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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節(jié)

    景隆帝對這個隨侍太監(jiān)很有些寬厚倚重,聞言便又拿回卷子,見其中幾句確實端方工麗,筆力不俗,細品之下還有幾分警醒世人的哲理意味,微微頷首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sao數(shù)百年’,不錯,此句氣魄非凡……

    ‘乃知云變雨,不必到層霄。只在百丈間,即化甘澍膏’這幾句含義頗深,借物喻理,正是執(zhí)中之道……唔,此人還是有幾分才華的,只是過于隨性放肆,不循定理,恐非棟梁之材?!?/br>
    景隆帝若是知道,他惟獨欣賞的這幾句,便是蘇晏“引用名人名言”的部分,不曉得會作何感想。

    藍喜一聽有戲,趁熱打鐵道:“皇爺,奴婢雖只粗通文墨,倒也聽民間傳聞,說這蘇晏是個神童,六歲能吟詩作對,七歲背熟四書五經,十歲便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怎么會連八股格式都不通曉呢?極有可能是他懷才于胸,又擔心不被慧眼識中,才出此奇招,標新立異,好吸引圣上注意。此舉雖然欠妥,但念及年少輕狂,奴婢覺著不宜強力打壓,折了好苗子。”

    藍公公的“神童之說”倒也不是空xue來風,蘇晏在閩中確實頗有才名,只不過如今瓶子雖在,里頭的墨水卻早換成糨糊了。

    景隆帝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頷首道:“少年人行事難免不夠穩(wěn)重,輕狂佻脫,恃才放曠,還需多磨礪磨礪,才堪擔大任?!?/br>
    藍喜忙道:“皇爺英明神武,真是慧眼識珠玉?!?/br>
    “那就暫時先收入貢生,殿試時朕親自考他,看看是不是徒有虛名。”景隆帝抖了抖卷子,起身道,“朕要回宮去去瞧瞧太子,這里就由你們幾個學士處理吧,可別因小失大,耽誤了春闈選士。”

    藍喜施施然跟在后面,臨走時得意地睨了劉韋議一眼。

    劉學士氣結:我一忍再忍,實在是忍無可忍,這個該殺的權閹,欺人太甚!

    “懷才于胸,又擔心不被慧眼識中”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指摘我們這些翰林院學士不是伯樂,不識千里馬,這簡直就是肆無忌憚當面進讒,偏偏圣上對他的話總聽在耳中,久而久之必然要對文官們心生不滿。

    內侍擅權專斷,連圣上口諭都能勸回,總有一天要成為朝廷的大禍害!回頭得趕緊去拜訪吏部尚書、內閣大學士李乘風李大人,聯(lián)合一干文臣,共謀除jian之計,不能再容這班閹黨繼續(xù)驕橫跋扈、把持朝政了!

    他這邊氣得直咬牙,孰不知藍公公那廂想得也跟他差不多:這批腐儒酸丁,鎮(zhèn)日里看咱家不順眼,朝上朝下唧唧喳喳沒完沒了,饒舌雀鳥似的惹人厭煩。

    還有那些言官,連天子都敢彈劾挖苦,害得龍體抑郁不安。總有一天咱家要把他們一網打盡,拔光羽翼,大鍋放水燉咯,看誰還敢跟咱家叫板兒。

    他幫蘇晏說話,可不僅僅是因為同鄉(xiāng)之誼,而是心中另有打算:若是能夠拉攏蘇晏,讓他以進士身份進入文官派系做條伏線,倒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至于片刻間在禍兮福兮中走了一圈的蘇晏,渾然不知自己成了文官集團與宦官集團愈演愈烈的權力爭奪戰(zhàn)的又一個導火索。

    他現(xiàn)在正滿心快活地重新鉆回胭脂胡同,去聽名妓阮紅蕉的一曲《唾檀郎》。

    -

    暮色甫臨,華燈初上,都城隍廟市上人頭攢動。

    三里許的大街,兩側攤販熙攘,商品琳瑯,極是熱鬧。人群還間雜著不少碧眼胡商、飄洋香客,一副腰纏萬貫的模樣列肆高談。

    蘇晏負了手,與三五名舉子在街道上漫行,聽他們一路上經史子集滔滔不絕,覺得乏味至極,一面頻頻點頭作附和狀,一面拿眼睛四處亂瞄攤市上新奇的玩意兒。

    本朝風氣開放,不少民間婦女著了鮮艷的月華裙、水田衣,扣上秾纖合度的比甲出來逛廟會,滿街鳳釵搖動、金蓮款擺,頗有情致。

    蘇晏一雙賊眼滴溜溜在漂亮姑娘身上打轉,漸漸落在了后頭。

    冷不丁雙手被人握住,他一驚回過神來,只見同鄉(xiāng)舉子黃徵正用異常莊重的姿勢執(zhí)著他的手,白面漲紅,鼻翼輕顫。

    蘇晏覺得奇怪,都老同學了,你想說啥直接說唄,干嗎這么激動,搞得跟朱毛會師一樣,至于嘛??谥袉柕溃骸罢Z堂兄,有什么事?”

    黃徵翕動幾下嘴唇,低聲道:“此番春闈選士,清河兄高才,定然是榜上有名。”

    蘇晏干笑兩聲,“哪里哪里,小弟才疏學淺,只恐名在孫山之后。會考才子濟濟不下萬人,貢生卻只取三百,好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小弟自知橋窄難過,正準備收拾包袱,回福建去?!?/br>
    黃徵聽了兩眼放出光來,使勁握了握他的手,脫口道:“我也正有此打算,歸鄉(xiāng)之途千里迢迢,同行也有個照應,清河兄若不嫌棄,不如你我……你我結成契兄弟,如何?”

    蘇晏嚇得差點跳起來,下意識地把手一抽。

    別以為這“契兄弟”是拜把子的意思。

    本朝男風頗盛,士大夫家多蓄孌童伶官,民間也屢見兩男相悅之事。閩越一帶南風尤酷重,風俗殊異:

    兩個男子只要情投意合,便結為契兄弟,出入家室有如伉儷,父母撫愛如婿,鄉(xiāng)人也欣然認可。等到年歲稍長,各自娶妻生子,契兄還要為契弟負責婚娶諸費及日后的生計,有些甚至終生交好。

    雖說蘇晏知曉鄉(xiāng)土舊俗,卻從沒有生出過這種念頭,嬌花美女尚且愛不足,何必去弄什么假鳳虛凰的套路。按他的話說就是背背山很感人沒錯,但咱鋼鐵直男不好這一口。

    當下猛地抽回手,正尋思著該怎么拒絕才不會傷害到這位玻璃兄敏感的自尊心,忽然余光瞥見旁邊的一個人影,他如蒙大赦地叫起來:“哎,那個……那個誰——對,就你,上次不慎撞倒了公子,禮節(jié)不周,在下心中愧疚,今日特來賠罪?!?/br>
    又轉頭對黃徵尷尬一笑:“語堂兄,真是不巧,小弟正好有點私事處理,我們改日再聊,改日啊。”

    看著黃徵失魂落魄的背影,蘇晏長舒了口氣,調頭就走,盤算著以后有多遠離他多遠,絕不給他改“日”的機會。

    卻聽得身后一個粗礪的少年聲音喝道:“你,給我站?。 ?/br>
    蘇晏撓了撓頭發(fā),暗嘆冤家路窄,無奈地駐足轉身。

    面前正是那個眼睛長到頭頂上去的小公子,依舊一身戎裝緊打,腰間束的錦帛換成了羊脂白玉革帶,比那日更添了幾分標俊華貴。只是那一臉傲慢欠扁的神情,讓蘇晏恨不得一腳丫蹬到他鼻子上。

    小公子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那日蘇晏跑得氣喘如牛,他又摔得頭昏腦漲,壓根就沒看清楚這瘦長書生生得什么模樣。

    如今一番細看,只見他著一襲石青色朱子深衣,寬袖緇緣,腰系綠絲絳,前襟垂一枚青玉透雕荷葉佩,襯得身形似煙柳垂新,姿態(tài)如明霞流云。

    這番風骨,本該讓人想起詩三百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但那一雙正不悅瞇起的鳳眼,燈下看去幽光流轉,又顯得過于浮滑佻巧,好像那副溫良君子的模樣,全然是裝出來的一般。

    他心底怒氣升起,重重哼了一聲:“不是說要給本公子賠罪,你跑什么?”

    蘇晏嘆口氣:“不跑行么,只怕見一次便要揪住賠一次罪,就算在下惡貫滿盈,也沒有那么多的罪可賠呀?!?/br>
    小公子嘴角輕揚,心道這人說話還挺有趣,怒氣略消。想了想,問:“你方才說,會考就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蘇晏莫名其妙地答道:“正是?!毙南脒@個比喻不是挺普通的嘛,年年高考都這么說。

    小公子頷首道:“倒是貼切得很?!焙鋈徊粦押靡獾乜戳怂谎?,“全天下的士子們都拼了命地往這座橋上擠,我瞧你瘦得一把骨頭,只怕擠不過人家,要摔下橋去?!?/br>
    蘇晏不已為然地嘿嘿一笑:“非也非也,我為何要去擠?”

    小公子眉一剔:“你不想做官?”

    “做官有什么好?做文官吧,雞毛蒜皮寫章稿,起早貪黑去站朝;做武官吧,征戰(zhàn)廝殺血光飄,一個上場一個倒?!?/br>
    蘇晏被挑起了談興,一路指手畫腳地扯淡下去,“官卑職小的,見了上司便要點頭哈腰送禮包;位高權重的,又要提防抹了皇帝的面子死得早;清官捉襟見肘囊中癟,貪官提心吊膽怕挨刀……”

    小公子眉峰越剔越高,終于忍不住道:“照你這么說,什么官都當不得了?不做官,那你想做什么?”

    蘇晏笑得眉眼彎彎,像是要流出一泓春水:“在下嘛,就想做個紈绔子弟、花花大少,出門帶一班狗腿子,走馬呼犬,斗雞打鳥,沒事調戲調戲良家婦女,豈不樂得自在逍遙?”

    小公子愕然,伸手戳指他,氣得聲音有些發(fā)抖:“你、你個沒出息的……”

    蘇晏大笑:“開個玩笑而已,你倒當真了?!?/br>
    他金刀大馬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小鬼,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有緣,過些天我便要回鄉(xiāng)去了,日后天南地北的基本上也見不著面啦,這東西給你留作紀念,就當是在下的賠禮吧?!闭f罷昂頭負手,瀟瀟灑灑地走了。

    小公子望著他的背影怔了半晌,低頭看手中的物件,原來是塊銀懷表,琺瑯表面下鑲了幅西洋油畫,畫上一個衣裳半裸的番邦豐腴女子,挺著肥白雙乳,懷里抱了個光溜溜的男娃娃。他不由得嫩臉微紅,暗罵一聲yin穢,揚手便要丟掉。轉念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舍,最終還是揣進懷里去了。

    他轉頭吩咐道:“成勝。”

    一個人影鉆到他身側,恭恭敬敬地道:“老奴在。”

    “上次叫你辦的事如何了?”

    成勝滿臉堆笑:“您交代的事哪敢怠慢,自然是辦得圓圓滿滿,滴水不漏?!?/br>
    那小公子面上掠過一絲陰霾,磨了磨牙:“就算不中進士,我也有法子把你弄到朝中來。哼,你不想做官,爺就偏要讓你做,看你跑到哪里去自在逍遙!”

    -

    “什么?出貢了?”蘇晏牙關一松,一塊皮酥rou嫩的燒鵝片啪地掉在桌面上。

    這實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就那篇寫到最后自己都汗顏不已的偽文言文,居然還能獲得讀卷官的青睞,居然過了會考這一關?

    蘇晏愣愣地想,這改卷的哥們,莫非……也是穿越來的?

    報喜的小廝一臉諂笑,點頭哈腰地道:“恭喜公子爺,您現(xiàn)在是貢生了,待到下月初過了殿試,那就是進士,金榜題名吶?!?/br>
    蘇晏腦中懵懵地還沒轉過彎兒,隨手掏了一把銅錢打發(fā)他下去后,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整理思路。

    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啊,旁邊侍立的都是大家鴻儒、飽學之士,就像一面面明晃晃的照妖鏡,自己這點微末取巧之技,還不給照得原形畢露?

    出乖弄丑也就罷了,萬一觸怒了九五至尊,直接拖出午門喀嚓了,咱找誰喊冤去?

    蘇晏越想越覺得悲從中來:辛辛苦苦活個二十幾年的容易么我,前世工作終于聯(lián)系妥當,妞也談定了,結果一場臺風,十五樓一花盆就這么給卷下來砸腦袋上,面目全非……這一世更慘,才還魂半年,轉眼又要去陰曹地府,可憐他還奢望著三妻四妾、子孫滿堂,好好過一把大官人的癮呢!

    踱了小半個時辰,仍然一籌莫展,他心一橫腳一跺:奶奶的,又不是沒死過,頂多一縷幽魂再飄地府,半碗孟婆湯從頭喝過,就當是死機重啟,有什么好怕的!

    這么一想,心境豁然開朗,蘇晏氣定神閑地坐回桌邊,重新喝起他的小酒來。

    第三章 審題歪到天邊

    三月初一。

    蘇晏跟著一干殿試貢生,踏著猩紅的地毯進入皇宮奉天殿。

    奉天殿俗稱金鑾殿,遠望雕梁畫棟、碧瓦朱甍,一派輝煌壯麗。此時站在殿中,深處龍座高舉,四周眾官肅立,皇權大如天的威嚴彰顯無疑,令人不敢平視。

    蘇晏微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立在隊尾。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抱著事不關己冷眼旁觀的心態(tài)。倒是那些滿心憂慮,唯恐天威難測的貢士們,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正式殿試前儀式繁雜,禮官滿口之乎者也,聽得蘇晏昏昏欲睡,眼前一片白霧朦朧。

    正犯迷糊,突然聽見正前方清正雍容的聲音道:“福建貢士蘇晏,是哪一個?”

    蘇晏的第一反應:有人在叫我名字。第二反應:程序不對呀,不是說先筆試然后才面試的么。第三反應:聲音從上方傳來,好像是……當朝皇帝?

    登時打個激靈,頭腦乍然清醒,連忙出列跪倒在地,雙掌貼著地毯,額頭壓著指尖,提起一口丹田氣:“臣蘇晏叩見吾皇萬歲?!?/br>
    “平身吧?!?/br>
    “謝陛下?!?/br>
    景隆帝居高臨下,只見蘇晏身形挺拔、姿態(tài)優(yōu)雅,低眉斂目而立,頗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之風,心下便先有了幾分喜歡,道:“抬起頭來?!?/br>
    蘇晏聽到皇帝叫他抬頭,便毫不客氣地仰起臉,好奇地端詳起龍椅上的天子。

    一看之下,才知道古代的皇帝畫像,個個看起來細目苒須、闊面重頤,好像很有威儀的樣子,原來大多是畫師的藝術加工。只不過他們那審美水平,依現(xiàn)代人的眼光實在是不敢恭維。

    就比方說面前這位景隆皇帝,年約三十六七,五官清俊端華,神色恬淡平和,只在目中偶爾掠過一線精光時,才隱現(xiàn)出不怒自威的凌然之氣。

    要是往現(xiàn)代電視劇里一擱,整一氣質大叔、少奶殺手,流傳下來的畫像跟本人比,簡直糟蹋得不成樣兒了。

    蘇晏看得心滿意足,又將目光轉到他身邊著朱紅皮弁服的少年,這一看之下,驚得險些叫出聲——

    可不是那個在大街上撞倒的小鬼?正朝他擠眉弄眼,洋洋得意地看他的窘態(tài)。

    原來他便是當朝太子朱賀霖。

    景隆帝見蘇晏雖生得風流俊美,目光卻未免過于放肆,有失臣子之禮,眉頭微皺,龍心不悅。太子見狀,偷偷扯他的衣袖,遞了個討好的眼神。

    他用薄責而寵溺的目光看了太子一眼,對蘇晏沉聲道:“朕聽聞你博洽多識,賢能兼?zhèn)?,是閩中有名的才子?!?/br>
    蘇晏聽得暗自臉紅:“臣才疏學淺,有負才子之名,實乃士友們戲言謬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