!彼]著眼睛,迷迷糊糊打瞌睡:“你要儘快到香港?!?/br> “是我們要儘快到香港。”青年糾正她:“阿洛,你忘了他們怎么對馮叔,對你的嗎?” “我沒……”廣東二月份天氣熱得出水,她傷口化膿,癢得難受,更灰心喪氣:“老成,拖著你跑了這么長時間,我累了。” 到了惠州,卡車司機聽説惠東有武斗,不敢走了,放他們下車。司機盯著兩人上下打量一番,說:“吃頓熱飯再走吧?!?/br> 剛説完,大鬍子司機就后悔了,改口說:“去駕駛室坐定,我攞飯畀你們?!?/br> 司機回了他的赫魯曉夫樓,不一會兒,拿了米飯和清蒸魚,外加一碗蓮藕湯。 嬴洛很少吃這樣扎實晶瑩的米飯,聞著香噴噴的飯味,恨不得扎一個猛子進鍋里。 她邊吃邊説:“你們聽過‘雙蒸飯’不?飯蒸好之后,蓋子必須蓋緊不得敞氣,加大火用蒸汽沖飯,米飯顯得又多又蓬松,吃了飽肚子……他媽的,燃得像豬一樣,一份米哪能出兩份飯?” 大鬍子司機直接問:“阿妹,你從哪里來?陜西?” 她吃了一驚,還以為被認出來,扔下碗筷就想跑,誰知司機撫掌大笑:“‘雙蒸飯’,就是廣西從陜西學的先進經(jīng)驗,我廣西來的,喔,我阿公就是這么吃到浮腫,餓死啦?!?/br> 成舒優(yōu)雅地挑魚刺,完全不像逃難的樣子。他邊聼這兩人比劃著聊天,插了一句嘴:“清華研發(fā)的專利啊,不稀奇?!?/br> “喂,細佬,你講清華大學讀唔得,你喺邊間大學讀書?” 青年想了一會兒,決定不給母校丟臉,于是認真地說:“清華大學。” 嬴洛笑得噴了一口飯出來,又趕緊一粒粒撿回去吃。她吃過飯,覺得傷口沒那么難受了,燒似乎也退了。 卡車司機站在惠州二月的春風里和他們告別,鬍子隨風飄颺:“想去香港?要游過大鵬灣,死十個活一個喔。你們這樣,過不去?!?/br> 他們相視一笑:“總要試試嘛。” 惠州到惠東有三十多公里,嬴洛拖著兩條腿,總算在天剛黑下來的那會兒,把自己拉進惠東地界,她實在累得不行,也懶得走了,一屁股坐在馬路沿上:“老成,送你到這里,我仁至義盡啦。你去香港,我去自首,他們槍斃我之前,怎么也得管口飯。” 青年沒作聲,拉她起來,躲到橋洞里貓著,生怕被晚上巡查的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 夜風溫熱,橋洞下的水面黑漆漆的,汎著難以名狀的臭氣。 她靠在青年箭頭,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傷口處像有一百隻蟲子咬。她肋下那塊兒rou,經(jīng)過廣東的高溫一催化,壞味更重了,黑色的圓頭蒼蠅成群結(jié)隊,嗡嗡地圍著她飛。 青年揮手幫她趕蒼蠅,她突然笑了:“我明明還活著,卻享受了一把死了的光景。三年自然災(zāi)害那會兒,我們村還好,其他村到處都是在田埂上餓死的人?!?/br> “小魏說,她媽本來每天坐在門檻上納鞋底,那天她放學回家,他媽也坐在那兒。她喊一聲,媽,她媽臉上掛著笑,但沒應(yīng)聲。她推了一把她媽,她媽就向后倒,吐出一大堆綠色的水……肚子圓得像青蛙……吃草吃多了,餓死的?!彼粥止竟镜卣f:“我就怕當個餓死鬼,還好今天中午吃了飯。” “你再胡説八道,我就……”青年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就”后面的半句話。 “就把我扔到水里吧!”嬴洛接起他的話:“我就順著水,飄到海里去,你到了香港,四處都是海,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 她呼出一口熱氣,連睜眼的力氣也沒了,又向青年貼了貼,想著死之前,怎么也得讓他多抱抱自己,多心疼心疼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自己。 看電影的時候想她,吃蟹粉豆腐的時候像她,買新衣裳的時候想她,以后談了女友,也想她。 青年抽出手來抱她,她聽不見青年説什么,渾身燙得像林場冬日里的爐子皮。 “whereareyoufrom?wheredoyouwanttogo?” 成舒抬起頭,夜幕下,一個留著“漢jian頭”的男青年,穿著汗衫長褲,叼著煙,向他發(fā)問。路燈光纖微弱,他根本看不清男青年的眼睛。 他聼懂了,但害怕是紅衛(wèi)兵特意引蛇出洞的計策,因而垂下頭,不敢開口。 “youuandme?”男青年英文口音很重:“youlooksoknowledgeable.youmustknowenglish!ah……ijustover-heardsomething.areyoupreparingtotakeatraveltokcity?” 成舒放下了兩分警惕,反問:“whatcityiskcity?” 男青年把煙吐到河里,說:“跟我來吧!你這英文講的,一聽就是臭老九,簡直臭不可聞?!?/br> “阿洛,你還能站嗎?”他輕輕晃了晃臂彎里的愛人。 嬴洛聼他們說洋鬼子話聽得頭疼,看他們總算不説了,嗯了一聲:“好些了,暫時死不了。” 成舒牽著她,她跟著走,隱隱約約轉(zhuǎn)過幾條巷子,到了一處商店前,穿短袖汗衫的青年嘩啦一聲開了鎖,引他們又爬了一層樓梯,她才見到一個課本上圖畫里的,城里人的家。 白綠相間的地磚,鋪著針織墊子的木頭沙發(fā),蓋著針織網(wǎng)紋布的木頭柜子,頂著塑料油紙的茶幾,這得是多富貴的人家,她想。 迷迷糊糊地,穿汗衫的青年請她坐下,給她端了一杯水,她靠在沙發(fā)上,那毛綫織的墊子,像狗毛一眼柔軟。 “阿祥,你帶人回來了?”一個溫和冷靜的女聲走近,嬴洛剋制住打架的眼皮,小心觀察女人。 女人穿著一條白色的襯衫領(lǐng)裙子,個子高皮膚白,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一見到她,立刻蹲下來,動手去掀她的棉襖和背心。 嬴洛嚇了一跳,以為她要傷害自己,打開她的手,拉著成舒就往外跑。 女人叫住她,說:“阿妹,你放心,我不會害你的。你的傷口要儘快處理?!?/br> 她又相信了女人,坐回去,主動解開棉襖扣子。女人扶她去臥室里躺著,臥室的床又松又軟,比舅爺解放前結(jié)婚的時候,找木匠做的那張床還軟。 “阿妹,你怎么搞的?也是紅衛(wèi)兵弄的嗎?”女人丁零噹啷一頓收拾,她眼見著女人拿鋼刀在火上燒了一遍,心里大感不妙。 “老成!”她喊:“你過來!” “他是你男友嗎?小meimei。”女人溫柔地拍拍她的腦門,給她在頭頂放了一條濕毛巾,娘活著的時候,也喜歡拍她的腦門。 “你腦門大,聰明,要多讀書啊?!蹦镞@么説:“多讀書才有出息?!?/br> “是?!彼犚娗嗄晏嫠龁枺骸瓣愥t(yī)生……沒有麻藥嗎?” “忍忍吧?!迸苏f:“先活下來最重要,來不及弄麻藥了?!?/br> 女人讓她張口,咬住毛巾:“能不喊就別喊,引來紅衛(wèi)兵可不是閙著玩的?!?/br> 她睏得昏昏沉沉,肋下的腐rou被涼涼的刀子刮掉,她能聽見刀子在骨頭上行走時,傳到牙齒里的摩擦聲。 “……唔……”刀子向下走了一寸,刮到一塊兒沒爛透的rou,她瞬間清醒過來,死死咬著毛巾,眼角馀光瞥了一眼握住她手的青年——哭個屁,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死了呢。 刀在她肋下來回探索,盡可能切掉一切可能發(fā)炎的rou。一片片,一坨坨,腐爛的,發(fā)黃的,青紫的,被剔到鐵盤里,她肚子又餓了,突然想知道人rou是什么滋味。 哦,她又不是沒吃過。伯媽生了第二個孩子,按照算命先生的建議,把胎盤埋在樹下,她為了報復(fù)他們一家,連夜挖出胎盤,自己開了個小灶。有點腥,不太好吃,她后知后覺地想,應(yīng)該加點蔥薑蒜辣子,爆炒一下。 她看著自己肋下汩汩涌出的鮮血被紗布截斷,牙齒都要咬碎了。 不能喊,喊了就會被抓回去批斗。她還殺了人,到時候警察一開槍,她就得去閻羅殿被牛頭按著受審了。 “老成……”她想起一件好玩的事,示意青年把她嘴里的毛巾取下來。 “嗯?”青年的聲音還帶著哭腔。 “我也當了一回關(guān)二爺,刮骨療毒呢?!彼ζ饋恚骸拔铱烧嫘?。” 一滴眼淚掉到她手臂上,她扭頭去看,青年掛著眼淚,也衝她笑。 不知過了多久,白裙子女人終于開始拿起針綫,給她縫合上藥。經(jīng)過了剛才的一番廝殺,現(xiàn)在的縫針簡直是毛毛雨。睏意又席捲而來,她說:“陳大夫,沒什么別的事兒,我先睡了?!?/br> 白裙子的陳大夫換了一條毛巾搭在她腦門兒上:“快睡!什么時候醒了,我們一起打牌,老是三缺一,這下終于湊齊了?!?/br> 等等……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