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33節(jié)
進入獅子嶺唯一的山路,被坍塌下來的山石攔腰切斷,那時候雨還未停,驚濤駭浪一般地推過來。 顧以寧在堆積如山的山石前勒停了馬,不過一息的功夫,便策馬上山,另擇崎嶇山路而行。 經(jīng)過虎嘯澗時,駿馬腳下打滑,若非顧以寧飛身而起,抓住了生長在山壁上的黃桷樹枝條,怕是要隨著馬兒,落入萬丈深澗,命喪黃泉。 煙雨悄悄地又掉了一顆眼淚,面龐白的像紙,沒有一點血色。 “萬幸……”她啜泣的嗓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萬幸您來了。” 她覺得自己很愚蠢,用手背抹了抹眼淚,“……起先是給人騙了,可我以為是魏王殿下找我有事,才會出去的,不曾想到,那個侍女竟然拿了刀,抵著我將我?guī)Я诉^來……” 她說好疼,抽抽噎噎地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接著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側(cè),“您看,是不是流血了……” 小女兒仰起了頭,露出了纖柔的脖頸,青藍的光下,似乎有一道淺淺的血痕。 顧以寧認真地看過去,眉頭便輕蹙了起來。 “未曾破皮,別怕?!?/br> 煙雨耷拉著眼睛,把手放在了腰側(cè),委委屈屈地說,“她還拿刀抵了這里,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刺破了衣裳……” 她摸索了一下,果真摸到了刺破的衣衫,她慌張地低下頭,掀起那塊破裂的布,露出了一小片白如春雪的肌膚。 顧以寧的視線一瞬調(diào)開,將她的腳輕輕擱在石上,旋即站起身來,將外衫除下,披在了煙雨的身上。 淚痕未干的小女兒被裹進了大大的外衫中,那外衫是春雪一般的白色,她拿尖而小的下巴頦蹭一蹭衣領,像只孱弱的小兔。 她吸了吸鼻子,“您的衣裳,有雨過天青的味道?!?/br> 雨過天青,是什么樣的味道呢? 清洌、飄渺,帶著遠山煙海的浩渺之氣,亦或是寂夜山林澗的清露,剔透甘洌。 顧以寧嗯了一聲,帶著柔軟的溫度,他忽而彎下身子,將她從石上輕拽了一把,站起了身。 于是他背轉(zhuǎn)了身,冷清的嗓音由前面?zhèn)鬟^來,“上來。” 方才極度的驚懼下,走了那么久,煙雨的腿腳已然酸軟不堪,此時見小舅舅背轉(zhuǎn)了身子要負著她走,鼻子便又有些微酸。 饒是站在了石上,煙雨依然要踮著腳,抬高了手臂,才能環(huán)上小舅舅的脖頸,她往前一趴,一整個人便趴在了小舅舅的身上。 小舅舅的脊背寬闊而堅實,修長的的一雙手向她伸過來,托住了她的身體,將她負在了身上。 煙雨在小舅舅的背上乖乖地趴著,像一個被雨淋了的布偶娃娃,蒼白而又孱弱著。她拿下巴頦在小舅舅的肩頭點了點,終于在他的頸窩,尋到了一方凹陷的柔軟。 身前人似乎因她的動作微滯了一下,旋即慢慢提腳向前去了。 小舅舅的面頰貼起來好舒服啊,細膩又溫軟的質(zhì)感,煙雨把臉偷偷地貼在了他的面頰上,慢悠悠地想。 方才的那些兇險和驚駭,在遇見小舅舅之后一掃而空,小舅舅的腳步深穩(wěn),離得這樣近,能聽到他輕緩平穩(wěn)的呼吸聲。 煙雨吸了吸鼻子,輕聲問他,“小舅舅,我總在您的面前哭……” 顧以寧嗯了一聲,“我覺得很好。” 煙雨歪在了他的頸窩,從側(cè)面看小舅舅,深濃的眼睫在青藍的夜色里微動。 “我哭的時候,樣子一定很丑……”她喃喃,有些懊惱的自語著。 小舅舅卻停住了,要她去看路邊大石旁的一株曼陀羅花。 煙雨把視線挪過去,望住了那花兒。 將才的一場雨,將這株曼陀羅花的花冠打的垂了下來,那姿態(tài)如輕舞的裙擺。 “它像一個低下頭哭泣的女孩子。”顧以寧說,“樣子很可愛?!?/br> 他說著,繼續(xù)向前走,不急不緩。煙雨的心劇烈的動起來,像是一群水鳥,倏忽振起翅膀,撲騰撲騰地掠過煙波浩渺的江面。 雨后的煙水氣在周遭密林氤氳,路旁花葉偶然落下雨珠,發(fā)出滴答的響聲,月亮會出來嗎?也許正在云后向下探望呢,就像此刻的她一樣。 煙雨這樣想著,在小舅舅的耳后小聲地問,“您如何會來獅子嶺?”她懶懶地趴著,“……又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消息傳回了府,你的娘親很擔憂,尋到我這里來?!鳖櫼詫幍穆曇魝鬟^來,清凈安寧的語調(diào)。 顧以寧不愿多說。 傍晚時,祖母身邊的白嬤嬤傳回了信兒,彼時石中澗已然得到了成務青在獅子嶺的消息,程務青對煙雨有覬覦之心,顧以寧當即便欲出府。 顧南音便是那時飛奔過來的,在西府門前攔截住了他,面色帶著無限的憂慮和急切。 “……濛濛幼年時眼盲過,見不得黑,又有個擇席的毛病,哪里能在陌生的地方外宿啊,六弟若是趕去獅子嶺的話,可否將她接回來……” 顧以寧自是應允,一路上因了顧南音和程務青兩宗,才會愈發(fā)焦急。 想到娘親,煙雨的心,便有一陣兒一陣兒的委屈涌上來,眼眶又有些濕潤了。 “我以后再也不出門子了……總是會遇上壞人?!?/br> 顧以寧輕輕搖了搖頭,“若一味斂束清苦,是有秋殺無春生……(1)不必因旁人品行不端,而斂束自己?!?/br> 他說,“你沒有錯?!?/br> 小舅舅的聲音,在寂夜里安寧地像流水淙淙,溫柔地拂過煙雨的耳畔,她累極,上下眼皮打著架。 “嗯,您說的對,我要去看星星,看月亮,看云……您背著我……” 夜色慢慢濃釅下來,前方便進了園子,他們的身后,是靜默無語的護衛(wèi),顧以寧的耳畔,有咻咻的鼻息傳過來,像是一只熟睡的花貓兒。 “為什么魏王來尋你,你會出去?”顧以寧低聲自語了一句,久久沒有得到回應,他并不期待,亦或是根本并不想讓她聽到。 前面便是太主的居所了,顧瑁在那里焦急地站著,眼見著寧舅舅負了煙雨來,她抹著眼淚便迎了上去,跺著腳哭。 “都怪我,都怪我……”她捂著嘴,看著煙雨赤著腳,像個布偶娃娃一般趴在寧舅舅的背上,自責便潮涌而來,“若我能多看顧她一些,就不會這樣了……” 顧以寧叫顧瑁收聲,慢慢地同她一道兒進了臥房,將煙雨安置在了床榻上。 她累極了,眼下還未醒,顧以寧命人只留了一盞燈,叫青緹在一旁守著,“姑娘若害怕醒來了,即刻叫我?!?/br> 青緹面上的淚痕還未干,聞言應了一聲,自去床榻邊守著姑娘了。 顧以寧走出了外間,在廊下站定,顧瑁抹著眼淚追上來,急急地來問,“究竟是哪個混蛋,我要宰了她!” 顧以寧看著外甥女兒難過的面容,叫她安心。 “回來時,已有人清了道,倘或有人問起,煙雨便是同你一起,不曾出去?!?/br> 顧瑁知道這關系著煙雨的清白,鄭重其事地點著頭。 “您放心吧,我小瑁子心里有數(shù)。” 顧以寧嗯了一聲,大踏步向外行去,濃釅的夜色里,石中澗拱手而站,神色凝重。 “……屬下方才狠狠打了這狗賊三十軍棍。這一時昏了過去,正由郎中治傷涂藥,饒他一條狗命。” 顧以寧不置可否,面龐隱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緒起伏。 石中澗大著膽子問道:“此人乃是程閣老唯一的孫子,如今因了行首案,將他躲藏在各處,既然咱們得了他,何不……”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又想到方才他竟敢哄騙表姑娘,若非他們及時趕到,怕是后果不堪設想,面上便猙獰起來。 “三十軍棍不過是給他一個教訓。”顧以寧聲音在寂夜里冷的像冰,“此人實為‘行首案’之首惡,刑部直隸府清吏司前些時日,下發(fā)了此人的緝拿令?!?/br> 石中澗聞言立時明了,這便拱手退下。 顧以寧站著,頎秀的身形在光影里成了長長一道,他的胸口忽然劇烈的痛起來,大約是方才在虎嘯澗飛身自救時,將傷口扯開了。 正強忍痛楚時,卻聽有腳步聲匆匆而來,小丫頭青緹的聲音在他的身后急急響起。 “……我家姑娘醒了,大約是擇席的緣故,哭的不能自已?!?/br> 顧以寧聞言,奪步進了院子,再往煙雨的臥房而去。 周遭皆暗,只有昏昏的云絲賬中,纖弱的小身影抱膝坐著,腦袋深深埋進了臂彎,烏發(fā)逶迤在側(cè)邊,像是脆弱的,易碎的一朵花兒。 他近前,那小女兒從臂彎里抬起了眼眸,小小的燈火映在她的眸子你,將其間的驚駭和恐懼照的一清二楚。 她見小舅舅來了,倏忽向著他張開了手臂,啜泣著望著他。 “小舅舅,我的夢里黑乎乎的,好害怕,”她懇求,像是怕他拒絕,“好像需要抱一下……” 第36章 .世有涼薄云朵生了根,星辰偎進了月亮…… 深山老林子里的夜,即便是住在金雕玉刻的房子里,也是能隱約聽到幾聲野狼的嚎叫。 公主住摜了的山野意趣,聽慣了的夜闌風聲,于煙雨而言,是纏繞數(shù)十年的夢魘。 黑暗里有什么呢? 濕滑的石壁上生長了青苔,摸上去滑膩溫軟,像是蛇的質(zhì)感,好在腳下踩著的是實心的土,可惜有斗大的老鼠尸體,她記得她渴極了,在石壁上抹一把,送在唇邊吮一吮,苦苦的滋味。 從夢魘里掙扎出來時,帳外站著的人,望著她的一雙眼眸深秀,浮泛了一點雨夜的靜沉。 他站在那兒,便能使她的心無端安定下來,像是云朵生了根,星辰偎進了月亮的臂彎。 她說好像需要抱一下,尾音漸弱,像是怕他拒絕,耷拉著的眼睛里就升起了一層淺淺的霧。 小舅舅在她的床邊坐下,那是青緹陪著她坐的繡凳,他沒有抱她,只是微微俯身,將軟被蓋向她的腳踝處。 “別怕,我在?!彼f話得聲音很輕,哄孩子似的,“夢當不得真?!?/br> 煙雨慢慢地將手放下來,重新抱住了膝,把尖尖的下巴頦抵在上頭。 “小舅舅,您的夢是什么顏色?”她拿大而圓的眼睛向上看著他,那眼神怔忡。 驟然問起夢的顏色,反而要仔細回想一番,顧以寧道,“也許是青綠重彩的山水畫……”他頓了頓,“醒來就不記得了?!?/br> 煙雨的心里滿是悵惘,她慢慢地垂下眼睫,似乎在回憶夢里的畫面。 “我常做夢。坐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偶爾能看見一些亮光,是從天頂?shù)目p隙里漏下來的,我也不知道要在那兒坐多久,感覺像過了一百年……” 她想娘親了,“好在我一睜眼,就能看見娘親的臉,圓圓的眼睛,長長的眉毛。”她遺憾地嘆了口氣,“若是我夜里醒來,娘親一定會抱抱我,這樣我就不怕了。” 燈色如遲重的金線,圈出他安寧的一畝三分地,顧以寧認真聽著,將她孩子氣的抱怨一應全收下。 “小孩子多夢,長大就好了。”他還是輕哄的口吻,“你先試著睡下,天一亮,我就帶你們回家?!?/br> 煙雨聞言,眉毛眼睛就耷拉了下來。 是了,小舅舅來,不單是為了她,最主要的還是太主娘娘和顧家的三位姑娘,她怎能一直讓小舅舅守著她呢? 想到這兒,她便乖覺地半倚在床頭,青緹在門前探看,手里端了一杯熱茶,顧以寧微頷首,青緹便端了進來,遞在了煙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