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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魂 第13節(jié)

    從那以后,每回他出門回來,都能看見顧聽霜在等他。盡管顧聽霜什么都不說,盡管他每次問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出門,他都會拒絕。

    秋夜大雪紛飛,碎銀杏和鵝毛大雪一起飄下,很快就覆蓋了庭前的路。

    院門關(guān)閉,寧時亭從仙鶴背上下來,輕輕扣了扣門扉。

    無人應(yīng)聲,他推門走入,看見滿院大雪。府內(nèi)亮著暖黃的燈籠燭火,但是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寧時亭持傘走進(jìn)去,停在室外廊下,看見小狼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嗅見來人的氣息就搖著尾巴出來查看。

    于是推門進(jìn)去,輕輕說:“飲冰,我進(jìn)來了?!?/br>
    飲冰是王妃給顧聽霜的字。世子按照習(xí)俗,應(yīng)該成年時由長輩賜字,而王妃當(dāng)年病重的時候,似乎就預(yù)見了這個不得父親寵愛的兒子在失去靈根之后,會度過怎樣的年月。

    依然沒有人回答。

    寧時亭推門進(jìn)去。

    房中還殘余著人在這里的痕跡,燭火沒有滅,內(nèi)室外邊有一點潑出來的水跡。寧時亭看了看,曉得大概是顧聽霜自己擦洗的時候,一手端盆,一手驅(qū)動輪椅,走得也不穩(wěn)當(dāng)。

    他沒打算進(jìn)顧聽霜的內(nèi)室,知道少年人有自己的隱私,只是找來絹布把門前的地收拾干凈了。但是他走到門邊看見,內(nèi)室里也亮著燈,可是床鋪好端端地立在那里,沒有人睡在上面。

    他耳力好,也聽出這里邊沒有人。

    顧聽霜剛從他那里回來不久,可是府上也沒有人,現(xiàn)在他會去哪里?

    一絲冷風(fēng)順著后院門吹進(jìn)來,撞得木門哐當(dāng)作響。

    寧時亭在滿院大雪中察覺出了這一絲聲音,離開房內(nèi)往外走去,看見世子府通往后邊靈山的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打開了。

    陳舊的鐵門上帶著很重的銹跡,法印殘破不堪。

    靈山是晴王府這一片地方中,人人閉口不談的禁忌之地。

    西洲靈氣慎重,奇珍異獸也層出不窮。仙民之所以名號里帶上一個“仙”字,就是因為出生時即自帶天地五行相關(guān)的根骨,靈獸之所以成靈獸,也是因為靈識初開,懂得人言、明白事理,可以為仙界人民所用。

    而“靈山”之所以的名,則是因為這仙山五百里,每一步中都蘊藏著深厚的靈氣。草木有意識,山川湖海有意識,連腳下的石頭、身邊的風(fēng)雪、照耀進(jìn)來的日光,都具備自己的意識。

    天地化物,又一直以來無人渡化,靈山里面的萬物生靈善惡不辨,舉止無常。曾有人平安無輿地進(jìn)入靈山,再完完整整的出來,自恃能通萬眾靈氣。

    可是等他第二次進(jìn)山的時候,就失蹤在了那里,連尸骨都找不到。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晴王府之所以建立在靈山腳下,正是因為當(dāng)時顧斐音分封西洲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印了靈山的出入口,從此仙洲人不再為靈山困擾、煩憂。

    寧時亭看了一會兒破開的封印,往手心里呵了一把氣,然后走過去費力地挪開了鐵門,往后邊荒蕪的山坡斜道上走去。

    他帶來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放在了顧聽霜房中,留在身邊的只有一把傘,一個快要熄滅的小手爐。

    靈山?jīng)]有一個確切的界限,因為整座山都神鬼莫測,有時候連地碑都會憑空挪移幾百里,沒人說得清這個地方到底始于哪里,終于何處。

    越往上走,積雪越深,寧時亭看著腳下,放慢腳步。

    臨到一個被冰雪推擠得滑膩的坡道時,中間出現(xiàn)了一道半掌寬的縫隙。

    寧時亭看了一會兒,放下手里的傘想要跨步過去,然而,就在他邁出步子的那一剎那,整個縫隙突然橫擴為一人高!

    腳下一空,寧時亭連聲音都沒出,就直接滾下了深不見底的坡道。纖瘦清朗的人影和大塊碎雪一起凌空,下面是看不到底的皚皚白雪。

    意識有一瞬間的空白。

    ……那么冷。

    鮫人的海岸邊,千百種毒藥燒滾了當(dāng)頭澆下,再丟去攙著冰沙的砂礫中。

    砂礫中有一種艷麗無比的蝎子,蟄在身上是最疼的;等到蝎子蜇也再無痛感的時候,他們又送來鮫人海里的蛇。

    蛇毒入體,渾身冰涼,連心臟仿佛都凍結(jié)了,抬起眼睛只能看見鮫人岸邊的碎雪,瓊花飛絮似的,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地舞動、變幻。

    生息一點點地流逝。

    然后,他被什么人……抱了起來,握住了手。

    “寧時亭,你冷不冷啊?!?/br>
    他渾身一震,睜開眼來,聽見的就是這句話。

    “你冷不冷啊?!?/br>
    他跌落在碎雪之上,一只銀色的小狼正壓在他胸口,用腦袋和爪子挪開壓在他身上的細(xì)雪。小狼依然聰明地不去碰他露在外面的、凍得蒼白的肌膚。

    寧時亭將胸中寒氣吐出,勉勵撐起身來。

    他身處一個低矮的大雪坑中央,而當(dāng)他抬起頭來,視線所及——

    坑邊圍滿了蒼色的、如同黑夜中亮起的燭火一般的狼眼。

    冷不丁看過去,會以為雪坑周圍燃起了一圈巍巍夜火。

    數(shù)不清的狼,白狼,體型巨大,一口能咬斷擠在一起的五六個成人的腰肢。群狼眼神冰冷,全部圍在他頭頂,用打量獵物的眼神看著他,尾巴高豎,蠢蠢欲動。

    雪光照花人的眼睛,月色之下,群狼退避,讓出一個驅(qū)動輪椅的少年人。

    顧聽霜出現(xiàn)在雪坑外,從上往下,淡靜地俯視著他。

    離他最近的狼低吼了一聲,爪子刨了刨雪地,順勢就要往下?lián)淙ィ瑓s在那一剎那被顧聽霜冷聲喝回:“回來,這個人是我的獵物,不許吃他。”

    那巨大白狼方才戀戀不舍地看了寧時亭一眼,竄回了顧聽霜身邊。

    “你來這里干什么?”他問他。

    寧時亭說:“來找世子,夜深雪重?!?/br>
    “早告訴你別管閑事,寧時亭。”

    顧聽霜看著他。

    年輕的鮫人眉目柔和,月色下,顯得比平常更加蒼白、瘦弱,或許還多出了那么一點點摔下來的狼狽。即使是這個時候,也不見他有一點生氣的意思,只是很溫和地看著他。

    雪落在他發(fā)間,一時分不清哪些是他銀白泛藍(lán)的長發(fā),哪些是瓊花碎玉。

    那眼神……

    像剛出生的小狼崽子,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人。

    顧聽霜不知怎么的,有些煩躁。

    他別開了眼不去看他,只是冷聲說:“剛剛雪精與地精想捉弄你,并沒有想致你于死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早在跌下去的那一剎那,地縫合上,你粉身碎骨,大羅神仙難救。是小狼下找到你的。”

    寧時亭低頭看小狼,小狼搖晃著尾巴找他邀功請賞。

    他想了想,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了袖子里還剩下的一角蜜糕——還是下午給聽書的那一袋子,聽書藏起來吃了一半,另一半又還給了他,要他吃。

    但他味覺早就被毒壞了,嘗不出甜味,所以剛好還剩下兩塊。

    小狼一口叼了過去,吃到了零食,搖頭擺尾地往他身上蹭。又轉(zhuǎn)過身去,小小一只狼崽子,喉嚨里呼嚕呼嚕地去兇周圍對寧時亭虎視眈眈的成年狼,脊背毛也炸開了,有模有樣的。

    狼群一只一只地退離。

    從寧時亭的角度看,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圍在雪坑邊的狼群似乎分成了兩撥,一波站在顧聽霜那邊,和小狼一樣聽從他驅(qū)使;而另一撥則持續(xù)虎視眈眈的模樣,似乎時時刻刻蠢蠢欲動,一旦沒了顧聽霜這一邊的牽絆,它們就會立刻跳下雪坑,將寧時亭活活吞吃入腹。

    寧時亭這一尾鮫人對于狼群來說,可能就像貓貍撞見了活魚。

    顧聽霜雙眼墨色凝聚,仿佛有火焰慢慢地在他眼里燃燒起來一樣,精光大盛。

    這是動用靈識控制生靈的表現(xiàn)。

    狼群悉數(shù)離開,劍拔弩張的氣息也漸漸消退。

    顧聽霜說:“起來,回去了?!?/br>
    他看著寧時亭。

    寧時亭點了點頭,拍拍身上的碎雪就要站起來,剛沒邁出一步就又倒了下去,差點半跪在地上。

    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也冒出了冷汗。

    他摔下來的時候把腳崴了。鮫人本來骨骼柔軟,輕易不會折斷或者扭傷,但是這雪坑太深,他還是被扭到了筋骨。稍微挪動一下,劇痛就會襲來。

    “怎么了?”顧聽霜眼尖,盡管寧時亭皺眉的神情收得快,但他還是看出了,他這是摔傷了哪里,而不是沒站穩(wěn)普通踉蹌一下。

    但是寧時亭卻搖了搖頭,說:“沒事,稍微扭了一下?!?/br>
    雪坑大而深,好在坡度并不是特別大,他慢慢地爬了上來。小狼跟在他身邊,看見他幾次脫力,也用嘴巴去叼住寧時亭的袖子,努力把他往上拖。

    寧時亭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衣衫殘破、銀發(fā)散亂,看起來很是狼狽。

    顧聽霜似乎很樂意見到他這樣子,心情也比較好,今天身上的氣息也和平常那種冰冷陰沉的樣子不一樣,而是比較和緩。少年人唇邊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追著他,若有所思。

    寧時亭難得有點赧然:“你笑什么?!?/br>
    顧聽霜說:“我笑你虛偽做作,扭傷了就是扭傷了,何必裝腔作勢。”

    寧時亭愣了一下,剛不知道怎么開口的時候,腳踝就輕輕挨了一下——顧聽霜拾起長劍,用劍鞘往他腳邊一碰。

    他的動作非常輕,寧時亭卻疼得渾身一個激靈,臉色又蒼白了幾分,一下子有點搖搖欲墜,幾乎站不穩(wěn)。

    顧聽霜直接驅(qū)動輪椅來到他跟前,把他攔腰往自己身側(cè)一拉,動作簡單粗暴,拽著衣衫就把人拎到了自己身側(cè)。

    那是個,幾乎快要坐到他的腿上的姿勢。

    寧時亭一瞬間有些錯愕,趕緊掙扎著要起來。

    但是顧聽霜卻越按越緊,眼里也透出一點戲謔玩弄的笑意:“不跟著我坐一回輪椅,不然就讓狼背你回去?!?/br>
    身后的狼群跟了過來,十幾只狼沉默地跟在顧聽霜身后不遠(yuǎn)處,是沉默、馴服和保衛(wèi)的姿態(tài)。

    這群白狼皮糙rou厚,亮銀的硬毛散發(fā)著野獸身上獨有的腥燥氣。為首的一匹狼背上背著一頭半身殘缺的九色鹿,一路滴答血水,染紅了半邊的狼毛。

    寧時亭說:“那就讓狼背我……”

    “我偏偏還不讓了。你就在這里坐著吧你?!鳖櫬犓?,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冷。

    他以為寧時亭會惱羞成怒,會跟他生氣。

    但是眼前的鮫人只是輕輕垂下眼,看了看他,然后乖乖地把手收進(jìn)袖子里,免得碰到他,又努力借力側(cè)身,盡量不去壓著他。

    很聽話的樣子,安柔順和。

    他骨相極美,那一頭銀白泛藍(lán)的長發(fā),帶上那總是有些蒼白得過分的肌膚,看起來像是憑空墜下的雪靈。

    這么晚了,他也應(yīng)該是洗漱沐浴后過來的。

    寧時亭身上的香氣,不再像之前那樣明顯,而是轉(zhuǎn)為了一種夾雜著沐浴香的隱香,溫暖浸透。

    他聞得出來,里面有白芷,丁香,沉香,青木香,玉屑蜀水花,桃花,鐘乳粉。

    那一剎那,他的神識飄遠(yuǎn)了,想起來今天下午聽見的對話——寧時亭是真的要去香會猜香嗎?