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由著心說出來的話，尾音漸消,煙雨的眼睛盛了淚水,迷濛中聽見眼前人的一聲輕嘆,那嘆息清淺,很快像一陣風(fēng)似的無影無蹤了。

    煙雨抬手拭了拭淚，再度仰頭時,小舅舅站著在月色里，清逸的眼眉間蹙了一道淺川。

    他說抱歉，“教你擔(dān)心了?！?/br>
    煙雨仰著臉,眼神懵懵。

    是了，小舅舅說的也沒錯，她是在擔(dān)心他，可為什么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呢？

    她的腦瓜子還未及反應(yīng)過來，只拿懵然的眼神望著他。

    “小舅舅……”

    顧以寧嗯了一聲，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解釋。

    “……白日里的那三名刺客，牽連重大,故而忙至了深夜?！彼纳ひ魷睾?，像是在輕哄她，“這么晚了,你的娘親該惦念你了?！?/br>
    他揚(yáng)聲,喚了石中澗來,“護(hù)送姑娘上山?！?/br>
    失落一霎襲上了煙雨的心。

    為什么小舅舅會讓石中澗送她呢？

    悵惘的情緒蔓上了心頭，煙雨悄悄伸出了手，牽住了小舅舅的衣袖輕晃了晃。

    “您吃了嗎……”

    顧以寧一怔,還未及說話，卻見眼前的小姑娘一霎?dāng)Q住了眉頭，視線落在了他的襟懷前。

    顧以寧順著她的視線降下去，看到了自己衣領(lǐng)上的那一團(tuán)霧狀的血跡，心下一凜。

    “別怕。”他的手上揚(yáng)，捂住了胸前的那團(tuán)血霧，“是旁人的血?！?/br>
    方才他在小姑娘奔來的那一瞬，迅疾地將沾了血的外衫除下，卻不知竟還有血跡浸潤了外衫，暈染至了中衣。

    煙雨的神情一下子懊惱起來。

    小舅舅方才進(jìn)門時，面色冷峻肅殺，顯是將將處理了什么緊要的事，這會兒衣衫上還沾了血……

    即便是旁人的血，可也說明方才他同人打斗了一道番，她怎能還在心里偷偷同小舅舅生氣呢？

    她不免有些慌張，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小舅舅的胸膛，又極快地收了回去，緊張地抿住了唇。

    “這血是旁人的嗎？”她擔(dān)心的要命，眼睛里全是憂色，“我覺得不像?！?/br>
    顧以寧聞言一笑，白日里因外物而緊繃的那根弦，一霎松泛下來。

    “竟不知你還有分辨血跡的能力?！彼D了一頓，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受傷，道，“我送你上山?！?/br>
    這回輪到煙雨擺手了，她的心神全被小舅舅身上的那團(tuán)血霧牽著，哪里還能再勞動小舅舅再送她回去。

    她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略帶了幾分歉意，“我不要您送，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說完，像是生怕小舅舅過來似的，轉(zhuǎn)身便牽住了青緹的手，飛也似地向西山麓跑去了。

    顧以寧望著那團(tuán)小小的身影，眼風(fēng)掃過去，石中澗立時拱手領(lǐng)命，向著煙雨的方向追了上去。

    夜色重新歸于寂靜，原本負(fù)手而站的年輕閣臣，在一霎之間收斂了神色。

    他捂著胸口的手慢慢上抬，掩了唇輕咳一聲，立時有長隨上前，攙住了他的手臂。

    “大人，可有大礙？”

    顧以寧不置可否，借了幾分長隨的力，依舊快而急地往西府走去。

    今日下午的審訊，那絡(luò)腮胡子的身份不假，的確是當(dāng)年的鹽商總首嚴(yán)恪之親侄，只是審訊愈深，便在言語交鋒中露了破綻。

    顧以寧的確在調(diào)查“接駕酬酢”案。

    五年前，前內(nèi)閣首揆錢耕望忽遭彈劾，羅列罪狀十多條，其中有一條致死之罪，乃是將陛下的‘青詞錢’扣押，撥與河南賑災(zāi)。

    這樁案子其中大有原由，原可解釋清晰，只是朝廷上下各路臣工，十之有□□，皆齊心上奏，誓有將錢耕望摁死之勢。

    最終，錢耕望卸任，以貪墨為首罪，數(shù)罪并罰，流徙北地三千里，至死不得回。

    其后，顧以寧同幾位至交好友，苦苦追查，終查出了一些蹊蹺。

    錢耕望被彈劾前，大部朝臣齊齊倒戈，是因著一本賬冊。

    這本賬冊上，據(jù)說記錄了十年間，各路朝臣來往之間的行賄受賄，涉案銀兩約有百萬之多。

    另有“西南興兵”兵坰之去處。

    當(dāng)年那些索要冰敬、炭敬的朝臣，如今大部分都身居高位，以至于這本賬冊一現(xiàn)世，立刻使這些人紛紛倒戈，齊齊彈劾錢耕望。

    這本賬冊究竟在誰之手？這是顧以寧一直以來追查的目的。

    順著這本賬冊向下索引，的確查到了廣陵嚴(yán)家，只是如今廣陵嚴(yán)家早已亡破，未曾想，今日竟有人撞上門來。

    這嚴(yán)復(fù)禮其人目的不純，能在十年后才來為伯父一家申冤翻案，不過是因著此人在北疆，威逼伯父說出隱藏家產(chǎn)的下落不成，便暗害了伯父，一人往金陵而來，妄圖在“接駕酬酢”案中獲得一些好處。

    即便如此，卻也是給了顧以寧等人方向，只是再審訊完此人之后，顧以寧在回府的路上，卻又遭到襲擊。

    這一次的襲擊選在黑夜，約有七八人之多，趁著夜色而來，下手極為陰狠。

    好在顧以寧身負(fù)武藝，身邊護(hù)衛(wèi)拼死護(hù)佑，不到半個時辰，便將這些刺客一一解決，只留了兩個活口，其余就地正法。

    只是在交手中，顧以寧肩頭不慎被暗器劃破，才使得衣衫染血，倒將煙雨給嚇到了。

    回了西府，長隨衛(wèi)凌請來了醫(yī)士為顧以寧診治，那暗器淬了毒，好在只傷了表層，并未入肌骨，對癥敷了解藥，倒也沒有性命之虞。

    待一切收拾停當(dāng)后，石中澗便從斜月山房下來了。

    “啟稟公子，將才行至山下，四姑奶奶便來接引姑娘，姑娘原是不聲不響的，只是一見四姑奶奶便哭了，眼淚汪汪地上了山。”

    此時居所開著窗，窗外是濃釅的鴉青色，映的顧以寧的眸色漸深。

    “姑娘可說什么了？”

    石中澗茫然地?fù)u了搖頭，“屬下一路護(hù)送姑娘，姑娘一句話也沒同我說。”

    顧以寧聞言微頓，久久不言，久到石中澗都要化成雕像了，公子才問起齊王的行蹤。

    石中澗忙道：“齊王此次來金陵，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秘密出行，卻遭到了東宮之圍追堵截，險(xiǎn)些在龍?zhí)秵柿嗣?。好在失蹤了?shù)日之后，現(xiàn)下終于進(jìn)了京，已在禁中安置了?！?/br>
    他頓了一頓，“王爺原是審慎之人，這幾日除卻同陛下共敘天倫之外，皆在金陵各處尋歡作樂，想是為了迷惑東宮吧?！?/br>
    顧以寧說知道了，揮手叫石中澗退下。

    石中澗領(lǐng)命而出，出院門前忍不住回頭望。

    屋里只點(diǎn)了一盞燈，燈火將一個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紙上，讓人瞧著，沒來由地生出了幾分寂寥之情。

    石中澗嘆了一息：今晚真是個不平夜，姑娘也不高興，公子好像也有些不高興。

    這一廂煙雨同娘親牽著手進(jìn)了斜月山房，顧南音將女兒扶著肩膀按坐在了繡凳上，自己坐下，同女兒膝頭抵著膝頭說話。

    “濛濛乖兒，快同娘說說你的委屈?！彼胫讲旁谏侥_下，女兒一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心就疼的厲害。

    煙雨耷拉著眼睫，垂頭喪氣地。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因著什么，近來有人給她委屈么？并沒有，相反因了太主娘娘和小舅舅的維護(hù)，二房的老夫人再也沒找過她和娘親的麻煩，過幾日還能同顧瑁一道兒去飛英花會……

    可是為什么她會覺得委屈呢？

    是因?yàn)樗托【司苏f了那句話，小舅舅卻忽略過去的原因嗎？

    她也說不上來，只默默地把手反握住娘親的手，皺起了眉頭。

    “娘親，太主殿下和小舅舅為何會待咱們這樣好呀？”

    顧南音冷不防聽女兒這樣問，也愣了一下，慢慢地回想著說道：“娘親是姨娘肚子里出來的，打小就不被二房老夫人待見，長到十六歲，就被老夫人匆匆找了人家嫁出去了，沒有多同族親接觸的機(jī)會，更別說太主殿下那樣尊貴的人了?！?/br>
    她摸摸女兒的小手，繼續(xù)說著老話兒給她聽，“雖說她老人家也是娘親名義上的祖母，可連大老夫人、二老夫人都夠不上的人，娘親更夠不上……”

    “這一回太主殿下能這么幫咱們，我想來想去，會不會是因著太主殿下的曾孫女兒顧瑁？”這些念頭在顧南音的腦海里盤旋很久了，此時便一一推想著跟女兒說，“顧瑁的娘親是太主殿下嫡親的孫女兒，同我一樣，是同夫君和離了大歸來家的，興許是這樣相同的經(jīng)歷，太主殿下才起了惻隱之心吧。畢竟，她老人家跺一跺腳，整個顧家都要抖三抖，幫咱們也不過是舉手?！?/br>
    煙雨聽著娘親的話，心一下子就慢慢地沉到了海底。

    原來是這樣啊，那小舅舅呢，大概也是因著顧瑁娘親同他是同胞的姐妹，故而見到了她，想到了顧瑁，從而才會分出一些關(guān)愛給她吧。

    她想著想著就覺得鼻頭酸酸的，是了，小舅舅那樣溫潤如玉之人，待誰都是春風(fēng)和氣，也不單單是待她不一樣吧。

    煙雨不想在娘親面前再掉眼淚，只偷偷拿手拭了拭淚，顧南音見了不免心里酸楚——孩子到底是受委屈了啊。

    正心疼著，芳婆端了糖芋苗進(jìn)來，遞在了姑娘手里，便坐在姑奶奶身旁說話。

    “姑奶奶，今兒我去甘露井給姑娘買糖芋苗，聽了一件新鮮事，說是金陵城有一位天潢貴胄，在甘露井那里設(shè)了個識物臺，只能女兒家來。說是啊，里頭一邊兒放了二兩銀子，一邊兒啊，可羞死人了，說是放了一件女兒家的抱腹小衣，哪一個能來說中銀子上的紋路形狀，小衣上畫的什么暗紋，就賞銀五萬兩……您聽聽，可荒唐不荒唐？”

    她自顧自地分享著今日的見聞，卻沒留意到一旁自家姑奶奶的臉色青白交錯，下一刻，手里的調(diào)羹就落了地，發(fā)出了叮當(dāng)脆亮的聲響。

    第29章 .前面有雨小舅舅就是哄小孩子的吧…………

    家里頭打個調(diào)羹碎個碗兒,不是什么稀罕事。

    青緹來請姑娘去沐浴更衣，芳婆收拾碗筷，只有云檀默不作聲地過來捉了顧南音的手，悄摸的進(jìn)了臥房。

    云檀方才在后堂已經(jīng)聽芳婆說了一回了,眼下見姑奶奶蹙眉不語,這便思量著說話。

    “姑奶奶萬莫杯弓蛇影。這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河里頭救上來的人,那么巧就是天潢貴胄了？”云檀絕不相信,搖頭道，“芳婆說,那識物臺等閑人進(jìn)不去，要在外頭答七個問題，答對了,才能進(jìn)去瞧——今兒擺了一天了，還一個人沒進(jìn)去過呢！”

    顧南音聞言心涼了半截兒，“……即便能料到是件兒女子的小衣，也說不上來上頭繡著什么花兒，裁剪成什么樣子。”

    云檀有點(diǎn)兒急了，連忙把姑奶奶的神思往回拉，“您怎么就對號入座了呢？怎么就認(rèn)定一定是尋您的呢？”

    顧南音搖了搖頭,篤信自己的直覺，“若單單一件兒衣裳也沒什么，偏又搭了二兩銀子……”她嘆了一口氣,好看的眉眼顯出一籌莫展來,“這人也好玩兒。那二兩銀子是從你手里拿出來的,又是鉸出來的碎銀錠子，鬼才記得什么樣兒。”

    云檀就掩口笑，“……明兒奴婢上甘露井瞧一眼？”

    顧南音拿彎彎的眼睛乜了她一眼,“去什么去，打量人家不認(rèn)得你？這幾日咱們都老實(shí)點(diǎn)兒，不能出門子了?！?/br>
    “您心里一點(diǎn)兒波瀾都沒有？”云檀好奇極了，一邊兒走過去給姑奶奶鋪床，一邊兒問。

    顧南音這會兒定了心神，這便坐在銅鏡前慢慢兒拆頭發(fā)。

    “有什么波瀾？除了先頭有一些慌，這會兒倒鎮(zhèn)定下來了。”鏡里人拆了半邊兒發(fā)，溫柔地垂在肩頭，“那小衣是最尋常不過的白綾布，一點(diǎn)兒花紋都沒有，我就不信他能找到主兒！”

    云檀說是，她鋪好了床，接過姑奶奶手里的梳子，慢慢兒為她梳發(fā)。

    “說起來，您入了秋也才二十九，還是正當(dāng)好的年紀(jì)，才該要多出門子呢！”

    顧南音哪里不知道云檀的弦外之音，她冷哧一聲，“傻子才二嫁。我只盼著煙雨能嫁個好郎君，一生一世待她好，我就暢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