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打算去尋娘要塊緋紅錦緞，幾次見楚陌，他都著黑衣。用緋紅來做繡囊，正相襯。

    黃氏臉上笑意不減，凝目看著人進了正屋，心里暗罵：“真以為仗著一張好臉，能享一輩子的福？就你這古怪勁兒，我且看那楚解元能受用到幾時？”

    西屋書房，吉忠明抽了《易經(jīng)》翻開，回頭看一眼跟來的老三：“你準備怎辦？”

    “請個嚴苛的教習嬤嬤?！奔獜┮呀?jīng)悔不當初，他想差了爹娘兄長，縱著黃氏胡鬧。現(xiàn)在惡果來了，欣然內(nèi)里全無大局觀。

    這該怪誰？他自己都不曉該怎說。楚陌十七歲的解元，就算錯過明年會試，只要不懈怠，三年后必是金榜題名，青云直上。

    他與他是姻親，最該守望相助，不能因一些小節(jié)壞了情誼。

    “那就盡早吧。”吉忠明目光落在書頁上：“明年便及笄了，不小了?！?/br>
    黃氏吉彥有些提不起氣：“爹說的是?！?/br>
    吉誠進來時，書房父子正無話，他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瞧不出什，干脆說事：“爹，您看兒子要不要往范州府走一趟，也察聽察聽楚家？”信耘說親時，她婆娘就請娘家大哥大嫂跑去填塘口那轉(zhuǎn)了幾回。

    今日閑話，善之他太爺說家里地比較多，每回芒種都跑斷腿。

    善之騎的是馬，今日來拉車的也是馬，還非同一匹。老太爺衣著上普普通通，但逃不過他娘的眼，說是十好幾兩銀一匹的棉錦布料。腳上的靴子，鹿皮面兒！

    提及這個，吉忠明就不禁想起年初買莊子時，周老那盛氣。他看過的地沒有萬畝，也有八千畝。

    楚家怕不是一般的富裕。

    “等后天去過寒因寺再說?！?/br>
    也是，八字還沒合。吉誠撓了撓頭，瞟了一眼老三，猶豫再三還是多了句嘴：“欣然那性子得夯一夯，不然嫁去誰家，都是結(jié)個仇?！敝v完扭頭就走，像是怕誰反駁他。

    吉彥一口氣吊著，上不來下不去。

    東耳房里，吉安將一尺寬的緋紅緞布固在花繃子上，放于一旁。拿了紙筆，開始描繪楚陌眉眼。眼是小像神韻的關(guān)鍵所在，瑞鳳目眼頭有鉤，眼角上翹

    辛語端著一盤洗好的冬棗進來，見姑正忙，放輕手腳。半天過去了，今早上的那氣還沒消。將棗放到柜上，坐到繡架旁，噘著嘴開始分線。

    修修改改好幾遍，直到日落時，吉安才停下手，拿起紙，轉(zhuǎn)身問辛語：“像嗎？”

    辛語湊近細觀，點下頭：“我能認出是楚陌公子。”

    繡樣有了，剩下就是她專精的，那不急。等墨干了，吉安將小像小心收起，搬凳子到辛語對面坐，幫著分線：“你怎么了？悶悶不樂的?！?/br>
    抬眼看姑，見她竟一點沒在氣，實想不通。辛語不忿：“她有大病?！?/br>
    吉欣然有沒有大病，吉安不清楚，但卻曉其認定了她是克夫命，故打她的臉也沒什顧忌。

    也不怪，因為她插這一腳，不管之后親事成與不成，此生若無意外，楚陌于吉欣然都只能是妄想。吉欣然夢斷，惱也正常。一惱，可不就沒了心智。再加吉彥現(xiàn)在身份不同了，她膽子也跟著大了不少。

    “辛語，姑今天教你一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br>
    “這個我懂?！毙琳Z停下手中動作：“可是姑，就因為這八個字，您在外便會一直偏著那個不知好歹的人？”

    吉安笑之，怎么可能。前世，吉教授在教這話時，講正負價值。正價值正向扶持，負價值自然是剪去，如此才能及時止損。

    十九這日丑正，吉家就全起了，簡單吃了早飯，吉俞領(lǐng)著幾個半大小子去鎮(zhèn)上私塾。吉忠明老兩口則帶著女眷往寒因寺，吉誠趕驢車。

    寒因寺在遲陵縣西邊，吉家處南向，去那也不用進城，直接沿著官道走。只是距離是真不近，足二十五里路。

    趕到善林山下的小集市，天都亮了。

    “包子，三鮮包子又鮮又大，兩文一個，三文兩個”

    “燒餅蔥油燒餅”

    聽著外頭的叫賣，窩在洪氏懷里睡了一路的欣欣不安穩(wěn)了：“娘，油糕好吃。”

    洪氏抽帕子給她抹了下嘴：“一會娘給你買?！?/br>
    “好?！?/br>
    這驢車才行了不過十丈，小胖丫又聽到賣炒栗子的聲了，摸爬站起下巴擱在她娘肩上，兩眼滴溜溜地盯著車棚：“香啊，”似能聞到一般。

    冬日里，上山的香客并不多。一家老少上到善林山頂，就有小沙彌領(lǐng)路去無量佛寶殿。拜了佛，吉忠明上前問留守殿中的僧人：“弘善方丈在寺里嗎？”

    “阿彌陀佛?！贝蠛蜕须p手合十：“在的，請問施主尋弘善師叔可是有事？”

    吉忠明直言：“想請方丈看兩個八字?！?/br>
    對此，大和尚一點都不意外，實是一年到頭這樣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側(cè)身相請：“施主隨小僧來?！?/br>
    回頭交代了一句，吉忠明便跟著僧人離開了。

    見大殿外菩提樹下就有僧人解簽，黃氏提議：“娘，我們?nèi)テ钋笾Ш灠桑俊弊韵铝梭H車，她就留意著。一路到山頂，都沒見著當年那個獨眼游僧，心有失落，但也知機緣可遇不可求。

    站在黃氏身后的吉欣然，聞此不禁抬眼看神色淡然的小姑?？上Я?，楚陌太爺不在這。

    吉孟氏沒應話，只伸手拉住閨女，請小沙彌帶路。吉安倒是沒啥想法，一切順應自然。

    進了偏殿，母女上前，走到殿中央分跪到蒲團上，先誠心默誦一段經(jīng)文，沉靜心神，然后叩拜佛主。小沙彌遞上簽筒，兩人閉目輕搖。

    一直盯著的吉欣然，看著她小姑簽筒里的簽上上下下，交握在腹前的雙手慢慢扣緊。隨著搖簽的動作漸漸激烈，她心弦都繃直。當啪一聲簽落地時，她不由地屏住息。

    吉安睜開眼，將簽筒交還給候在一旁的小沙彌，撿起地上的簽，翻過看簽文。

    鹵水點豆腐？

    還有這樣的簽文？

    她剛問了姻緣，簽文意思是一物降一物嗎？不管是好是壞，雙手合十謝過佛主。才起身，她娘的簽也求到了。

    拿到簽文，吉孟氏眉頭微凝，簽文上的字都認識，但意思就讀不懂了。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

    吉安去扶她娘起身。不等二人走到殿門口，吉欣然就迫不及待地出聲問詢：“怎么樣，是什簽文？”

    吉孟氏不屑理她，轉(zhuǎn)眼看向領(lǐng)路的小沙彌。

    “施主要解簽嗎？”小沙彌見老婦人點頭，便請二人出偏殿。

    朱氏回頭看了一眼簽筒，等忙完小妹的事，就該清掃家里，準備信耘的婚事了。她也想求支簽，但現(xiàn)在腳跟一轉(zhuǎn)，跟上二弟妹，還是先去瞧瞧小妹的。

    樹下正打坐的老和尚，聞腳步聲，睜開眼睛：“阿彌陀佛。”

    “方圓師叔祖，兩位施主要解簽?！毙∩硰浶卸Y后，退到一旁。

    吉孟氏領(lǐng)著吉安雙手合十鞠躬：“阿彌陀佛，”遞上簽文。老和尚接了簽，看了一眼：“施主要問什么？”

    吉孟氏稍側(cè)首向吉安：“家中小女的前路。”

    “道由白云盡?！崩虾蜕心浚骸霸?，上矣。前路雖陡，但通云上。春與青溪長，長，綿長。心志堅定，富貴綿長。上吉?！?/br>
    云上，富貴綿長？吉欣然梗著脖頸大力吞咽，指甲深陷掌心不覺疼。宣文侯可不就是通達云上，富貴顯赫。怎么可能？

    吉孟氏驚喜：“多謝方圓大師。”這師父眉須有半尺長，年老雙目卻不見渾濁，定是得道高僧。有他的話，她心安了。

    “恭喜小姑了，快把你的簽給老師父瞧瞧?！奔廊华q不死心。

    吉安遞上簽文：“有勞方圓師父了?！?/br>
    那方圓老僧摸到竹簽，老眼微不可查地一縮，也不去看簽文，抬首觀女子面相。蛾眉長過眼，桃目清靜，不見迷情。耳白且厚，人中分明。

    “小施主要問什么？”

    吉安也不羞，直說：“姻緣?！?/br>
    老僧露笑：“天作之合?！币晃锝狄晃铩＿@支簽，他放在寒因寺的簽筒里十五年了，今日終于等來了它的主。克制七殺血煞的吉星，入命宮了。

    不可能，吉欣然不信。她小姑是克夫命，前世差點克死三個男子。眼眶泛紅，吉欣然有心想說老和尚專會撿好聽的講，就是在騙香油錢，但又沒膽。轉(zhuǎn)身跑向偏殿，她也要求簽。

    黃氏也跟了去。

    吉孟氏臉上的喜壓都壓不住，已經(jīng)想好等會一定要多捐點香油錢。

    還了竹簽，老和尚心情不錯，垂目看向盯著他的稚童。洪氏見之，趕緊蹲下將女兒往前送了送。

    不等開口問，老和尚抬手摸眉須笑言：“命劫已破，善哉?！?/br>
    夠了夠了，洪氏歡喜，別的她也不求了：“謝謝方圓大師?！?/br>
    “明年不用再給她剃發(fā)了?！崩虾蜕兄疙樀矫柬毼?，手一頓，轉(zhuǎn)眼望向西，見一黑衣少年立于階梯口，更是慈眉善目。

    “小施主，有人尋你來了?！?/br>
    一聽這話，已看清來人的吉孟氏心中甚是歡喜，這回上山真是遇著高人了。吉安莞爾，牽上欣欣向西去。

    懷中空空的洪氏樂了。猶豫了許久的朱氏上前：“方圓大師，我大兒年底成親，您瞅瞅我這面相，還興旺嗎？”

    “家興，人和矣?！崩虾蜕杏猪樒鹈柬殻袢赵倏匆缓?，他就準備去云游了。守了十五年，總算是可以放手了。

    欣欣還記著楚陌呢，走到人前：“來玩喔。”

    剛在山下，楚陌瞧見吉家驢車了，正好有貨郎經(jīng)過，便向迅爺爺要了五文錢買了一兜麥芽糖，送到小肥丫面前：“你的。”

    呆看了一會，欣欣仰起小腦袋：“謝哥哥，”張開右胳膊，將兜抱住。

    輩分亂了，楚陌不太想松手，看了一眼在笑的吉安，心情跟著好了不少，松開繩捏捏小肥丫的rou臉：“不許叫哥哥?！?/br>
    欣欣現(xiàn)在只想知道兜里裝的是什么，欲抽回被姑抓著的手，卻連人被拉著往前。埋首湊近兜口，擠眼往里看。

    尋一僻靜處，楚陌駐足回身：“家里來人，我母親犯了心悸。”

    吉安一驚。

    “明日我和太爺就要啟程回范州府了。”楚陌垂目，與吉安相望。她的眼睛里很明亮，不像他，盡是黑。聞著若有若無的清香，突然蹙眉落下眼睫，厭惡自己衣上過重的黃香草味。

    眼睫如扇，半掩著眸。

    吉安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以為是傷懷，有心想勸，但又不知該勸什么？他來遲陵縣是為定親，現(xiàn)八字老師父的話還在耳邊，那人就近在眼前。

    放肆地看過他出色的容顏，心竟漏跳一拍，吉安抓緊想掙脫的小rou手，見他掀眼睫，撇過臉去，下望山腰寒竹：“剛剛我求了簽?！?/br>
    寒風走過，帶起綁發(fā)的青色絲絳。楚陌見她露羞，嘴角微微一揚又落下，有意問道：“怎么說？”

    吉安抿了抿唇，猶疑片刻，還是難以啟齒。

    “天天合，”小欣欣拽不回自己的手，皺著一雙小眉頭，兩眼里都冒水花了。

    “是天作之合，”楚陌糾正道，耳根生熱，面上鎮(zhèn)定。

    吉安垂首，不去看他：“你是陪老太爺來的？”

    “嗯。”楚陌見小肥丫都快急哭了，伸手去幫。微涼的指尖觸到手邊，吉安下意識地松手。一得自由，小欣欣連忙躲到楚陌腿邊，專心去開緊緊閉著口的兜。

    “如果這次家母”楚陌鼓了鼓嘴，頷首深出一口氣：“我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日不能來齊州府?！?/br>
    吉安輕嗯了一聲，眨了眨眼張張嘴又追上一句：“你你多保重，天寒要加衣，”聲音漸弱，“別凍著?！?/br>
    她在關(guān)心他。楚陌盯著人，目睹她兩腮泛粉，心怦怦跳著，不自覺地放柔了聲應道：“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